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記事(1912—1928》是歷史學家王笛的歷史非虛構新作。
本書以宏大的視野展示了辛亥革命、袁世凱稱帝、中國參加一戰、新文化運動、中國參加巴黎和會、五四運動爆發、中國參加華盛頓會議等重大事件,而且從西方人的視角觀察1912—1928年中國的政治、社會、文化乃至中國人的日常生活。
在中國的西方作家、學者、記者、外交官、旅行者,如芮恩施、杜威、鮑威爾、賽珍珠、司徒雷登、史迪威、阿班等人,從北京、南京、上海到廣州,留下了他們的足跡,記載了他們對當時中國社會的現實狀況和民生百態的深入觀察和了解。這些西方觀察者的個人記錄以及西方媒體對個人的采訪,是從他們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中國,有細節、有故事、有感受,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彌補了大事件后面個人命運和體驗的缺失,表達了中國人民的態度,讓西方世界聽到了中國人民的聲音。
1931年,賽珍珠最重要的作品《大地》(The Good Earth)出版,獲普利策小說獎,193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這里和大家分享王笛新作《中國記事(1912—1928)》第 7 章關于賽珍珠的故事。
賽珍珠。攝于1932年。
資料來源:Genthe Photograph Collection, Library of Congress。
下文節選自《中國記事(1912—1928)》,作者王笛
著名文學家賽珍珠(Pearl S. Buck)在江蘇鎮江長大,1917年她結了婚以后,才搬到安徽南宿州。她的丈夫卜凱(John Lossing Buck)是中國早期研究農村的開拓者之一,在長達20多年的時間,進行農村調研考察,根據調研資料,完成了許多重大的研究。如1922年,卜凱在安徽蕪湖考察102個農戶的經濟,發表了《中國安徽蕪湖近郊102個農家的社會經濟調查》。卜凱指導學生對中國7省17個地區2866個農家的經濟狀況進行調查,后來出版的《中國農家經濟》(Chinese Farm Economy)一書,是最早的研究中國農村經濟的專著。在南宿州四年多的時間里,他將主要精力用于農業改良試驗和推廣工作。而賽珍珠則有很多機會,接觸中國社會特別是鄉村社會的各種人,她對婦女和家庭的觀察特別仔細。在南宿州的生活,為她以后寫下那著名的《大地》,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文學家筆下的華北小城
賽珍珠以前從未到過華北,感覺與江南完全不同,自然景色對她來說很陌生。因為這里不再有寬闊的長江和綠水青山。從窗口望去,高高的堤岸上屹立著威嚴的城墻。四方形的城墻上,每個拐角處都有一個磚塔,墻下是一條護城河。巨大的木頭城門是用鐵板加固的,晝開夜閉,以防土匪和散兵游勇。
在城墻和護城河外,是一望無際的原野,上面點綴著村莊,那里的農舍是用泥土壘起的。在冬天,看不到一絲綠色,土地和房子都是一種顏色,甚至所有的人也都是一種顏色,賽珍珠說是“陰郁的暗褐色”,好像是永不停息的風,“把微塵刮進了人們的皮膚之中”。
在賽珍珠看來,當地的婦女們好像從不洗臉、洗衣服。她發現,她們是有意這樣做的,“因為倘若一個婦女打扮得很整潔的話——頭發后梳,很光滑地盤起,穿的不是普天一色的沙土色或淡藍色粗布衣,而是其他什么顏色——那她就會被疑為妓女?!卑凑召愓渲榈挠^察,“本分的婦女都以不加修飾為自豪”,以示她們不在乎自己在男人眼里的形象,“因此是貞節的”。
甚至從女人的外表看來,對于賽珍珠來說,貧富區別也不是很明顯,甚至“要想分辨孰富孰貧也是不容易的”,因為富家女子通常把她們的綢緞衣服穿在那灰布里面。所以從表面上看去,她們一點也不比一個普通農家女富有。當賽珍珠看到千人一面時,總覺得懊喪,“這種心情我至今猶記”。她曾抱怨在南宿州散步毫無意義,“因為即使你走出城外十英里,所見到的也都是一樣的”。
但是,當春天到來時,所有景物忽然在一夜間變得美麗了,不由地想起孟浩然的《過故人莊》來:“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睏盍戮G,花兒紅白相間,煞是好看。當天氣漸暖,空氣干燥明亮,目光所及之處,湖光瀲滟,山丘起伏,如臨仙境。晚上,迷人的月光灑在城墻上,瀉進墻外的河水,如夢如幻,不知身在何方。這不就是戴叔倫《蘭溪棹歌》中“涼月如眉掛柳灣,越中山色鏡中看”的景色嗎?
