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3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外交部長王毅在北京同伊朗外長阿拉格齊舉行會談,雙方就伊朗核問題的最新進展深入交換了意見,并表示將就伊核問題保持密切溝通協調。
此前的4月19日,美國和伊朗關于核問題的第二輪間接會談在意大利首都羅馬結束,而根據會后公布的相關計劃,美國與伊朗第三輪核問題會談將于4月26日在阿曼舉行。
但是近期美以可能對伊朗核設施發動打擊的傳言也廣泛流傳在各國媒體上。《紐約時報》4月16日就曾報道,據多名政府官員和知情人士透露,以色列原計劃下個月襲擊伊朗核設施,以遲滯伊朗核計劃的進程,但被特朗普阻止。而美國在推進與伊朗談判的同時,也在試圖施壓伊朗接受美國的條件。
針對伊朗核問題未來的發展,觀察者網邀請到了維也納國際中東研究所(VIIMES)主席,前伊朗駐維也納國際原子能機構大使阿里·阿斯加爾·蘇丹尼耶先生,請他從國際機構負責人的角度為我們解讀伊朗的核政策以及未來中東安全局勢。
【對話/觀察者網 唐曉甫】
觀察者網:您曾在聯合國國際原子能機構工作,參與了許多關于裁軍和國際安全的活動,能否介紹下您在聯合國的工作經歷?哪些經歷或事件對您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讓您更加堅定地致力于推動國際和平與安全?
阿里·阿斯加爾·蘇丹尼耶:首先,非常榮幸能與各位相聚在此。目前,我在維也納任職,擔任維也納國際中東研究所(VIIMES)主席,此次是作為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邀請的嘉賓來到中國。接下來的發言僅代表我個人觀點,并不代表我所在國家或該機構的官方立場。
阿里·阿斯加爾·蘇丹尼耶大使
我在聯合國及其他國際組織已有超過四十年的工作經驗。可以說,這類國際性組織并沒有滿足國際社會對她們的期望。換言之,許多國際組織,尤其是原本應作為技術性機構而存在的國際原子能機構,如今已被政治化,甚至內部在涉及不同問題時,經常陷入分化對抗的局面。各國之間的這種對立,沒有為國際原子能機構創造有利于技術工作的環境,而這只是聯合國體系現狀的一個縮影。
此外,我們也目睹了聯合國目前幾乎處于癱瘓狀態,長時間對加沙發生的種族滅絕和血腥暴行無能為力,這構成了一場前所未有的人類悲劇。因此,這些國際組織,尤其是聯合國,未能實現國際社會的期望。
在這些組織工作四十年后,我不免感到失望。人們原本期望它們能在合適的時機采取正確的行動,但現實往往并非如此。但即便如此,這些組織依然存在,各國也仍然是相關條約和組織的成員,我們必須與這些組織共事。盡管問題重重,我依然竭盡全力試圖解決他們。我堅信我們必須繼續努力,然后盡可能將一切引回正軌。
觀察者網:當下國際社會依舊處于核威脅之下,特別是俄烏沖突爆發以來,有關核戰爭的討論甚至成為流行。您認為當下我們還有可能陷入類似冷戰時期那樣的核陰霾嗎?對于核裁軍和防止核擴散,您有什么具體的建議或看法?
