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家明,有沒有想過,人這一輩子,往往走錯的那一步,反而決定了一生?”趙敏端起咖啡杯,望著窗外廣州雨后的天空。我摩挲著手中被歲月磨得發亮的皮夾,里面夾著一張二十年前的車票,聲音干澀:“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已經買好了今晚的機票。二十年了,我想我該去見他一面。”
01
南下的綠皮火車擁擠得讓人窒息,我站在車廂連接處的過道上,肩膀被過往的乘客不斷撞擊。七十二小時的旅程已經過去了四十八小時,我的雙腿像是灌了鉛,嘴唇因為缺水而干裂。我叫林家明,一個剛過而立之年的江西小伙子,此刻我正經歷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次旅行。
“小伙子,去廣東啊?”一個嚼著檳榔的中年男人遞給我一根煙。
我搖搖頭:“不會抽。”
“南下打工?”男人問。
“嗯,朋友在那邊,說幫我安排好了。”我拍了拍胸前口袋里的信,那是周志強上個月寄來的。信中他說廣東遍地是黃金,工廠多得像街邊的小吃攤,一個月能掙一千多,頂老家小半年的工資。
“喲,有人罩著就是好。”男人咧嘴笑了,“我去年下的廣東,在東莞一個廠里,受不了就回來了。那邊的錢不好掙啊,小伙子。”
我只是笑笑,沒有接話。從南昌國營廠辭職時,領導拍著我的肩膀說我傻,父親更是氣得三天沒和我說話。只有母親偷偷塞給我五百塊錢,說無論如何都要記得寄信回家。
火車駛過一片片油菜花田,窗外的風景漸漸從北方的蒼黃變成了南方的嫩綠。我拿出周志強的信又讀了一遍,他在深圳一家外資玩具廠,據說日子過得不錯,還準備做點小生意。我們是發小,又是大專同班同學,比我小一歲,從小就比我活絡。當年畢業時他就躍躍欲試要去闖蕩,而我選擇了穩定的國企。一晃眼兩年過去,他的信里寫滿了廣東的繁華,我卻每月領著不到兩百的工資,吃著單位食堂,看著廠里越來越多的下崗工人,終于下定決心。
火車進站的剎車聲驚醒了我淺眠的神經。透過布滿劃痕的車窗,我第一次看到了深圳的天空——不是想象中的金光閃閃,而是灰蒙蒙的,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悶熱。
站臺上人頭攢動,我拖著簡單的行李,在茫茫人海中試圖尋找周志強的身影。電話里他說會來接我,但我掃視了好幾遍,沒有看到他。
“家明!家明!”隨著一陣急促的呼喊,一個戴著墨鏡的削瘦身影從人群中鉆了出來。
“志強?”我幾乎認不出他來。記憶中的周志強圓臉大眼,現在卻黑瘦了一圈,下巴上冒出了青茬,只有那標志性的大嗓門沒變。
“哎呀老鄉,可想死我了!”他用力拍著我的背,接過我的行李袋,“走走走,我帶你去住的地方,咱路上邊走邊說。”
我跟著周志強鉆進一輛面包車,車里擠滿了和我一樣風塵仆仆的乘客。窗外閃過一棟棟在建的高樓,馬路兩旁的招牌五顏六色,到處都是工地和商店,喧囂得讓我頭暈目眩。
“現在后悔還來得及,”周志強突然說,“我聽說廠里又收了一批老鄉,都是專科生,做流水線。”
“我不后悔,”我猶豫了一下,“信里你說的那些,是真的嗎?”