哪怕是在很多年以后,這座小城不斷浮現在賽珍珠的腦海里,虛虛實實,美輪美奐。賽珍珠回憶道:“也正是在這個華北小城,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領略了中國街道夜半時分的奇美?!?/strong>街道都是很寬的土路,街道兩旁排列著低矮的平房,有磚房,也有土屋,商店作坊,鐵匠鋪和白鐵鋪,糕點店和茶水店,干貨店和糖果店,凡生活所需,應有盡有?!白咴谶@昏暗的街上,透過兩旁敞開的院門,我可以看到一家家聚在桌旁吃晚飯,用蠟燭或豆油燈照明。我感到,這是在我童年之后最深入中國百姓的時刻。”
她看到這個小鎮的街上,從早到晩,行人川流不息。“一大早就有身穿藍布褂的農民,有時還有他們打著赤腳的健壯的妻子,肩挑滿滿兩大圓筐帶著露珠的鮮菜或是兩大捆干柴草來到鎮上。一隊隊踏著碎步的小毛驢,背上馱著長長的大面袋或米袋,嗒嗒地從這兒走過,因承受負擔過早過重而脊背凹陷;有時,驢子的鼻孔劇烈地抖動著,為的是能在這殘酷的重壓下,喘氣更快一些?!?/p>
她還可以聽得見手推車吱吱呀呀一路尖叫,“因為這是推車人為討吉利而有意讓車子發生的歡唱”。推車的基本上都是些壯漢,赤裸著上身,露出一身結實的肌肉,“黑里透紅的脊背在上午的驕陽的照射下淌著汗水,一條長長的藍布車袢橫過雙肩”。
但是,有的聲音就不那么悅耳動聽了。有時突然聽到“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那是捆在手推車一邊的一口大肥豬,它猛勁兒地蹬著腿,憤怒地發岀聲聲凄厲的慘叫”。
人們還經常會看到,車上會坐著一個鄉下老太太,她是到鎮上買東西,或者走親戚?!八硐聣|著褥子,坐在車的一邊,車的另一邊是一兩只公雞,一小捆大蒜,一籃子烙餅,一把大油傘,還有一兩個孩子?!?/p>
總之,一輛手推車什么都可以運載:“巡回布道的瘦弱的傳教士,以及他的書籍、行李和可以吃上六個星期的食物;或是兩簍鴨鵝之類呱呱亂叫的家禽,它們伸著長長的脖子,從編得稀稀疏疏的竹簍里探出頭來,興奮欣賞著路邊的景色。”
似乎賽珍珠非常喜歡看街景,好像看電影一般,街上人來人往,就是永不相同的電影鏡頭:“掉了牙的老漢們微笑著從我住的街上蹣跚而過,黑紅的臉上布滿了皺紋,稀疏的白發編成辮子,再用一根長長的黑頭繩扎起。他們互相關切地詢問著什么時候吃的飯之類的問題,以此來打發時光——這是在經常鬧饑荒的土地上產生的一種現象。”
由于軍閥割據,南宿州的平靜被打破了,連年混戰,人心惶惶。各路軍隊都聲稱是在“剿匪”。城中醫院總是擠滿了傷兵。每當打仗的時候,賽珍珠一家就跑到里屋,躺在墻角,等槍聲走遠后再出來?!盁o論如何,窗口是不能站的”。
戰斗通常在天黑時結束。如果碰上下暴雨,人們的緊張心情就可以稍微放松一些,因為交戰雙方就會鳴金收兵,各自回營,以免淋濕衣服。一有戰事,就會關閉幾個主要城門,所有傷兵都是通過邊門運進城的。
賽珍珠還觀察到,其實軍閥并不想全力打仗,他們總是找出各種借口休戰。事實上,他們回避全力拼殺,而是用計謀戰勝對方,如像鴻門宴一樣,在議和宴會上出其不意地將對方干掉,這樣戰爭就能暫告結束。“到后來這種小打小鬧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我們都已習以為常,不再害怕,只要謹慎一些就行了。”