阿里·阿斯加爾·蘇丹尼耶:雖然我們確實對核軍備控制、核裁軍以及核不擴散有自己的認識,但是有時人們甚至連這三者之間的區別都分不清。幾十年來,美國先后與蘇聯以及后來的俄羅斯就軍控問題進行了長期談判。
老布什和葉利欽簽署《第二階段削減戰略武器條約》(START II)
對此,我持有強烈的批評意見。因為當談論核軍控時,其實就意味著這些國家在協商過程中默認了核武器的合法性,他們聲稱核武器理應存在,我們不會放棄,但是我們可以對這些武器采取管控措施。
另外,我們也缺乏對其承諾的國際核查機制。眾所周知,他們曾簽署過《第一階段削減戰略武器條約》、《第二階段削減戰略武器條約》等雙邊協議,但問題在于,他們雖然減少了核武器的數量,卻升級了核武器的質量,而國際上并沒有相應的核查體系來驗證美俄核武器數據的真實性。遺憾的是,他們并未真正致力于推動核裁軍的進程。
目前,有一項關于核不擴散的條約——即《核不擴散條約》(NPT)。根據該條約第六條規定,作為締約國的核武器國家負有“消除核武器”的義務(第六條原文:每個締約國承諾就及早停止核軍備競賽和核裁軍方面的有效措施,以及就一項在嚴格和有效國際監督下的全面徹底裁軍條約,真誠地進行談判)。
但不幸的是,自NPT生效以來,幾十年過去了,沒有任何一個核武器國家對徹底無核化采取實質性措施,這令人十分擔憂。同時,他們又以核不擴散為借口,對像伊朗這樣不具備核武器的國家施加極大壓力,實施最嚴苛、最深入的核查,這確實是個嚴重問題。
總而言之,我認為當前全球各國過分強調軍控和核不擴散的重要性,反而使本應作為最終目標的核裁軍被犧牲掉了。各國不再談核裁軍,而只談軍控,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在誤導公眾。但歸根結底,我們應該追求的不是軍控,而是核裁軍——甚至是徹底消除世界上所有的核武器。
因此,當談到擁有核武器的國家時,爭論總是層出不窮。他們聲稱,核武器是其防御和威懾的必要手段。如果核武器確實是國家安全與國防的重要因素,那為何還需要核不擴散機制?
考慮到廣島和長崎的慘痛教訓,我們必須采取切實措施推進核裁軍,而那些擁有核武器的國家也必須朝這一方向邁進。我們不應僅僅停留在“軍控”層面,而應切實履行《核不擴散條約》第六條項下的義務。這既是務實的、合法的,也是可行的做法,終將有助于構建一個更和平、受到更少核威脅的世界。
觀察者網:另一個問題是,安全問題對于每一個國家來說都是致命的,我們又該如何打破核擴散和“安全悖論”的惡性循環?
阿里·阿斯加爾·蘇丹尼耶:首先,關于建立無核武器區的討論一直存在。多年前,最初由伊朗提出,隨后埃及跟進,呼吁建立中東無核武器區的提議,但由于以色列拒絕加入《不擴散核武器條約》(NPT)、堅持保有核武立場以及拒絕接受任何核查的立場而無法實現。這導致中東在無核化實踐方面面臨嚴重僵局。
與此同時,其他已達成無核武器區協議的地區,通常會包含一項名為“NSA”的條款——即“消極安全保證”(Negative Security Assurance)。該條款要求擁有核武器的國家作出保證,承諾絕不向這些無核國家使用核武器。當然,這僅僅是實現安全承諾的第一步。
此外,當然還有一個在此討論的重要議題——“不首先使用”政策。該政策要求擁有核武器的國家承諾,在任何情況下絕不首先使用核武器進行攻擊。目前,中國是唯一公開聲明奉行“不首先使用核武器”政策的擁核國家。
伊朗地下導彈城
對于那些放棄核武器選項的國家來說,安全問題確實存在,這是無核國家普遍存在的擔憂。因此,這些國家理應有權使用包括導彈在內的非核手段保衛自身安全。例如,基于其領導人的宗教法令,伊朗已決定不發展核武器,但伊朗仍嚴肅采取措施,通過導彈能力來維護自身的國家安全。
但由于時間限制,我無法詳細說明具體細節。不過我想指出,目前并不存在關于常規導彈的國際條約。因此,任何國家,包括伊朗在內,都擁有通過導彈而非核武器來保護和防衛自身安全的合法權利,這一點毋庸置疑。
至于核武器問題,我建議所有不擁有核武器的國家或無核國家,應當在國際組織,尤其是《不擴散核武器條約》審議大會上采取聯合行動,以實際措施嚴肅警告其他擁有核武器的國家,敦促它們放棄核武器,否則《不擴散核武器條約》將難以為繼。
觀察者網:近年來,伊朗和以色列在中東地區持續對抗,普通中國人雖然普遍對伊朗支持巴勒斯坦對抗以色列持正面態度,但是并不是很理解伊朗在中東地區的真正目標是什么?從您的角度看,伊朗如何看待與以色列的關系?在伊朗的規劃中,以色列究竟處于什么位置?
