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4日,2024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公布,四川資陽濛溪河遺址入選。自2021年9月因“水”而現以來,四川資陽濛溪河遺址群不斷給世人帶來驚喜,被國內外權威專家論證為“特殊、罕見、價值重大,具有世界性意義”,受到社會廣泛關注。
去年,經國家文物局批準,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在濛溪河遺址群開展首次主動性發掘,新成果、新認識大量涌現——距今約8萬至6萬年的濛溪河遺址,是罕見的同時發現有大量石器、動物與植物遺存的舊石器時代遺址,是現代人起源擴散階段唯一發現有豐富植物遺存的遺址,是舊石器時代物質遺存和相關行為要素最豐富全面的遺址之一。
遺址中,一場跨越六萬年的“舌尖考古”尤為驚艷。這里出土的3萬余件石器、18萬件動物化石、6萬余顆植物種子,以及一顆全球最古老的花椒,共同拼湊出一幅舊石器時代中期人類生活的鮮活圖景——我們或許可以想象,濛溪河人圍坐在火塘邊享用烤象肉,用野生花椒調味;他們在山林間采集核桃、葡萄與橡果,將接骨草搗碎敷在傷口……一個充滿煙火氣的遠古四川畫卷徐徐拉開。
一粒花椒:六萬年前的“川味基因”
“麻辣”一詞,早已刻入川渝的DNA。但你是否想過,四川的“麻辣”歷史,早在6萬年前的遠古時期就已經開啟。
2023年深秋,四川資陽濛溪河遺址項目負責人、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舊石器考古研究所所長鄭喆軒在遺址的浮選土樣中,發現了一顆直徑不足3毫米的黑色種子。經過長達一年的顯微觀察、形態比對與碳十四測年,這顆不起眼的顆粒被確認為野生花椒的種子,年代鎖定在距今約6萬年前。
這一發現瞬間點燃了考古隊的熱情——“這是四川人吃麻的祖傳基因!”“能不能嘗一嘗?”“還能種出來嗎?”有人甚至提議用舌尖驗證其真偽。盡管由于樣本珍貴,最終考古工作者們沒有冒險品嘗,但這粒花椒已足以顛覆認知:舊石器時代中期的古四川人,可能已懂得用植物調味。
花椒在古代與傳統香辛料文化有著深厚淵源,其與姜、茱萸共同構成早期著名的“三香”組合,同時又和胡椒、辣椒并稱為“三椒”。作為本土原生香料,花椒與外來引入的胡椒、辣椒形成鮮明對比,堪稱中國傳統辛香料的典型代表。考古發現為此提供了實證:山東唐冶西周遺址與云南昆明玉碑地遺址中,花椒均被發現于灰坑遺跡,推測其可能已被應用于飲食領域。在先秦時期的考古遺存里,花椒常與瓜果蔬菜伴出,表明這種香料很可能早已融入日常膳食體系。但這一顆六萬年前的花椒,可謂資歷最老、“地位”也最為特殊,讓濛溪河遺址成為全世界有人類活動相關遺址中最早發現花椒的地方。
古人如何食用花椒?曾侯乙墓曾出土大量花椒,其銅鼎、爐盤及食具盒內還殘留鯽魚刺。結合明代典籍《遵生八箋》記載的湖廣地區鲊魚制法,以及當時河泊所征收的“椒料雜課”記錄,可推斷墓中花椒或許用于魚類菜肴的烹制。這種使用傳統很可能與楚地“漁獵山伐”的生產生活方式密切相關。
而在六萬年前的川渝大地上,鄭喆軒推測,濛溪河人或許會將野生花椒與肉類一同炙烤,利用其辛香掩蓋腥膻,或將其搗碎涂抹于食物表面。這顆花椒不僅是“川菜靈魂”的遠古注腳,更暗示著古人類對植物特性的深刻認知——他們早已超越單純果腹的需求,開始追求味覺的層次感。
火塘與燒骨:舊石器時代的“燒烤盛宴”
在燒烤界,四川人有著百變的花樣。將時間推回到六萬年前,在濛溪河之畔,屬于四川人最原始燒烤的點點星火就已經開始燃燒。
作為人類最早掌握的烹飪技術之一,燒烤的歷史可追溯至舊石器時代。考古證據顯示:約170萬年前,中國元謀人可能已經開始用火烤制食物;60萬年前的北京周口店遺址、30萬年前的襄汾丁村遺址均發現燒烤痕跡的動物骨骼;新石器時代(約7000年前)的浙江馬家浜文化遺址出土了陶制爐箅,功能類似現代燒烤架,被稱為“燒烤架鼻祖”。那么濛溪河的燒烤,又有怎樣的獨特之處?