《紐約時報》關于賽珍珠去世的報道。
資料來源:New York Times, March 7, 1973。
貧窮與職業乞丐
南宿州城中有很多乞丐,通常是職業乞丐,他們靠乞討為生,特別是佛教徒的施舍。讓賽珍珠不能忍受的是,那些年輕力壯的乞丐,用這個方式來生存。一天,她在一個胡同口遇到一個乞丐,大約17歲,向她討錢。
賽珍珠問:“你為什么要當乞丐?”他吃了一驚,低了頭,嘴里咕噥著他總得吃飯?!澳銥槭裁床蝗プ龉??”她又問?!罢l會讓我做工呢?”他說。她說:“到我家去,我給你一把鋤,你可以在我花園中鋤草?!彼I他到家,看到他不情愿地接過鋤,他問:“我要干多長時間才能拿到錢?”她告訴他:“干到中午,給你足足購買兩碗面條的錢,干到晚上,我給你一天的工錢,總之多勞多得?!?/p>
他一個上午幾乎沒做什么,賽珍珠給他付了錢,告訴他吃過飯再回來。他沒再回來。直到半年后的某一天,賽珍珠在城的另一頭的街上碰到了他。他伸手討錢,當看清是這個外國女人的時候,“一張蠟黃的臉上滿是驚恐,一句話沒說就走開了”。
賽珍珠還講了另外一個她親身經歷的故事。一個圣誕節前夜,她聽到后門有一個孩子的聲音,開門看時,發現一個大約八歲的小男孩正站在臺階上。餓得皮包骨頭,只穿一件小夾襖,長得挺可愛,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看著她。
“你到這兒干嗎?”她問?!八麄冋f你們家里今天請客,我想你會拿些剩飯給我吃的?!彼蓱z巴巴地說?!澳愀改改??”“我沒有。”“你總有個家吧?”“我沒家?!彼f,語調哀婉動人,“爹娘在南下逃荒路上病死了,就剩我一個了?!?/p>
小孩看上去也挺誠實,加上發生在圣誕節氣氛之中,她更動了惻隱之心。賽珍珠把男孩帶進家中,給他洗了澡,換上棉衣,又讓他吃了飯。然后,在書房里給他騰出一角,鋪上床,讓他睡在那里。很快,兩個傭人就把這件事傳了出去。
第二天,張太太來訪,她仔細地觀察小孩的一言一行。那小孩也看著張太太,回答著張太太的提問,樣子很天真。等小孩離開后,張太太沉思良久。“我不相信這孩子,”她說,如果有人“想從你的善良中撈點便宜。你打算拿他怎么辦?”“我沒想過,”賽珍珠回答,“也許我會收留他,送他去上學或做點別的什么。”張太太搖搖頭,“收留他,但不要把他留在這兒?!彼ㄗh說,“讓他和農場工人住在一起?!?/p>
城外有一個小農場,是賽珍珠丈夫選種試驗的場地,雇了一個人干活。她就照張太太的話辦了,把那小孩送到農場,告訴雇工好好照料他,每天送他去村里的學校念書,也讓他學著幫助農場干活。沒想到三個月后,孤兒竟不辭而別,一去不復返了,雖然他吃胖了,精神也好了。那雇工說:“那小家伙只會吃飯、睡覺、玩耍,不會干活,讓他拿掃帚掃一下門檻,他都不干?!?/strong>雇工和他妻子是個好心人,待那小孩親如骨肉。賽珍珠想,“小孩一定是回到派他到我家的丐幫或賊伙中去了?!?/p> 鄉村婦女與家庭 那些年,賽珍珠走遍了窮鄉僻壤,丈夫騎車,她坐轎子。當時,女人趕路都坐轎子。轎子三面都擋得嚴嚴實實,只有前面掛著一幅厚厚的藍色布簾。走在曠野時,她把簾子掀起;走近村鎮時,她把它放下,以免引來好奇者圍觀。但還是有一些步行或騎驢的人,在路上看見了賽珍珠和她的丈夫,于是趕在前面到達一個村鎮,“在街上或是茶館中嚷嚷著,說有奇景到來?!?