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75年，曾經繁盛的大清朝早已日暮西山。在象征中興的洋務運動開啟后，經過十多個春秋的蓬勃發展，頗具回光返照氣象。然而，一場可怕的氣候劇變不請自來，在華北多地引發超級旱災。

由此產生的饑荒、瘟疫和其他慘劇，讓同時代的觀察者們感到觸目驚心。尤其是較為封閉山西，幾乎因這場丁戊奇荒而淪為人間地獄。

厄爾尼諾現象

19世紀起 人類開始注意到厄爾尼諾現象

早在1822年，歐洲人就開始注意到厄爾尼諾現象。現代研究則表明，這種氣候異常在過去的三個世紀內，幾乎每隔2-7年就肆虐肆虐一次。可能促成過法國大革命爆發，也是許多古代美洲文明的毀滅根源。由于其影響力往往波及全球，所以連遠在太平洋對岸的東方都在劫難逃。

當然，1875年的清朝人對此還一無所知。他們只注意到春季降雨格外稀少，即便到傳統雨季所在的夏日也沒有好轉跡象，直至秋冬兩季的干燥日益加劇。更為糟糕的是，次年氣候情況依然如此，讓已經浮現的旱情不斷加重。如果說水網密布的南方尚存余量，那么生態條件本就惡劣的北方就相當難受。特別是冬季小麥出現歉收，幾乎預示大饑荒將如期而至。

1876-79年 華北等地的干旱災區分布

此前，華北各地的糧食價格大致平穩。但在山巒眾多、地表水匱乏的山西，種植口糧的來錢速度太慢，故而被利潤更高的鴉片所取代。由于價格低廉、產量巨大，這類特貨被大量出口到海外，也將很多區域的耕地擠壓到20%以下。等到多省旱災同步爆發，連獲得快速救濟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因此，1875-78年間的華北受災人口達1億以上，僅被餓死的受害者就有1000多萬。其中，受災最輕的山東有50萬人殞命。其次是損失100萬人口的河南，以及失去250萬人的直隸。只不過將上述區域的遇難者數量相加，仍比不上山西的550萬水平。另有近300萬人外逃或失蹤，使全省戶口驟減48%！

由于收益較大災前的山西有大片耕地用于種植鴉片

禍不單行

饑荒爆發之初地方官和土豪們還能簡單應付

起初，所有人都不會知道旱災和饑荒會持續多久。因此，地方土豪和官府開啟自救模式，分頭組織小型賑災行動。然而，發出去的銀錢根本抵不過糧價暴漲。過于落后的道路系統，又讓從南方轉運困難異常。哪怕還有輪船等近代海運措施加持，也根本不能惠及廣袤內陸。等到各地存糧紛紛耗盡，真正的連環災難便接踵而至。

首先是殺人于無形瘟疫。因為死人太多，虛弱的幸存者根本無力收尸，臨時挖掘出來的墳墓深度普遍很淺。接著，家畜野獸們紛紛前來覓食，將吃不完的血肉暴露在外，隨著來年氣溫回升，腐敗的人體組織迅速招引蚊蟲，致使傳染病在48個州縣大爆發。不僅摧殘饑民身心，連賑災官吏和幫忙的外國傳教士都無法幸免，等于摧毀掉最后的社會救濟體系。

每當饑荒爆發各類瘟疫就接踵而至

其次是更加可怕的鼠患。這些嚙齒動物靠吃腐肉迅速膨脹，只用一年時間充滿2個州縣，兩年后又將數字提升到14個，最后更是蔓延至整整36個州縣。不僅會破壞衣物、器具、秧苗，甚至敢在夜間攻擊家畜和人類本身。

諷刺的是，災民們一開始靠殺自家貓狗充饑，使得鼠群數量不能被控制。等到發現情況不妙，又瘋狂尋覓家貓來亡羊補牢。豈料單只瘦弱貓咪根本不是碩鼠對手，還容易被反殺。倒是野外狼群比較給力，面對大耗子們絲毫不慌，順勢壯大起種群規模。隨即開始頻繁攻擊人類，肆無忌憚的入侵破敗村舍，還鬧出過入室吃小孩慘劇。

