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種群分離后,他們的后代是否還記得曾經一同在大地上游蕩的彼此?
一片土地如“黑板”般被擦干凈后,哪些新來的人群又開始書寫新的歷史?
《2001太空漫游》劇照
近年來,隨著舊石器時代考古發現不斷更新,隨著科技手段將種子和骨骼的化石紛紛揭示,大眾回看歷史的視野愈加久遠,也越發清晰。
從幾千年到數萬年,乃至上百萬年,人類早已消失的祖先們,用比黃金和鉆石都更稀有的化石,在地層深處投下“倒影”,等待著科學家們去辨認——他們是誰,他們來自哪里?
就在今天(4月24日),四川資陽濛溪河遺址群入選2024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又激起一輪熱烈討論,甚至有媒體提出:這一發現徹底打破了東亞存在“現代人演化瓶頸期”的假說。
濛溪河遺址(濛溪河遺址群第1地點)位置圖與地貌遠景
而古人類學者、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王傳超教授則認為:這一提法并不嚴謹。
壹
2024年1月,《中國科學報》一則有關智人從非洲走向東亞的報道中提及: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研究員宿兵在查閱中國現有化石的年代后,發現大約在10萬年前至4萬年前,幾乎沒有任何古人類化石出土。
他由此推測:生活在東亞的直立人和早期智人,可能在最近一次冰川時期因惡劣的氣候而逐漸滅絕,被從非洲來的現代人種所取代。國際學界也普遍認可“東亞現代人演化發展瓶頸期”這一假說。
王傳超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其實在距今10萬年至4萬年的這一時期,中國境內也有零星古人類化石發現,但因為科學家們還未能從這些化石中提取到有效的古人類DNA,故而也無法證明這些古人類是否是現在中國人的祖先。
大約5萬年前、衍生出所有當今非洲以外人群的那場大遷徙以前,可能還存在著更早的、現代人進入亞洲的遷徙。問題的關鍵在于,這些遷徙是否跟當今的人群有著直接的血緣關系。
因此,雖然濛溪河遺址出土的大量動植物遺存足以證明:大約8萬~6萬年前確有古人類在那一代繁衍生息,但他們同樣也有可能是來自非洲的現代人的后裔——重點在于“批次”:人類祖先走出非洲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在百萬年時間的尺度里,發生了一次又一次。
哈佛醫學院遺傳學系教授、世界古DNA領域頂尖學者大衛·賴克在其最新著作《人類起源的故事》中寫道:“中國和西方的遺傳學家基本都認可這樣一種理論——今天非洲以外的人都起源自大約5萬年前的一次走出非洲事件,這一批人基本取代了之前的歐亞人群。”
有意思的是,大量考古學證據顯示:大約從5萬年前開始,石器工具的樣式出現了巨大變化,并且每隔幾千年就有一次革新。那個時期人類的遺留物中也增加了不少能夠反映他們的審美觀點和精神生活的物品:鴕鳥蛋殼制成的串珠、拋過光的石制手鐲、栩栩如生的洞穴壁畫,還有用猛犸象象牙制成的獅子人雕像,制作時間距今約4萬年之久。
與此同時,這一變化也反映在人群本身的變化之上——屬于古老型人類的尼安德特人銷聲匿跡了,解剖學意義上的現代人不斷擴散,他們代表了更為新穎、豐富的文化,并在很大程度上將各地的原住民取而代之。
那么,距今大約5萬年前的那段時間里,人類到底發生了什么?
2002年,被譽為“古DNA之父”的瑞典著名進化遺傳學家斯萬特·帕博及其團隊發現了FOXP2基因中的兩個突變。發現顯示:有可能就是FOXP2這個基因推動了距今5萬年左右現代人類祖先各種創造性行為的“大爆發”。
在此之前,醫學遺傳學家們剛剛發現:如果FOXP2發生了突變,患者會出現一種蹊蹺的癥狀——他們仍保持著正常的認知能力,但就是無法掌握包括大部分語法在內的復雜的語言能力。
帕博等人繼而注意到:當人類和黑猩猩在演化樹上開始分離、各自進化的時候,該基因的演化在人類這個支系上突然提速了。
通過更深入的研究,帕博和他的同事們終于發現了第3個突變,這個突變是今天幾乎所有的現代人都攜帶的,而尼安德特人身上就找不到這個突變。
沒人會否認,能用較為復雜的語言傳遞豐富信息,是人類區別于動物至關重要的能力。
著名歷史學者尤瓦爾·赫拉利在《人類簡史》的開頭也特別強調:人類語言最獨特的功能就是“討論虛構的事物”,這引發了認知革命,進而促進了不同族群與部落的融合,推動合作,甚至建立信仰。
貳
遺傳學在研究古人類的問題上初次嶄露頭角,是從線粒體DNA開始的。