周志強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差不多吧,就是可能要先吃點苦。咱老鄉都是從底層做起的,沒有人一來就能當經理。”
下車后,我們七拐八拐進了一條窄巷,兩邊是低矮的樓房,晾曬的衣服在風中搖曳。周志強停在一棟三層小樓前,領著我爬上二樓,推開了一扇掉漆的鐵門。
“到家了,”他說,“暫時委屈你了。”
房間大約十五平米,里面已經住了三個人,分別來自湖南和江西,都是周志強的老鄉。兩張上下鋪的床幾乎占據了整個空間,中間只剩一條窄道。床頭堆放著各種雜物,墻上貼著幾張明星海報,一個小風扇在角落里艱難地轉動著。
“你睡這個下鋪,跟我一起,”周志強指了指靠窗的床,“東西放這邊的箱子里,洗澡在樓下,一次兩塊錢。”
我點點頭,把行李放下,坐在床沿上。這與我想象中的廣東生活相去甚遠,比起信中描述的“小日子過得不錯”,眼前的一切顯得如此擁擠簡陋。
“別發愣了,”周志強拍拍我的肩膀,“收拾完咱出去轉轉,帶你見見世面。”
02
深圳的街頭比我想象中還要熱鬧。周志強帶著我穿過一條商業街,指著各種店鋪向我介紹。錄像廳門口排著長隊,卡拉OK廳里傳出嘈雜的歌聲,小攤上擺滿了各種新奇的物品——有些我認識,比如隨身聽和電子表;有些則聞所未聞,周志強說那是從香港帶過來的。
“看見沒,這些都是最新潮的東西,”周志強的語氣中充滿驕傲,“老家連見都見不到。”
我點點頭,目不暇接地看著街上的一切。年輕女孩們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染著時髦的發型;男孩們戴著墨鏡,蹬著摩托車呼嘯而過;到處都是粵語的吆喝聲,我一句也聽不懂。
“吃宵夜去,”周志強拉著我拐進一條燈光昏暗的小巷,“正宗的廣東味,包你吃了忘不了。”
大排檔的塑料桌椅擺得密密麻麻,我們好不容易擠到一張桌前坐下。周志強熟練地用粵語點了一堆菜,然后向我擠擠眼睛。
“這邊的老板都認識我,有時候會多給點肉。”
燒烤和啤酒很快上桌,周志強舉起杯子:“來,慶祝你南下打拼的第一天!”
啤酒下肚,我感到一陣輕松。也許一切沒那么糟,我想。我告訴周志強我已經辭職,準備在廣東長期發展。
“明天帶你去廠里報到,”周志強說,“我跟組長打過招呼了,應該能直接上崗。”
“謝謝你,”我真誠地說,“要不是你,我可能還在南昌那個廠里混日子呢。”
周志強的表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復了笑容:“自家兄弟,別這么客氣。對了,你帶了多少錢來?”
“五百塊,我媽偷偷給的。”
他點點頭:“先存著吧,這邊花錢如流水,得省著點用。”
夜已深,我們踉蹌著回到出租屋。其他室友已經睡了,屋里只有沉重的呼吸聲。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縫,耳邊是遠處工廠的機器轟鳴。這就是我向往的廣東,我想,睡意漸漸襲來。
清晨五點,周志強就把我搖醒了。“快起來,六點鐘要打卡,遲到扣工資。”
我跟著他和其他室友一起擠公交車前往工廠。玩具廠坐落在一片工業區內,高大的鐵門后是幾棟灰色的廠房。門口排著長隊,工人們拿著工卡依次刷卡進入。
周志強領著我去了人事部,簡單辦理了入職手續。因為有他的引薦,流程異常順利。人事主管是個戴眼鏡的中年女人,她掃了一眼我的專科文憑。
“先去流水線,表現好的話三個月后可以調崗。”
就這樣,我成了玩具廠裝配車間的一名普通工人。工作很簡單,就是把塑料零件組裝成玩具熊,一遍又一遍,日復一日。車間里悶熱異常,風扇只吹到少數幾個位置,我的工位恰好不在范圍內。
第一天下班時,我渾身酸痛,雙手因為接觸塑料件而發紅發腫。周志強在廠門口等我,遞給我一瓶汽水。
“習慣就好,”他說,“我剛來的時候比你還慘,手上全是血泡。”
“工資真的有三百五十嗎?”我問。
“基本工資是二百八,加上全勤獎和加班費,差不多三百五左右吧。”周志強避開我的目光,“怎么,嫌少啊?”