由于鼠患嚴重普通家貓早已力不從心

另一方面，看不到希望的災民們日趨魔幻，制作木頭貓、磚石貓或鐵貓來恐嚇老鼠。因為效果太差，只能采用更激進手段。譬如從已經不多的口食物分出一部分，希望能喂飽碩鼠們不要發作。更有甚者在饑餓中提而走險，直接將可惡的害獸抓來吃掉。絲毫不顧老鼠同樣回攜帶各類惡性致命病菌。

這些悲劇相互交織，使山西為中心的災區每況愈下。一輪接一輪的旱災、饑荒和瘟疫來，構建出暗無天日的死亡螺旋。而且食物匱乏還會影響正常身體機能，這就讓凍死在逃難路邊的人數不斷增加。

晚期老照片重點災區饑民

無所不吃

清朝古籍中的災區景象

為了活命，飽受苦難的災民必然無所不吃。除前文提到的貓狗、老鼠外，普通家畜更是早一步被瓜分殆盡，能夠捕捉的任何飛禽走獸亦會遁入血盆大口。考慮到華北地區的數千年農業開發，實際可供動物繁衍的區域非常稀少，完全不夠多年饑荒消耗。

于是，災民們開始將希望寄托于植物。其中最好吃的榆樹皮，其次是草根、秸稈和麥稈。盡管理論上應該先吃樹根，并避免將樹皮一次性刮完，但深陷煉獄的人類不可能保持理智。他們不顧一切的吞噬，以至于災區樹木批量死亡，維系脆弱生態的植被成片消失。

晚期老照片里的瀕死災民

既然地表植物不復存在，那么果腹的關鍵就轉到地下。譬如青蒿、蒲根、蒲黃、蒲面、蒺藜子、甘草面、苜蓿、草籽、蕎麥皮、玉黍心和谷糠，其次是可能帶有果核的糞便。不止來自飛禽走獸，也可能是人類自己產出。可惜，因身體過于虛弱，便秘患者的數量迅速膨脹。

接下來是石頭磨成的石粉，還有被用于穿戴或生產的舊牛皮。直到駭人聽聞的觀音土流行起來，導致食用者肚子奇大無比，最后因無法消化其中的鋁硅酸鹽而加速斃命。

受災饑民最終將手伸向人肉

事已至此，人吃人的悲劇就無法避免。除有違孝道的父子相殘，也包括夫妻互吃、鄰里對砍等末世景象。如果雙方比較講道理，完全可以相互交換小孩充饑。更多情況則是完全無序，全憑手中刀劍是否鋒利，自己的天靈蓋能否躲過狼牙棒錘擊。倘若不幸，可能被官府捉到牢里餓死，成為獄友們嘴里的一線生機。但也不乏趁機做大做強的另類，靠拐賣兒童、圍獵落難者來賺錢，搞的人肉生意紅紅火火。

等到大量活人命喪餐桌，死人的軀體就成為平替對象。尤其是那些剛剛逝世的新鮮尸體，幾乎剛入棺就能被兇悍者奪走。饑民們根本不在乎口糧死因，會毫無顧忌的分食軀干與四肢，連內臟器官都不肯錯過。其中的一部分會被變賣，在宛如地獄的人肉市場上流通。為防止這類事情發生，很多人選擇將死去長者葬在自家庭院里。哪怕準備有棺槨，也遲遲不準備入土。

尸體與糞便同樣被災民們瘋狂搜羅

大發橫財

即便災難橫行仍有人能靠此發財

古往今來，總有少數人能憑借手中資源，在災荒階段大發橫財。這類行徑雖然不齒，卻非常符合貪婪特性。譬如在丁戊奇荒時期的山西，糧價飛漲至原先的17-18倍，最后變成能等價交換的硬通貨。其他東西則隨之跌價，無論貴金屬或不動產，乃至人命本身。

災情起始階段，由于糧食尚且可以獲得，這種畸形現象還不明顯。隨著儲備糧日益枯竭，大部分人獲得生存物資的難度驟增，各類強行收購、囤積居奇的行為紛紛露出水面。無論房屋良田，還是精致器物，都成為資源壟斷者的搜羅對象。另有南方富商抱團北上，在賑災之余靠低價收購各種文玩。以至于富戶被敲詐破產，小康之家集體返貧，而真正的貧民連生存都是奢望。

