提起北宋詞人張先,許多人會想到他與柳永齊名的婉約詞風,或是他“張三影”的雅號。他晚年雖輾轉多地為官,卻始終保持著對家鄉山水的眷戀。
這首《題西溪無相院》詩,正是他晚年歸隱浙江湖州時所作,“無相院”位于湖州城西南。這場雨后初晴的探訪,既是對自然之美的捕捉,也是參悟禪理的心靈映照。
《題西溪無相院》
(宋)張先
積水涵虛上下清,幾家門靜岸痕平。
浮萍破處見山影,小艇歸時聞草聲。
入郭僧尋塵里去,過橋人似鑒中行。
已憑暫雨添秋色,莫放修蘆礙月生。
這首詩以“影”為魂,以“靜”為骨,將一場秋雨后的溪山景致寫得空靈通透,更暗藏著幾分禪機。
首聯“積水涵虛上下清,幾家門靜岸痕平”,開篇便氣象開闊:雨后溪水漫漲,天地間仿佛被洗滌得通透澄明,水面與天際渾然一色。岸邊幾戶人家靜靜佇立,水痕平緩地漫過石階,連屋檐的倒影都紋絲不動。
“涵虛”是寬廣清澄之意,化用自孟浩然“八月湖水平,涵虛渾太清”(《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既寫出水天相接的浩渺,又暗含佛家“虛空”的禪意。孟詩寫洞庭湖水,描摹湖的渺茫寬闊;張先則突出雨后溪塘漲滿水的情況,是以小幅圖合成的大軸畫。
“上下清”即孟詩中的“渾太清”,特寫秋日碧空晴朗,水光澄澈的景象,無法移用到別的季節上去。而“靜”與“平”看似尋常,卻如國畫中的留白,為全詩奠定了空寂的基調。
頷聯“浮萍破處見山影,小艇歸時聞草聲”,如果說首聯是潑墨寫意,此處則便轉為工筆細描:浮萍被微風拂開間隙,山巒倒影忽隱忽現;一葉歸舟輕擦水草,窸窣聲清晰可聞。
這聯的“破”字堪稱點睛,浮萍本是無根飄零之物,但詩人偏要讓它“破”出山影,既暗示微風輕動,又以破碎反襯完整,增添了層次感,讓靜止的山影因浮萍的動態更顯空靈。
而“聞草聲”更是神來之筆,從聽覺的角度入手,讓人想起王維“竹喧歸浣女”的以動襯靜,但張先的筆觸更細微,更能突出幽寂的環境:聽見的不是槳聲欸乃,而是船身與水草摩擦的輕響,時光于此時此刻放慢了腳步。
頸聯“入郭僧尋塵里去,過橋人似鑒中行”,掉轉筆鋒,從景色引入人物:僧人行走在通向城中的道路上,身影漸漸隱沒于紅塵之中;路人走過小橋時的倒影,恍如在明鏡里徐徐緩步。
在這里,“入郭僧”和“過橋人”的對比充滿禪趣:僧人本是出世之人,卻主動踏入紅塵;俗世行人因溪水清澈,反而照見本真?!拌b”字用得精妙,既指水面如鏡,又暗喻人心如鏡,呼應佛家“明心見性”的頓悟。
更妙的是,這兩句仍在寫“影”:僧人的背影、行人的倒影,虛實相生間,將禪理不著痕跡地融入景中。入世和出世,恰好是掉了一個頭,使人于此情景中分不清到底誰才是“誰的誰”。
尾聯“已憑暫雨添秋色,莫放修蘆礙月生”,突然就躍進了畫面中,與自然對話,詩人似乎在嗔怪蘆葦:初歇的驟雨,已經為這一派溪山秋景增色不少,你們可不要再長得太放肆,以免妨礙我欣賞明月東升。
這看似任性的“莫放”,實為全詩最富靈氣的一個轉折點。修長的蘆葦本是自然的,隨心所欲地生長著,詩人卻將其擬人化,試圖與其溝通交流,仿佛達成了某種心靈上默契。
“添秋色”本為實際現狀,而“礙月生”則是情景虛設,由前面的雨后景象描繪,轉換到想象中的溪月將起,整幅畫面從實景延伸到想象空間,尤顯得余韻悠長。
縱觀全詩,“影”字被玩得出神入化,是詩人老手段了。明寫山影、人影,暗寫屋影、月影,更有浮萍碎影、水草顫影穿插其間,所有的“影”都被賦予上了一絲禪意。
詩以禪者的通透心境統攝全篇,讓山川草木自己說話。清代潘德輿評價此詩“上句佳,卻似詞,下句不佳,尚是詩”,恰好是用寫詞的精巧雕琢,成就了詩的意境深遠。
在喧囂都市中翻開這首詩,那些水中的倒影、風中的草聲,依然能把人帶回到那個秋雨初霽的午后,仿佛與詩人共坐溪畔,看蘆葦輕搖,等月亮爬上修長的莖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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