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這句出自日本當代作家太宰治《人間失格》的箴言,像一枚尖銳的圖釘扎在無數讀者的心上。記得幾年前我在#蔣豐中國大學百校行#講演活動每次收尾講到“希望同學們不要像日本作家太宰治那樣,離開校園時感到‘生而為人’”時,下面都會傳來眾多“我很抱歉”漣漪般的接續聲。這跨越國界的共鳴,恰似夜空中最亮的星,映照出太宰治文字里那份穿透骨髓的孤獨,由此也可以知道太宰治在當今中國大學校園的影響。作為太宰治忠實的讀者,我對這位“無賴派”文學巨匠的情感,復雜得如同他筆下的故事——既愛其文字中那份撕裂靈魂的真誠,又痛惜其用生命丈量人性深淵的決絕。今天,在這四月末櫻花告別的日子,我與小友終于踏上了前往三鷹市禪林寺的朝圣之路,只為在那片被歲月靜謐擁抱的墓園里,觸摸那些文字背后未涼的體溫。
禪林寺的靜謐,仿佛能聽見時光在青石板上流淌的細響。我們的腳步,在這曲徑通幽處,竟成了最清晰的梵音。兩側碑林如沉默的衛士,守著一個個沒有完成的人生故事,而轉角處,太宰治的安眠之所悄然現身。
那墓碑前,竟有一派意想不到的熱鬧。幾株鮮花在冷寂中綻放得格外熱烈,像是粉絲們跨越時空的吶喊,執著地訴說著不散的思念。一包未拆的香煙旁,躺著孤獨的打火機,仿佛有人要在此處點燃過對太宰治的追慕。墓石上那本濕透得已經無法打開的英文版《人間失格》,是春雨的多情,還是異國知音的淚?它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封信,等待風來,或許能捎去彼岸的回應。
我特別注意到墓前三罐啤酒以及一瓶清冽的威士忌、一瓶醇厚的日本酒,錯落有致地圍坐碑前,恍若一場無聲的宴會,想要邀請太宰治共飲這人間百味。轉念一想,這些酒瓶,也許是各種情感的投射容器:有的人來這里追憶青春,有的人來這里尋找共鳴,還有像我這樣的人,只是完成日本文學巡禮的一站。這種復雜的接受現象,恰似他作品中永恒的主題——人性的多面與矛盾。我進而想起《人間失格》里的葉藏,在酒精中尋覓片刻逃離;想起《維榮之妻》中的大谷,以醉意對抗世界的荒誕。而真實的太宰治,五次與死神擦肩,最終也在酒香中完成了最后一次決絕的告別。
我蹲下身來,用手指輕觸墓碑上的凹痕。石面冰涼濕潤,總感覺帶著夜露的痕跡。1948年6月13日,同樣潮濕的梅雨季節,三十九歲的太宰治與情人山崎富榮在玉川上水投水自盡。七天后,遺體才在豪雨漲水的河道中被發現。據說打撈上來時,兩人用紅色繩帶緊緊綁在一起,太宰治的脖子上還纏著富榮的和服腰帶。這個充滿戲劇性的死亡場景,與他筆下《人間失格》中葉藏與酒吧女侍的殉情如出一轍。
我雙手合十,心中默念著《人間失格》中的句子:“如今的我,談不上幸福,也談不上不幸。”
準備離去時,我再次擦拭被雨水和酒液弄臟的墓石,并放下兩枚百元日幣。手指觸到碑文時,突然想起太宰治《晚年》中的句子:“我本想這個冬日就去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細條紋的麻質和服,是適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還是先活到夏天吧。”這種把生死決定系于細微之物的荒謬感,或許正是太宰文學的魅力所在。我忽然明白為什么他的墓前總有未吸的香煙和未干的酒水——讀者們應該是在用這種方式延續與作家的對話,拒絕承認這場死亡的真實性。
轉身回望,太宰治的墓碑漸漸隱沒在樹影中。這個一生都在書寫死亡的人,最終通過死亡獲得了永恒。前來憑吊的人們,也許會在他的墓前照見自己靈魂的影子。就像他在《人間失格》結尾所寫:“一切都會過去的。在所謂‘人世間’摸爬滾打至今,我唯一愿意視為真理的,就只有這一句話:一切都會過去的。”(2025年4月25日寫于千葉豐樂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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