/p> 有好幾次,當他們來到一個村子或鎮子的入口時,許多人早已在那兒等候了,而且總有人出于強烈的好奇心,忍不住揭開簾子往里看。起初,她學著中國女人的樣子用力拉緊轎簾,但后來想到“自己畢竟不是中國人,那些人既無半點惡意,還是滿足他們的好奇心為好?!彼艳I簾拉開讓他們看,他們也就簇擁著,一直跟到一家客棧。只有發火的店老板才能將他們轟走。那些人總是去了又回來。當她關上房門時,他們就透過門縫朝里看。如果窗是紙糊的,他們就會舔濕指尖,捅破一個洞看。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到的地方越來越多,朋友也越來越多;她走進外人不曾到過的家庭,訪問一直住在僻遠城鎮的名門望族;坐在女人堆中,聽她們聊天,熟悉她們的生活。她喜歡這個小鎮古風猶存、毫無現代氣息的味道。 鎮上有一個李姓人家,最小的兒媳婦和賽珍珠年齡不相上下,她們成了朋友。她對賽珍珠的一切都感興趣,一天她來找賽珍珠,領著她穿小巷,走小道,顯然是要避人耳目,怕人看見她單獨和外國女人在一起。最后,到了她夫婦住的小院。家中別無他人,進了常見的老式臥房,閂了門。 “告訴我,”她急切地問,“你真的當著別人的面跟你丈夫說話?”“真的?!薄安慌氯诵υ??”“我們不認為那有什么不好。”她不無羨妒地嘆口氣,“我只有在夜里,在這兒,才敢跟丈夫說話。在其他時間,如果我和家中其他人正在說話,他走了進來,我就必須離開,不然的話,就要被人恥笑。你猜我結婚幾年了?”“沒幾年吧,”賽珍珠笑著說,“你看上去這么年輕?!薄拔业竭@兒兩年了,卻從沒有跟公公說過一句話。見了面我就對他躬身施禮,然后離開。他從不理我?!?/p> 賽珍珠寫道,這個小媳婦善于思考,自己想了很多問題,雖然她丈夫也喜歡她,有時也回答她的提問。她唯一感到不滿的,就是她跟丈夫待在一起的時間太短了。丈夫要忙田里的活,晚上回到家里還得在父母那兒待幾個小時,以盡孝道。他總是很晚才回到臥房,而她又不敢求他跟她說話。她只能跟使女、傭人說話。跟長輩婦女說話,她也不能先開口。如此嚴格的家規,只在殷實保守的古老家族中才有。窮人當然不大計較了,較開化的家庭中也較隨便。 她婆婆去世后,家中內務由大兒媳主持時,小媳婦的地位有所提高。賽珍珠寫道,“總有一天,她也會有兒媳的,她也可以成為一家之長。”但是這樣等待是難熬的。當賽珍珠跟她講美國婦女情況時,“她聽得簡直入了迷”。 賽珍珠還記錄了她所觀察到的和聽到的人們家庭中的許多有趣的故事。她說日子過得平淡無奇,盡是些生活瑣事。但是,“如果你能徹底分享中國人的生活,你就能感到其中充滿了樂趣,因為幾乎所有中國人天生都有戲劇感,天生愛看熱鬧。” 她記錄了一個徐老先生的故事。他是城中富戶,有四個老婆,她們給了他歡樂,也給了他煩惱,整天圍著他吵鬧。一次他乘火車到蚌埠游玩,只想帶他的最寵的四老婆去,那個四老婆只有20多歲,生得俏麗,幾個老婆中,她是唯一還能穿緊身上海時裝的。但是其他幾個老婆又不依不饒,結果只好大家一起出行。為了省錢,他讓大老婆和二老婆坐四等車廂,三老婆坐三等車廂,他和四老婆坐二等車廂。但他卻一刻也得不到安寧,次等車廂的老婆圍著他,要求分享給寵妾買的食品、首飾?!靶炖舷壬臒莱闪巳堑恼勑υ掝},經本地人添枝加葉后,更讓人忍俊不禁?!?