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4月的松戶浸在雨里,不是那種傾盆的暴雨,也不是那種疏落的微雨,而是綿密如織的春雨,纖細的雨絲織就一張朦朧的紗幕,把日本最大的市民靈園——八柱靈園籠罩其中。我們踩著濕漉漉的石板路前行,鞋底與青苔覆蓋的地面發出細微的摩擦聲。這座始建于明治時期的靈園,在雨幕中顯得別有韻味。
園中的染井吉野櫻已過了最盛之時,殘存的花瓣在雨中飄零,像無數褪色的信箋,輕輕落在墓碑與石燈籠上。我們撐著傘,在迷宮般的墓區中穿行,雨水順著傘骨滴落,在腳邊濺起細小的水花。幾經詢問,終于在僻靜的“5區1種5側13番”的轉彎處,尋到了那塊墓碑——日本“柔道之父”嘉納治五郎的長眠之地。
雨水沖刷著墓碑上“嘉納治五郎之墓”幾個陰刻的文字,使其在昏暗的天光下顯得格外清晰。我們靜靜佇立,任雨水打濕褲腳。其實,此刻吸引我們前來憑吊的,不僅是這位將柔道推向世界的日本武道家,更是那個在近代維新的浪潮中,為中國留學生敞開大門的日本教育家。在這方寸之地上,歷史與現實、日本與中國、武道與教育,種種看似不相干的元素,因這位長眠者的生平而奇妙地交織在一起。
那塊巨大的“頌德碑”嵌刻著嘉納治五郎的生平。透過雨絲讀碑文,我們看到甲午中日戰爭結束后的1896年(明治二十九年),嘉納治五郎出任東京高等師范學校(現在的茨城大學)校長,恰逢大清政府派遣中國第一批13名官費留學生赴日學習。當時的日本,對外國留學生的接收體系尚不完善,嘉納治五郎受日本文部大臣西園寺公望的委托,承擔起了培養他們的責任,成為日本有組織性對留學生進行日語教育的先驅。1899年(明治三十二年),為了深入對留學生進行語學教育,嘉納治五郎又創辦了“亦樂書院”,其實就是“日語速成班”。1902年(明治三十五年),擴招后的“亦樂書院”改名為“弘文學院”,遷到東京的牛込。外國留學生超過500多人。1904年(明治三十七年),魯迅從“弘文學院”畢業,他的畢業證書上寫著“大清國浙江省周樹人,從明治三十五年4月至本年4月,在本學院學習日本語及普通速成科畢業,以此作證。明治三十七年四月三十日。大日本弘文學院院長嘉納治五郎(章)”。
魯迅曾在回憶文章中提到:那時“每日清晨,我們這些留學生都要和日本學生一起練習柔道,摔得渾身是汗。”嘉納治五郎認為,體育是消除文化隔閡的最佳方式,因此他要求所有留學生必修柔道,并在訓練中與日本學生混合編組,促進交流。
有趣的是,魯迅最初對柔道并不熱衷,甚至曾在書信中調侃自己“每日被摔得七葷八”。但多年后,魯迅在《藤野先生》一文中回憶日本留學經歷時,卻特別提到:“那時的訓練雖苦,卻讓我學會了如何與不同文化的人相處。”
雨勢漸歇,幾只濕透的麻雀跳到墓碑上啄食花瓣。我想起弘文學院其它畢業生:陳獨秀在此初聞德先生賽先生,黃興在此結識日本志士。這座僻靜的墓園,竟連著東亞近代史的經脈。墓碑旁不知誰放了一束新鮮的白色馬蹄蓮,花瓣上還凝著水珠。
離開八柱靈園時,櫻花與雨水仍在進行最后的告別。回想嘉納治五郎當年培養的7000多中國留學生,后來都成為推動中國近代化的重要力量;回想起他的柔道精神,至今仍在全球范圍內影響著無數人;感覺到他“精力善用,自他共榮”的理念,在當今這個充滿隔閡的世界里,顯得尤為珍貴。這里,不僅是日本一位教育家的安息之地,更有一座跨越國界的精神豐碑。(2025年4月24日寫于千葉豐樂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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