我搖搖頭。這比信中說的“月入上千”差遠了,但比起老家的一百八十,還是高出不少。
一周后,我完全融入了工廠的生活節奏。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六點半準時打卡,工作到晚上七點,有時還要加班到九點。出租屋里的床只是用來睡覺的地方,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工廠度過。
周末難得休息,周志強提議帶我去市中心轉轉。這次我們走進了一家大型商場,里面的商品琳瑯滿目,價格也讓我咋舌。一件普通的T恤要七八十元,一雙運動鞋三四百元,相當于我半個月的工資。
“這些都是給有錢人準備的,”周志強看出了我的驚訝,“咱們這種打工仔,還是去批發市場劃算。”
“你信里說的街上到處是彩電摩托車,是真的嗎?”我問。
周志強笑了笑:“那是說老板們啊,咱們工人當然還買不起。不過只要努力,遲早能過上那種日子。”
我不再說話,心里有一絲失落。也許我對南下打工的期望太高了,現實總是殘酷的。
“別灰心,”周志強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有個發財的門路,到時候帶上你。”
“什么門路?”
“做點小生意,”他神秘地眨眨眼,“現在還不能說,等時機成熟了告訴你。”
03
工廠生活一成不變,唯一的變化是我漸漸適應了南方的氣候和生活節奏。我學會了幾句簡單的粵語,能夠在街市上和小販討價還價。但工作依然枯燥,每天組裝相同的玩具,擰同樣的螺絲,日子如同流水線上的產品一般毫無新意。
直到那個偶然的機會改變了一切。
那天車間來了幾個外國客戶,他們是來考察產品質量的。主管帶著他們巡視生產線,其中一個金發碧眼的男人停在我面前,用英語問了些問題。出于本能,我用英語回答了他。大學里學的那點英語派上了用場,雖然磕磕絆絆,但總算能交流。
“你會說英語?”主管驚訝地看著我。
“學過一點,”我說,“大專時候的必修課。”
當天下午,我被叫到了辦公室。廠長和外貿部經理坐在那里,臉上帶著審視的表情。
“有個翻譯的崗位,”廠長開門見山,“你有興趣嗎?”
就這樣,我從流水線調到了外貿部,成為一名初級翻譯。工資一下子漲到了六百元,工作環境也好了很多。我有了自己的小桌子,不用再整天站著,甚至還有空調。
周志強對我的轉變似乎并不驚訝:“我就知道你這個書呆子早晚有出頭之日。”
“運氣好罷了,”我笑著說,“要不是碰上那幾個外國人,我還在擰螺絲呢。”
“今晚一起吃飯,我請客,”周志強說,“正好給你介紹幾個朋友認識。”
那天晚上,周志強帶我去了一家看起來頗為高檔的餐廳。包廂里已經坐了三個人,兩男一女,穿著打扮都很時髦。
“這是我發小林家明,剛從廠里提拔上來,”周志強介紹道,“這幾位是我的生意伙伴。”
飯桌上,我才了解到周志強所謂的“小生意”是什么。他們從香港帶貨到內地賣,主要是電子產品和奢侈品,利用的是兩地的差價。
“一塊江詩丹頓,在香港買一萬多,拿到深圳能賣兩萬五,”一個叫阿峰的男人說,“一趟下來,少說也有上萬塊的利潤。”
“這...這合法嗎?”我小聲問周志強。
“灰色地帶吧,”他壓低聲音,“只要不被抓到就行。你別擔心,我們有路子,很安全的。”
飯后,周志強單獨找我談話。“考慮一下,要不要加入我們,”他說,“你現在翻譯一個月才六百,跟我干,一個月至少三千起步。”
“要投錢嗎?”我問。
“當然,沒有本錢怎么做生意?”周志強笑了笑,“五千塊入伙,第一票就能回本。”
我陷入了沉思。五千塊對我來說是一筆巨款,幾乎是我小半年的工資。但如果真如周志強所說,回報率如此之高,值得冒險嗎?