和如今燒烤主打串燒,以家畜家禽等肉食和蔬菜為主不同,濛溪河燒烤的食材可謂“硬核”。在濛溪河遺址出土的大量動物化石中,一塊劍齒象上下頜骨之間燒焦的木頭十分引人注目。考古專家推斷,濛溪河人會食用烤劍齒象頭。作為一種古老的生物,目前發現最早的劍齒象化石來自中國蘭州盆地,年代可能達到1100萬年,而科學家推測最大的劍齒象體長約9米,高4至5米,光是象牙就長達3米多,體重更是達到十好幾噸。
如此龐然大物,是如何被濛溪河人搬上燒烤架的?
在遺址中,考古工作者們發現了許多燒焦的植物種子、燒骨等,一系列考古證據拼湊出了一條近乎完整的“燒烤鏈”:動物化石上清晰的切割、砍砸痕跡,以及集中處理劍齒象的區域等,顯示出濛溪河人獵殺、屠宰獵物和集中處理食材的過程;炭化植物、燒骨堆、火塘等人類系統性用火證據,仿佛指向群體分食的社會場景。更令人驚嘆的是功能分區——石器加工區、動物消費區等井然有序。透過種種歷史的印記,我們仿佛能想象六萬年前的某個夜晚,濛溪河人圍坐在火堆旁,用木棍翻烤著劍齒象肉,油脂滴落火中發出“滋滋”聲響,空氣中彌漫著椒香與肉香交織的氣息。
野味山珍:肉類、蔬菜、水果、堅果一應俱全
現如今,追求養生的人們越來越注重飲食均衡,碳水、蛋白質、脂肪三大營養素與各類維生素和微量元素的適量攝入,對于維持健康至關重要。而與現代社會加工食品占據人們飲食生活不同,在濛溪河所處的舊石器時代,人類主要通過狩獵采集等方式,從自然界攫取資源。
“此前國際學術界普遍認為,標志著人類單一攫取經濟模式結束的廣譜生業經濟發生在距今2萬年到1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末期。”提到濛溪河遺址的生業模式,鄭喆軒表示,“但通過濛溪河遺址的發現,我們得以將這一階段提前至距今8萬年至6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中期,這是對人類認知能力、技術與生計模式發展認識的重要突破。”
盡管在當時僅僅依靠狩獵采集,但濛溪河人的“食譜”非常豐富。動物蛋白方面,他們獵殺劍齒象、中國犀等巨獸,捕捉魚類、龜鱉等水生動物和鳥類,甚至圍獵虎、熊等猛獸,還有水鹿、水牛、獼猴、貘、豪豬、蛇等一系列動物化石,揭示出當時濛溪河畔良好的生態環境與濛溪河人的肉食多樣來源。另一邊,植物資源也十分多元:鑒定出來的植物遺存已有殼斗科、十字花科、葫蘆科等37科53屬,包括樹木、果實、種子、孢粉,極為豐富地保留了從宏觀到微觀的大量植物信息。
除了蔬菜,濛溪河人也有自己的“每日堅果”:遺址中出土了目前人類相關遺址中最早發現的核桃,為他們提供優質脂肪;既不屬果類又不屬谷類的橡子,脂肪、蛋白、維生素B都高于五谷;葛藟葡萄、烏蘞莓等漿果,不僅酸甜可口,還能補充維生素。尤為難得的是,遺址出土的植物遺存中,半數以上仍在現代人食譜之列,暗示著人類對可食用植物的認知具有驚人延續性。
遺址中還發現了藥用植物富集區——接骨草、筋骨草等在現代中醫中用于活血化瘀,或許已被濛溪河人用于治療狩獵中的跌打損傷;酢漿草具有清熱利濕、涼血散瘀、解毒消腫之功效;石竹科植物繁縷具有清熱解毒、涼血消癰、活血止痛等功效……對此,鄭喆軒驚喜地表示,“人類什么時候開始用藥”是一個令人振奮的話題,“對藥用植物信息的提取開創了早期人類演化領域的新紀元,也引發國家中醫藥管理局等相關單位的高度興趣,目前我們正計劃未來聯合開展研究。”一場“神農嘗百草”的史詩,可能比我們想象的更早拉開序幕。