/p> 賽珍珠還記錄了一個叫劉嫂的女人的故事。她身材修長,臉色蠟黃,很為丈夫的事情而苦惱。她常稱自己的丈夫為“不中用的”,所謂“不中用”,有可能就是暗示他的性功能不行。她那“不中用的”在歐戰中到法國當民工去了。最近劉嫂得知,她那個“不中用的”竟然在與一個法國女人同居。她哭著說:“我那個窩囊廢竟能撈到一個外國女人!但你說說,她究竟是什么貨色?誰都知道我那老東西不中用。去年他從上?;貋?,說他要去當兵,我還高興呢!可現在他卻得了個外國女人!他要是把她帶回家來,那可該怎么辦呢?我們拿什么給她吃呢?誰知道法國女人都吃些什么呢?” 賽珍珠發現,在她居住的那一帶,女人常把她們的丈夫叫作“不中用的”,以顯示她們自己既有德行又能干。賽珍珠認為,這是因為中國的男人們“小時候被寵慣了的緣故”,而女孩子們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會被嬌生慣養,所以必須很能干。不管是何原因,“中國婦女無論在什么地方都有著比男人更堅強的意志。”在賽珍珠看來,中國婦女機智勇敢,善于隨機應變。她們雖受到種種限制,卻能盡量生活得自由些。“她們還是人類中最講實際、最少幻想的人,對自己所愛的人一往情深,對自己所恨的人深惡痛絕?!?/strong> 賽珍珠后來開始了她的寫作生涯,最早的作品之一是她在美國《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上發表的一篇題為《也說中國》的文章(1922年),實際上就是她對南宿州生活的回憶,對中國人特別是中國婦女有很生動的描述。 小孩是賽珍珠經常描寫的對象。她看到“到處是泥里滾、土里爬的胖乎乎的孩子,他們那幾乎全部裸露的身體,在暖暖的陽光下曬得油黑發亮,一個個在沙石堆中和污泥里挖著、掏著。這些孩子滿臉污垢,不停地吸吮著骯臟的手指,甚至連皮帶瓢吞下整個兒的長黃瓜與大蘿卜。按他們吞下的臟物的質與量來說,他們早就該活不成了,然而他們卻活得很好,還長得很胖”。 有一次,她叫一個孩子“小二”時,他卻咧嘴一笑,說他是小三,“小二頭年夏天吃西瓜太多死了。一個孩子死了,馬上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來補他的空缺。” 小男孩和小女孩從小“在塵土中一起玩耍,但眨眼工夫,幾年過去了,男孩穿上了長衫,女孩子穿上了繡花布褂,一頭濃密的黑發襯托著一張嫻靜的臉龐。他們似乎已忘了彼此曾是兒時玩伴兒,相互漠視,授受不親。這是最佳教養?!?/p> 小姑娘們非常順從地深居幽閨,“直到有一天,一頂大紅花轎將她們抬到各自的婆家。在婆家,她們由婆婆來管教。男孩子們則根據各自的家境、社會地位,或進學堂讀書,或去做學徒。” 雖然賽珍珠感慨這平靜而有序的生活,然而,“一種潛在的變化卻使我感到了一種無名的困擾”。比如一個叫許寶英的姑娘,在她還是小姑娘時,賽珍珠就認識她,“她長著一張微黑的胖圓臉,一個毫無特色的鼻子,那時,她過節穿的衣裳,也只是一條樣子滑稽的紅布褲子,配上一件小上衣,一雙鞋上繡著并不太像的老虎,帽子像個繡了花邊的炸面餅圈,一條小辮兒用桃紅色的頭繩扎起,從帽頂的圓洞中伸了出來?!?/p> 她父母是循規蹈矩的本分人,覺得對于一個女孩子,讀書沒多大用,只想著怎樣給女兒找個好婆家、好丈夫。