“給你一周時間考慮,”周志強拍拍我的肩膀,“機會難得,別錯過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的心思完全被這個決定占據。一方面,我不想冒險;另一方面,我又渴望像周志強描述的那樣“一夜暴富”。在外貿部工作的日子里,我見過太多成功人士,他們揮金如土的生活方式讓我羨慕不已。
正當我糾結不已時,外貿部來了一位新同事,是個當地女孩,叫趙敏。她負責文書工作,經常需要我幫忙翻譯一些資料。我們因為一次加班熟悉起來,她性格開朗,思維敏捷,對廣東的一切了如指掌。
“你是外地人吧?”她問我。
“嗯,江西的。”
“怪不得普通話這么標準,”趙敏笑著說,“很多北方人來了廣東都吃不慣這邊的食物,你還好嗎?”
“剛開始不習慣,現在還行,”我說,“就是有時候聽不懂粵語,很尷尬。”
“我教你啊,”她自告奮勇,“我從小在廣州長大,粵語說得可標準了。”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午休時間的“粵語小課堂”。趙敏是個耐心的老師,從簡單的打招呼教起,逐漸到日常對話。在她的幫助下,我的粵語進步飛快。
一天,趙敏神色凝重地找到我。“聽說你和一個叫周志強的人是朋友?”
“是啊,我們是老鄉,一起來的廣東。”
“小心一點,”她壓低聲音,“最近公安查得嚴,好幾個做水貨的都被抓了。我表哥在海關工作,說這段時間專門在打擊走私。”
我心頭一震,這正是周志強邀請我加入的“生意”。“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我不知道你朋友具體做什么,”趙敏說,“但現在這種風聲緊,最好不要碰邊緣的事情。”
這番話堅定了我的決心。晚上回到出租屋,我鄭重地告訴周志強,我決定不參與他的生意。
“我想安安穩穩賺錢,”我說,“現在工作剛有起色,不想冒險。”
周志強的臉色一沉,但很快又恢復了笑容:“隨你便吧,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選擇。不過這事別對別人說,尤其是你那些新同事。”
“放心,我不會說的。”
從那天起,周志強對我的態度明顯冷淡了。他很少回出租屋,即使回來也不怎么和我說話。我猜他是因為我拒絕加入他的“生意”而生氣,但我并不后悔自己的決定。
04
周二的凌晨,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迷迷糊糊地爬起來,還以為是室友忘帶鑰匙了。
“開門!公安!”門外傳來威嚴的聲音。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其他室友包括周志強都不在。我顫抖著打開門,幾個穿制服的警察闖了進來。
“都別動!配合檢查!”領頭的警察大聲喊道。
“我...我沒做什么啊,”我結結巴巴地說,“我就是個工廠翻譯...”
警察們開始翻箱倒柜,檢查每一個角落。其中一個警察掀開了周志強的床墊,從下面拖出一個黑色背包。
“這是什么?是你的嗎?”他厲聲問我。
“不是我的,是我室友的,”我驚恐地說,“我不知道里面裝了什么。”
警察拉開背包的拉鏈,里面赫然是幾條高檔香煙和幾塊手表。“走私貨,”他冷冷地說,“跟我們走一趟吧。”
“真的不是我的!”我急得快哭了,“是我室友周志強的,我只是和他合租而已!”
“周志強?”警察交換了一個眼神,“那個經常從香港帶貨的?”
“對對對,就是他!”我連忙點頭,“我只是個工廠職員,和他的事情沒關系!”
警察將證物收走,帶我去了派出所做筆錄。整個過程中,我的腦子里一片混亂。周志強去哪了?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會有人來查?那些東西為什么會在他床下?
直到天亮,趙敏和廠里的幾個同事趕到派出所,為我作證我一直在加班,不可能參與走私活動。經過一番調查,警方最終相信了我與走私無關,但那晚的經歷在我心中留下了陰影。
“我幫你申請了宿舍,”趙敏說,“你不能再住那個地方了。”
“謝謝,”我感激地說,“不知道你為什么要幫我這么多。”
“因為你是好人啊,”她笑了笑,“好人值得被幫助。”
雖然我證明了清白,但廠里還是找了個借口把我開除了。理由是“為工廠帶來不良影響”。我站在廠門口,手里拿著一個月的遣散費,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
回到出租屋收拾東西時,我發現周志強的物品已經不見了,就像人間蒸發一樣。唯一留下的是床下的一個小本子,被警察翻動床墊時掉到了床底。我撿起來,發現那是一本記賬簿,里面密密麻麻地記錄著各種生意往來和人名電話。
我忽然明白了一切。周志強不是臨時逃走的,他早就計劃好了。那些走私貨被故意留在他的床下,目的就是讓我當替罪羊。如果不是趙敏和同事們及時趕來作證,我現在可能已經在拘留所里了。
失業、失去住處、被朋友背叛,這一切讓我幾乎崩潰。我坐在床邊,思考著是否應該買張車票回老家。
正在這時,趙敏敲響了門。“你還好嗎?”她關切地問。
“不太好,”我苦笑著說,“失業了,還差點坐牢。”
“我叔叔在黃埔開了個小工廠,專門做出口加工,”趙敏說,“他正好需要一個會計,你有興趣嗎?”