餐桌之外:廣譜生業與末次冰期的生存密鑰
濛溪河遺址的價值,當然遠不止于復原古人的餐桌。濛溪河遺址年代(距今8萬-6萬年)恰好處于十分關鍵的距今10萬年到5萬年前的“東亞現代人演化發展的瓶頸期”。過去,由于缺乏該時段遺址,主流觀點認為東亞古人類因末次冰期氣候劇變而瀕臨滅絕,直至4萬年前才被非洲遷徙而來的現代人取代。
濛溪河遺址群的發現徹底打破這一假說:這里不僅保存了連續的文化層,更以硅化木石器、立體工具體系(石、骨、木器并存)和復雜行為證據,證明東亞古人類獨立演化出與現代人相當的認知能力。這也意味著,當其他大陸的古人類還在追逐猛犸象時,東亞的先民已建立起包含狩獵、采集、漁撈的復合生計模式。這種超前適應性,或許正是他們挺過冰期考驗的關鍵。
同時,“倉廩實而知禮節。”在滿足溫飽與口腹之欲之后,濛溪河人也開始追求精神的豐盈。在石頭和動植物遺存上,考古工作者們發現了系統刻劃痕跡,其中植物上的刻劃痕跡是目前全球發現最早且獨一無二的實證。濛溪河人在多種介質上進行刻劃,有些痕跡成組成排比較復雜,還在骨片上、植物上穿孔,是在東亞地區首次發現當時人類系統的象征性行為證據。象征性行為是指通過具體事物或動作來表達抽象概念、思想感情或社會文化意義的行為。可見,這樣的行為脫離了單純生存所需,是對精神生活的一種追求,證明六萬年前的人類在溫飽之余,已經開始萌發對美的感知與表達。
關于未來發掘計劃,鄭喆軒透露,濛溪河遺址2025年的主動發掘申請已經獲批,將運用超聲波浮選等技術精細發掘,重點研究填補東亞10萬至5萬年前環境信息空白及罕見植物遺存,聯合國內外20余團隊科學攻關。
公眾可通過微型“博物館”一窺遺址樣貌
在濛溪河遺址旁,一座由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與資陽市博物館聯合打造的資陽濛溪河遺址微型“博物館”已免費開放,為公眾認識考古成果打開了一扇窗口。
記者了解到,博物館陳列內容分為“序章:遺址的發現與古環境的重建”“第一單元:生產資料——采集狩獵工具的制作和使用”“第二單元:生活對象——動植物資源的利用與食譜構成”“第三單元:精神世界——象征和藝術意識的萌芽”“尾聲:未盡的探索”共五個篇章,分別對濛溪河遺址的地理位置和環境、石器、骨器、木器、動植物資源,以及帶刻劃痕跡的骨骼、橡果、石頭等考古發掘成果進行了展示。
據資陽市博物館陳列展覽部負責人黃媛介紹,陳列選址在濛溪河遺址旁邊,就是為了讓大家能將陳列內容與現場的遺址結合起來。遺址現場能夠展示出土遺物的埋藏環境,陳列能夠提供科學的展陳,讓公眾在遺址現場有更完整的參觀體驗。
在陳列的內容中,有兩處精心的設計。一處是根據石器技術發展歷程中比較有名的五種技術模型,定制的可供直接觸摸的模型。在這里,公眾能夠一邊了解以前的石器技術,一邊感受石器的鋒利程度等細節。另外一處則是在展館的抽屜里,放置了植物、植物種子。公眾能夠看到這些從濛溪河出土的植物種子長成植物后的樣子,也能將現在的種子與展柜中出土的種子進行對比。
成都日報錦觀新聞 記者 王茹懿 圖片 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責任編輯 何齊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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