一位在上海住了五年的老大姐,苦苦說服了寶英的父母,送她去了離家最近的城里的寄宿學校去念書。“寶英去年秋天離家去上學時還是個很聽話,很溫順,很乖的小丫頭。一想到要離開家就怕得要命。她像每個受過裹腳之痛的中國小女孩一樣,一副逆來順受的神情?!辟愓渲閺奈匆娺^她先開口說話,總是畢恭畢敬,一種賽珍珠“在年輕人身上看到的討人喜歡的態度”。 寶英從學?;貋恚瑏砜促愓渲?。穿著一件做工精細的藍緞子衣服,“從未見過那樣的時髦款式”。裹腳也放開了,“腳上是一雙小巧的厚底黑皮鞋,腳后跟打著鐵掌,看上去很結實,像粗野的美國小男孩穿的鞋子。她顯然很是為之自豪,兩只皮鞋十分滑稽地從那精致的錦緞裙下伸了出來。” 寒暄過后,坐下來才喝了一口茶,她就明顯地想炫耀她腳上的鞋。賽珍珠自然便夸獎了幾句。“這是最新式樣的鞋子,”她洋洋自得地說,“你一定知道,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時髦的女孩子已不再裹腳了,寄宿學校的女孩子也一樣。所以,我一回到家中,就哭了三天,也不吃飯,為求安寧,他們給我放了腳,我這才穿上了這么漂亮的美國鞋子。我的腳到底還是小了點。不過,我往鞋尖里塞了些棉花?!?/p> 的確,這就是變化!賽珍珠顯然不適應這樣的變化了,“感到很是吃驚”。寶英坐在那里,“身材纖細,姿態優雅,自鳴得意,她已不再是那個謙和的小姑娘了,再沒有了謙恭的神情?!辟愓渲橐虼烁械接悬c沮喪。在談話中,“就像當代青年一樣”,“她自以為是地譏笑自己那可敬的母親缺少見識,總是焦急地希望自己體面的父親也同別人一樣抽起香煙,而不再用那種可笑的老式水煙袋。” 姑娘還參加過一次女權會議,賽珍珠對此難以置信。“一年前,她還是個非常害羞的小丫頭,一雙眼睛總是低垂著,你不問她,她絕不先開口,而且說話聲音也很小。而今,這個年輕人卻在滔滔不絕地談論著香煙、學校,談論著一切!” 賽珍珠問,關于婦女參政的問題,都知道些什么?她急急地答道,“我知道只有在這個國家,婦女才是逆來順受、聽天由命的。唉,我聽說外國的婦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們可以在外面散步,游玩,而且從不裹腳。甚至還有人說,她們還可以跟男人一起散步?!彼邼貑柕溃骸爱斎唬诿绹?,女孩子是不跟男孩子一起散步、一起談話的,對嗎?” 在這里,賽珍珠很直白地表露了對女孩從封閉到開放這個變化的看法,袒露了自己的心理路程,似乎她對這種變化并不歡欣鼓舞。和許多來自美國的旅行者和觀察者不同的是,賽珍珠偏愛甚至欣賞中國女人的那種傳統的教育和修養,對辛亥革命以后青年婦女所發生的變化,有一種若隱若現的抵觸。 溺嬰和裹小腳 在南宿州居住的時間越長,她就越了解那些住在城外村莊里的窮苦農民。“窮人們承受著生活的重壓,錢掙得最少,活干得最多。他們活得最真實,最接近土地,最接近生和死,最接近歡笑和淚水?!?strong>走訪農家成了她了解中國人真實生活的途徑。她說:“在農民當中,我找到了人類最純真的感情?!?/strong> 當然,賽珍珠也認為,他們并非都善良,并非都誠實,“現實生活有時使他們不得不殘忍。如果一個婦女想到家里實在不能再添一張嘴,她可能會迫不得已扼死剛出生的女兒。但她是流著淚干的,心中的悲痛是揪心裂肺的。