“我...我不會做會計啊。”
“但你做事細心,又懂點英語,我叔叔說可以培養,”趙敏鼓勵我,“總比回老家強吧?”
就這樣,我接受了趙敏的幫助,前往黃埔區的小工廠開始了新工作。趙敏叔叔的工廠不大,只有二十多名員工,主要生產一些小型電子零件,出口到東南亞和歐洲。
我從最基礎的賬目整理做起,日夜苦學會計知識。趙敏經常下班后過來幫我,教我如何做賬、如何與海關打交道、如何處理出口文件。漸漸地,我掌握了這份工作的要領,甚至開始承擔一些簡單的外貿聯絡工作。
“你學得真快,”趙叔(我已經習慣這么稱呼趙敏的叔叔)夸獎道,“比我請的那些大學生都強。”
“我只是害怕再失業,”我說,“所以特別珍惜這份工作。”
“不會的,”趙叔拍拍我的肩膀,“只要你好好干,這里就永遠有你的位置。”
生活漸漸步入正軌,我搬進了工廠提供的宿舍,每天早出晚歸,認真工作。唯一的娛樂就是周末和趙敏一起逛街、看電影或是去她家吃飯。趙敏的父母是地道的廣州人,對我這個外地人卻非常友善。
“你比那些廣東男孩靠譜,”趙敏的母親悄悄對我說,“我們都很喜歡你。”
這讓我既驚訝又感動,但我和趙敏之間始終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我不確定她對我的幫助是出于同情還是別的什么,而我也不敢輕易表達自己的感情,生怕破壞了這來之不易的友誼。
半年后的一天,趙叔把我叫到辦公室。“家明啊,我想開拓北方市場,但不知道怎么入手,你有什么建議嗎?”
我想起了周志強留下的那本賬簿,里面記錄了不少北方的聯系人。雖然對周志強恨之入骨,但這些資源或許可以派上用場。
“我有一些老家的關系,”我說,“而且以前...一個朋友留下了一些北方商家的聯系方式,也許可以試試。”
趙叔眼睛一亮:“太好了!你負責聯系他們,成功的話,我給你提成!”
就這樣,我開始了北方市場的開拓工作。我先聯系了江西的幾家商店,憑借老鄉關系成功地打開了銷路。隨后又通過賬簿上的聯系人,陸續開發了湖北、河南等地的市場。
不到一年時間,工廠的北方訂單占到了總銷售額的三分之一。趙叔大為贊賞,提拔我為銷售主管,專門負責北方業務,月薪漲到了一千二百元,還有提成。
“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趙敏高興地說,“看你現在,事業有成,英俊瀟灑。”
“哪有那么夸張,”我不好意思地笑了,“都是你們幫我,否則我早就灰溜溜地回老家了。”
“你有沒有想過,”趙敏忽然正色道,“如果當初周志強沒有背叛你,你現在會在哪里?”
