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從教幾十年，眼看也快到退休的年紀了。年輕時走南闖北，教書育人，見過無數人，也遇到過不少事，可到現在讓我一直忘不掉的，是一個叫李清瑤的女人。

我們之間的緣分，說出來都像小說。她不是我年輕時愛過的姑娘，也不是青梅竹馬，而是……當年在集市上，跟我因為一塊肉吵過架的那個潑辣姑娘。

那年我剛師范畢業，懷里揣著分配通知書，腦袋里想著未來的講臺，誰成想，就是趕個集，竟和她結了梁子。更沒想到，許多年后我們又會在同一所學校里碰頭，那時候我是副校長，而她，是食堂的臨時工。

1989年夏天，我師范畢業回了一趟老家，爸媽知道我被分配去鎮中當老師，高興得不行。那時候一個中專畢業能當上老師，在我們那旮旯，算是光宗耀祖的事兒。

爸說得熱鬧，媽嘴上不說，心里也是高興得很。第二天一大早，媽說要上街趕集，買點肉菜回家好好做頓飯。我一聽，樂了，主動說我陪她去，也好久沒去過大集了。

到了集上，擠得跟啥似的。我找了地方把自行車鎖好，媽就自己去買菜，讓我去買肉，說她想吃紅燒五花。我拿著錢在一個攤子前排隊，排了半天，終于輪到我，我挑了塊帶皮的五花肉，把錢放在案板邊，轉身剛走了十幾步，身后就有人喊：

“小伙子！你還沒給錢呢！”

我一愣，回頭看，是那個賣肉的老板，旁邊還站著個大約十八九的姑娘，眼神警惕，盯著我像防賊似的。

我趕緊回去，說：“我給了啊，就放你案板上了。”

那姑娘一歪頭：“你給了我們咋沒見著？不會是說給了就算了吧？”

我一聽火就上來了：“我啥時候賴過賬？我是學生，我媽就站前頭買菜去的，你要是不信我叫她過來！”

圍觀的人也多了起來，有人看熱鬧，也有人勸：“算了算了，別吵了，小姑娘你再仔細找找?！?/p>

結果老板和那姑娘翻了半天，也沒找到那張五塊錢——那時候五塊錢可不是小數目。最后我咬牙，又掏了一張給他們，走的時候還狠狠瞪了那姑娘一眼。

那一整天，我心里都不痛快，覺得真憋屈，憑啥我給了錢還被當賊？

我當時就發誓：以后再見到這姑娘，絕不打招呼。

誰能想到，這話我真說早了。

日子一晃，十幾年過去，我也成了鎮中學的一名副校長。歲數漸長，脾氣也收了不少，很多事都淡了，但那年集市的事，還時不時從記憶縫隙里冒出來。

直到2010年夏天，學校臨時招食堂工，說有個推薦人找張校長，說人手勤快，做飯利索。

頭一天下午我去食堂巡視，剛進門，眼前那女人一抬頭，我整個人愣住了。

她也愣住了，手上還拿著菜刀——李清瑤。

我們對視了兩秒，她收回視線，繼續切菜。我故作鎮定點點頭，也沒說什么，轉身就走。心里卻亂得很。

這怎么可能這么巧？

后來幾次在走廊碰見，她都點點頭打招呼，不冷不熱。倒是我，心里別扭得很。一方面還記著當年的事，覺得她態度有問題，一方面又想，這么多年過去了，也沒啥好再翻舊賬的。

漸漸地，我從其他老師那聽說了她的事。她丈夫幾年前出了車禍走了，留下一個男孩，才十歲。她一個人打兩份工，白天食堂，晚上縫紉，硬是把孩子拉扯大。

我心里不知咋的，有點不是滋味。

有一次，學校突然放學早，我去食堂的時候發現她沒在，聽說她孩子發燒了，她正往鎮醫院趕。我那天也不知道哪根筋動了，騎著摩托就去了醫院。

她看到我時明顯一愣：“你怎么來了？”

我支支吾吾：“……我剛好路過。”

她沒說話，只是淡淡笑了笑，說：“你要是不介意，能幫我看下藥單嗎？我看不太懂。”

那天我們一起在醫院坐了一晚，孩子終于退燒，她一直沒怎么說話，臨走前跟我說了句：“謝謝。”

也是從那以后，我們的關系有了點變化。不再是點頭之交，偶爾會在辦公室門口坐下喝口茶，說上幾句。

有一次她突然提起那年趕集的事。

“其實那天……我后來發現，是隔壁攤一個小孩順手牽走了案板上的錢。我那會年輕，不想丟臉，就裝作不知道?！?/p>

我怔住了。

她低頭笑笑：“你那時候好兇啊，嚇得我晚上還做噩夢?！?/p>

我那天回家，腦子里一直是那句“順手牽羊”。原來，誤會了那么多年。

學校后來出個政策，說表現好的臨時工可以申請轉正，要領導簽字推薦。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

她那時候干活最勤快，從沒遲到早退過，干凈利落，沒人說過她一句壞話。我去找張校長簽字，他問我：“你跟她，關系挺熟啊？”

我點點頭：“她值得?！?/p>

結果這事不知怎么被傳開了，學校里開始有風言風語，說我“照顧關系戶”，說得難聽的都有。她聽說后第二天就遞了辭職信。

“我不想讓你為難，”她對我說，“你對我已經夠好了。”

我想勸她留下，她只是笑笑說：“有些人，命里注定只能擦肩?！?/p>

她走的那天，給我留了一個信封，里面是一封信，還有她兒子畫的一幅畫，畫上寫著：“謝謝徐叔叔?！?/p>

我沒哭，但那天晚飯我一口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