阿里·阿斯加爾·蘇丹尼耶:問題其實非常簡單。自巴勒斯坦被占領以來,中東地區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安全問題。在歷史上,中東地區包括猶太教徒、基督教徒和穆斯林在內的信仰各宗教的人民長期和平共存。然而,自巴勒斯坦被占領、當地人民被逐出家園以來,中東就陷入了持續的不安全狀態。
關鍵問題在于,歷史上中東地區雖然存在占領和軍事干預,但當前的占領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現象,因為當前的占領是一種以宗教為名的占領。那些人號召全世界的猶太人前往該地區,但這片土地顯然無法容納所有人,所以他們的占領行徑將愈發猖獗。
這對包括伊朗在內的中東國家構成了生存威脅。因此,伊朗始終反對這種打著宗教旗號侵占土地的所謂猶太復國主義思維模式,這種行徑極其危險。若其他宗教也在世界其他地區效仿此舉,那么全球將無安全之地可尋。此為其一。
以色列在巴勒斯坦恣意屠殺
再者,不幸的是只要巴勒斯坦人民未能重建家園,巴勒斯坦建國問題懸而未決,中東地區將持續陷入動蕩、戰亂、沖突與流血之中。當前加沙地帶正在上演的史無前例的種族滅絕與人道災難,其根源再簡單不過——巴勒斯坦人民只不過渴望以和平方式守護自己的故土,但是他們做不到。
伊朗反對這種屠殺和人道主義悲劇,希望結束這種種族隔離和占領的狀況。我想提醒大家,伊朗曾反對南非的種族隔離政權,而當南非結束種族隔離后,伊朗便與南非人民和政府建立了良好的關系。
因此,解決巴以問題的最佳方案是在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一起舉行民主公投,讓猶太教徒、基督教徒和穆斯林共同投票,他們可以擁有自己的民主制度,這樣就可以實現一國方案。總而言之,讓巴勒斯坦人、猶太人和其他宗教群體和平共處,讓他們回到過去幾個世紀以來的和平生活才是唯一可行的解決辦法。
否則,中東地區的不穩定局面將繼續下去。在我們維也納國際中東研究所,我們舉辦了相關活動,也接待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實習生、學生、教授和學者。我們仍然寄希望于全球的學者、大學生和智庫共同努力,為探索和平解決中東問題提供創新想法、尋求有效的解決方案。
當然,提高公眾對當前趨勢危險性的認知也十分重要。當務之急是盡快實現停火,并為巴勒斯坦人民找到一個長期、可持續的解決方案,保障他們的安全和合法權益。這是唯一的出路。
我在此不詳細闡述伊朗或其他國家的具體立場,但作為研究所的一員,實現中東和平是我們的共同關切。因此,我們必須努力為巴勒斯坦人民以及所有中東民眾實現可持續的和平與繁榮,保障每個人都擁有一個安全穩定的生活環境。
觀察者網:近年來,美國和以色列對胡塞武裝的空襲不斷,而現在美國和以色列似乎正在籌劃對伊朗和胡塞的大規模打擊,您如何看待這一戰爭風險?如果打擊發生伊朗政府和革命衛隊是否會做出強硬反應?
阿里·阿斯加爾·蘇丹尼耶:我不打算詳細談論各方對此的反應,因為這并非我的責任。伊朗官員早已表明態度,并將公布他們打算采取的措施,但我想基于我自身的經驗和專業見解講一個故事。
大約35年前,也就是1990年,我當時代表我的國家在國際原子能機構工作。我可以自豪地說,我在國際原子能機構提出了一項決議草案,該草案后來被采納成為著名的編號為“533”的決議。
根據該決議,任何針對或者威脅針對運營期間或在建期間的核設施的襲擊,都嚴重違反了《聯合國憲章》、國際法以及國際原子能機構章程,聯合國安理會應立即對此采取行動。
伊朗伊斯法罕郊外的核設施
可恥的是,聯合國至今未對美國、以色列公開威脅襲擊伊朗核設施一事采取任何有效措施,但是威脅襲擊伊朗核設施已經違反了第533號決議,安理會理應立即召開會議,公開譴責以色列和美國對伊朗核設施襲擊的威脅,這種威脅無疑是對《聯合國憲章》的公然侵犯。
這就是我希望傳達的重要信息。當然,至于伊朗會如何應對美國或其他國家的襲擊威脅,官方必將做出回應。歷史經驗表明,無論是20世紀薩達姆強加給伊朗的八年戰爭,還是任何其他形式的侵略,我們這個擁有數千年文明底蘊的伊朗民族都將堅決捍衛國家主權、國家安全和領土完整,這是毋庸置疑的。
從國際法角度來看,我認為這些威脅明顯違反了國際法及《聯合國憲章》,聯合國安理會理應立即采取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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