線粒體DNA是基因組的一小部分,只占總數的20萬分之一左右。線粒體基因全部來自卵子,屬于母系遺傳的它由母系遺傳,從母親傳給女兒,再由女兒傳給外孫女。
人體生成精子、卵子的過程中,細胞核基因會發生重組,打亂原來的排序,但線粒體的基因卻不會重組,因此它的傳遞是相當“忠實”的。
1987年,艾倫·威爾遜和同事們對世界各地不同人群的幾百個線粒體DNA進行了序列分析,通過比較這些序列之間的差異,他們得以重建了人類的母系系譜樹。
他們發現,這棵系譜樹上最深的一個分支,只存在于今天撒哈拉以南非洲的人群里。根據已知的遺傳突變速率,威爾遜等人估計:離我們最近的所有現代人的非洲祖先,生活在大約不到20萬年前。對這個數字,目前更準確的估計是16萬年前。
非洲大地 圖據視覺中國
換句話說,現存所有人的線粒體基因都遺傳自16萬年前的一名非洲女性。她因此也被形象地稱為“線粒體夏娃”。這當然并不意味著十幾萬年前只有一個女性祖先和其他男性繁衍了后代,只是說其他女性的線粒體基因沒有一直遺傳到現在而已。
這是統計學上的一個假象,原因就在于越往前追溯,每個人的祖先越多:兩個父母、四個祖父母、八個曾祖父母……依此翻倍下去,往前追溯幾十代,每個人的祖先都是一個龐大的人群。
同理,只要追溯得足夠久遠,當時以及在那之前生活著的、到現在還有后代的所有的人,都可以視為你的祖先。
叁
2008年,俄羅斯考古學家在西伯利亞南部山區的丹尼索瓦洞穴中挖出了一小塊骨頭。骨頭上的生長板尚未閉合,說明它來自一個兒童。
2011年,俄羅斯考古學家探秘丹尼索瓦洞穴 圖據視覺中國
由于骨頭太小,無法采用放射性碳測定年代,考古領隊將一塊指骨送到了斯萬特·帕博那里。帕博團隊成功地從中提取出了線粒體DNA,結果發現:這根指骨可能來自一個當時科學家們從未記錄過的古老型人群。
這就是丹尼索瓦人。
上世紀80年代,在位于甘肅省甘南夏河縣甘加鄉的白石崖溶洞中,當地僧人偶然發現了一塊人類右側下頜骨化石,這塊化石的主人后來也被稱為“夏河人”。
白石崖溶洞遺址洞口
幾經周轉后,“夏河人”化石來到中國科學院青藏高原研究所陳發虎院士手中。2016年,通過年代測定、體質人類學分析、古DNA分析、古蛋白質分析及其它指標測試等多種手段,陳發虎和他的團隊證實:這塊化石形成于距今至少16萬年前,并且屬于丹尼索瓦人。
科研人員在白石崖溶洞遺址進行土壤沉積物DNA樣品現場取樣 圖據視覺中國
這是在西伯利亞丹尼索瓦洞以外發現的首例丹尼索瓦人化石。相關研究報告迅速在國內外古人類學界和考古學界引發強烈反響,并入選2019年“世界十大考古發現”“世界十大科學突破”和“世界十大科技新聞”等評選。
2024年,《自然》雜志再次刊發陳發虎院士領銜的團隊關于“夏河人”的研究成果,其中包括一塊從2000多件碎骨中篩選并鑒別出來的肋骨化石。
新發現的丹尼索瓦人肋骨化石碎片
通過對這些寶貴化石的研究,學者們得以了解到:這一曾廣泛分布于東亞地區的古老型人類,對亞洲東部與大洋洲的現代人類的基因貢獻頗多。
就在最近,一塊來自中國臺灣西部海岸外澎湖海溝的下頜骨化石,也被證實屬于丹尼索瓦人。這一發現再度引發國際學界對丹尼索瓦人的熱切關注。
這塊下頜骨化石被命名為“澎湖一號”,上面還有四顆完好的牙齒。它在20多年前由漁民打撈上岸,經研究人員分析:它應該來自一位丹尼索瓦人的成年男性。但因為缺乏埋藏該化石的沉積物樣本,只能大致推斷其生存年代約為距今5萬年之前。
對丹尼索瓦人的藝術再現圖
其出水地澎湖海溝在更新世冰期曾因海平面下降而一度暴露為陸地,與亞洲大陸連為一體,是古人類和哺乳動物可能活動的空間。結合那塊來自海拔3000多米的“夏河人”化石,和這塊深埋在澎湖海溝溝底的化石,令人不由感嘆:數萬年前的丹尼索瓦人是何等強悍,從寒冷的高海拔地區一路擴散到亞熱帶海濱。
所有關于古人類的發現,都在刷新我們對“祖先”們的認知。
1998年,中國科學院院士吳新智正式提出了關于中國古人類進化的新假說——連續進化附帶雜交。直到今天,雖然主流學界都已普遍認可“非洲起源附帶雜交”的模式,也依然有學者堅持東亞古人類連續進化沒有斷層的觀點。
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古人類研究室主任劉武,曾在吳新智的指導下學習、工作超過30年。據他回憶,吳新智常說:做古人類研究要習慣爭議。“吳先生還經常提醒我們,現有的各種學說都只是假說,不是真理,更不是歷史的真實。我們所做的工作只是在日趨接近真相,至于什么時候能抵達,誰也不知道”。
紅星新聞記者 喬雪陽 編輯 蘇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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