囤積居奇+瘋狂抄底 成為災難經濟學的重要組成部分

等到吃人惡習大行其道，罪惡的交易自然將生命包裹其中。首當其沖的是小孩和婦女，因為他們產生的價值較低，反而會消耗食物，故而在市場是最不受待見。相比之下，單純的人口拐賣反而是一種“幸運”。否則就可能被餓昏頭的家人推出去，像牲口那樣守在路邊等食客詢價。

因為所在地資源日益減少，很多人被迫踏上流亡之路，準備到更南方的省碰碰運氣。結果卻遭遇地方官阻攔，希望將他們嚴格限制在山西等地，免得給自己節外生枝。只是因為規模太大，根本不可能全部攔住，才任由他們源源不斷移動。

晚清老照片中的災區婦女

可悲的是，當一個傳統家庭開啟自己的求生之路，首先就必須拋棄某些部分。根據太原與直隸的西方傳教士觀察：這些難民多為男性，通常是父親與自己的長子+次子。女性因為行動能力較弱，容易成為累贅，就丟在本鄉餓死、病死。甚至在流亡開始前被賣掉，總好于留在祖屋奄奄一息。

無論如何，這場丁戊奇荒讓正常的公序良俗都受到嚴重挑戰。人販子若是發現被買賣女性有疾病征兆，就會毫不猶豫的將她們剝光衣服，扔進水里自生自滅。當時有姿色的婦女價格尚不足千錢，長相較丑者更是賤至無人問津。近一點就落腳河南做老農小妾，遠一點則流落至江南妓院。乃至通過廣東出海，到南洋成為命運悲催的豬花。

婦女兒童既是累贅也可以被用于出售換錢

悲催啟示

1877-78年 饑荒(粉色)、蝗災(棕色)和瘟疫(紅色)分布

到1879年6月，這一輪厄爾尼諾現象的破壞漸漸褪去，大部分災區開始迎來暴雨。隨著秋季收成恢復，饑荒最嚴重的階段已經過去。然而，許多農村地區尚未緩過勁來，不斷有難民因饑餓、疾病而涌向城市。

對剛走上中興的滿清而言，丁戊奇荒無異于大自然給予的啪啪打臉。雖然全國上下不乏賑災義舉，但在無情的浩劫面前仍是杯水車薪。那些來華傳教士出力頗多，卻也會將王朝的無能傳遞給全世界。甚至公開得出結論：巨大的生命損失，是由于中國的落后、低效和腐敗！

丁戊奇荒讓開啟洋務運動的清廷形象受損

這番總結雖然刺眼，實則描述的相當到位。如果說氣候災害不以人的意志力為轉移，那么糟糕的經濟政策必然由決策者來背鍋。特別是損失最大的山西地區，為過量傾注于鴉片種植付出慘重代價。否則不至于存糧消耗如此迅速，而民間自救又如此微弱。任何人都可能因暫時繁華而忘乎所以，回頭又在真正的苦難面前喪失道德底線。

值得一提的是，許多基于災難經驗的偏執概念，在后來的很長時間段內留存于民間社會。其中最明顯的便是“重男輕女”，覺得女孩是賠錢貨，養大了可能要倒貼嫁妝才能結婚。反過來，男性數量越多，則在末日抱團中更具優勢。這類錯配觀點在當時或許沒有問題，放到后世就免不了產生惡劣反效果。

連年災荒粗糙重男輕女思想的嚴重固化

最后，我們還是用《山西米糧歌》中的悲涼場景，充當本文結尾：

婦女們在大街東游西轉，插草標賣本身珠淚不干；

顧不得滿面羞開口呼喚，叫一聲老爺們細聽奴言：

是那個行善人請把我憐念，奴情愿跟隨你不要錢；

只要你收留奴做妻情愿，哪怕你當使女做了丫鬟；

白晝間俺與你捧茶端飯，到晚來俺與你掃床鋪氈；

你就是收妾房我也心愿，或三房或四房我都不嫌；

每天奴只用湯面兩碗，不吃饃盡喝湯我都不嫌；

大清晨只叫到天色黑晚，滿街上并無一人應言；

十七八大閨女不值一串，幼年婦白跟人無主照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