她不單是為自己的行為而悲痛,更為自己被逼到如此地步而悲痛?!?/p> 在一次聚會中,到場的女士有窮有富。“談起溺嬰問題,除兩人外,她們承認至少溺棄過一個女嬰。談起此事,她們仍然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彼齻儺斨校鄶等瞬皇亲约合率值模齻円驳拇_下不了手。這種事都由她們丈夫或是婆婆叫產婆來干。在孩子出生前,就告訴了產婆,這樣,她一看到生下來的是女孩,便立刻下手。 甚至到了1920年,美國演員愛爾希·弗格遜(Elsie Ferguson)到中國訪問,還發現溺殺女嬰的陋習普遍存在,她說沿河仍有尼姑庵的尼姑們常常會查看河水中木盆里是否有漂流的棄嬰,隨時將她們救起。但并不能因此得出結論說中國的父母不喜歡他們的小孩,在街邊,經常能看到中國的男人們與桌椅旁孩子們一同玩耍。不過,她也批評國外一些胡編亂造的書講不少離奇的故事,認為在中國五分之二女嬰都要被殺掉,“這是完全誤導的”。 一些到美國的中國年輕人,否認中國的一些落后現象,賽珍珠對此很不以為然。她說他們“傲氣十足”,宣稱中國“從無此事發生”。但是她自己“親眼見過,親耳聽過,這些現代青年不知道這種事為什么會發生。如果他們不了解本民族的生活,不了解其中的悲劇性質”。 賽珍珠甚至還常聽他們“否認中國婦女在近幾十年內裹過腳”。其原因也許是他們“居住在十里洋場的上海、天津或滿族影響下的北京”,而在她居住的小鎮,在鐵路沿線,距北京只有幾小時的路程,她卻看見了“一些纏腳的小女孩,也看到多數城市婦女或鄉村婦女纏過腳。” 賽珍珠的朋友張太太裹過腳,盡管她的腳是六寸長,而非傳統的三寸,“但她走起路來也像是腳下有釘子似的”。而她的另一個朋友吳太太每次來看賽珍珠時,“總得兩個丫環攙扶著,因為她是地道的三寸金蓮?!?/p> 不過,張、吳兩太太的孫女都未裹腳,因為她們要上學。張太太告訴賽珍珠:“我為每一個沒有裹腳的女孩子感到高興,因為剛裹腳時,我整夜地哭啊,哭啊,后來雙腳就失去了知覺。然而,不裹腳就要受教育,不然的話她就會找不到丈夫,小腳可以找一個老思想的丈夫,受過教育的大腳可以找個新思想的丈夫。在小腳和上學之間,你必須選擇一個。” 賽珍珠也發現,中國有一些地區的女人從來不裹腳。她在福建旅游時,就看見那里的鄉村女子都是大腳板,行走自由,都很健美。而且“那里有一種很好的風俗,城中人家愛娶鄉下姑娘,以給家族引來新鮮血液?!边@些媳婦一個個都很能干,幾乎包攬了所有家務,就像仆人似的?!八齻兇蠖急茸约旱哪腥诉€要強壯,家中生活主要依靠她們。”賽珍珠還回憶她童年時的鎮江,很少有農家歸女裹腳的,只有城里人才給他們的女兒裹腳。 賽珍珠對民國時期的中國社會有非常仔細的觀察,有細膩和生動的描寫。許許多多年過去了,中國的鄉村已經發生了變化,她所見到的那種政治、經濟、文化、日常生活形態已經不復存在,因此她所記錄的那個時代的中國小鎮和鄉村生活以及婦女和家庭,為我們了解當時的社會留下了非常珍貴的記錄。 (本文選自《中國記事(1912—1928)》第七章“賽珍珠在南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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