我愣住了,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如果跟著周志強做所謂的“生意”,我現在可能已經賺了不少錢,也可能已經坐牢;如果老老實實留在玩具廠,也許現在還是個普通翻譯,朝九晚五,按部就班地生活。
“我不知道,”我誠實地說,“但我不后悔現在的選擇。”
趙敏笑了笑:“我也不后悔遇見你。”
那一刻,在廣州的暮色中,我們的距離似乎又近了一步。
05
一九九四年初,我在廣東已經待了將近兩年。這兩年間,我從一個懵懂的北方青年,變成了能說一口流利粵語的“半個廣東人”。事業上,我已經成為趙叔工廠的業務骨干;生活上,我搬出了工廠宿舍,在黃埔租了一套小公寓。
而我和趙敏的關系,也在那年春天有了突破性進展。
那是一個雨后的傍晚,我和趙敏在珠江邊散步。春風拂過江面,激起一片漣漪。
“家明,你想過回老家嗎?”趙敏突然問我。
“有時候會想,”我說,“尤其是過年的時候,想念家鄉的年味。”
“那...你會留在廣東嗎?”
我停下腳步,看著她的眼睛:“如果有足夠的理由,我會留下來。”
“什么樣的理由?”她輕聲問。
“比如...有人需要我留下來。”
趙敏的臉微微泛紅,她低下頭,小聲說:“如果我說我需要你留下來,夠嗎?”
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讓我們的關系從朋友變成了戀人。一年后,在雙方父母的祝福下,我們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婚后不久,趙敏懷孕了。面對即將到來的新生命,我更加拼命工作。趙叔看我干勁十足,給了我更多的責任和權力。
“我打算再開一家廠,”他對我說,“專門做國內市場,你來當廠長,怎么樣?”
“我...我能行嗎?”我有些猶豫。
“你比我想象的要能干得多,”趙叔笑著說,“況且你現在也是我半個兒子了,還有誰比你更合適?”
一九九六年,我兒子出生的那一年,我正式成為了第二家工廠的廠長。工廠主要生產小型家電,面向國內市場,規模不大但效益不錯。我每天忙得腳不沾地,但看著不斷增長的訂單和利潤,一切辛苦都值得。
趙敏生完孩子后沒有繼續工作,專心在家帶孩子。每天晚上回到家,看著妻子和兒子的笑臉,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幸福。
“你現在是不折不扣的廣東女婿了,”趙敏的父親開玩笑說,“比很多本地人都會賺錢。”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已是一九九七年。這一年對廣東乃至整個亞洲都是不平凡的一年。香港回歸帶來了短暫的經濟繁榮,隨后亞洲金融風暴席卷而來,許多企業倒閉,大批工人失業。
“形勢不太好啊,”趙叔憂心忡忡地說,“很多廠都撐不下去了。”
我卻看到了機會:“危中有機,現在很多小廠因為資金鏈斷裂準備甩賣,我們可以低價收購一些有潛力的廠子。”
“你有把握嗎?”趙叔問。
“我們的優勢是有穩定的北方市場,”我自信地說,“別人都在爭奪沿海市場,我們可以專注內陸,那里的需求還在增長。”
在我的建議下,趙叔投資收購了兩家瀕臨倒閉的小廠,經過整合后專門生產供應北方市場的產品。這一決策在金融危機中逆勢而上,不僅保住了原有的市場份額,還擴大了生產規模。
危機過后,我和趙叔的廠子不僅存活下來,還比以前更強大了。一九九九年,我們在廣州買了第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一個九十平米的三居室,離趙敏父母家不遠。
搬進新家那天,趙敏拉著我的手,站在陽臺上眺望廣州的夜景。“想過嗎?你當年只帶了五百塊錢來廣東,現在已經有了自己的家。”
我笑了笑:“要不是遇見你,我可能早就回老家了。”
“要不是周志強背叛你,你也不會遇見我,”趙敏說,“有時候想想,真的很奇妙。”
提起周志強,我心中已經沒有當初的憤怒,只剩下一絲淡淡的疑惑。這么多年過去了,不知道他在哪里,過得如何。
千禧年到來,互聯網浪潮席卷全國。我看到了其中的商機,向趙叔提議將部分業務轉向電子商務。
“現在很多北方客戶都開始用電腦了,”我說,“我們可以建個網站,直接接受訂單,省去中間環節。”
趙叔雖然年紀大了,思想卻很開放:“你看著辦吧,我相信你的判斷。”
我們成立了專門的電子商務部門,開發了公司網站,開始接受網上訂單。這一轉型使得公司在新世紀的競爭中又領先一步,業務量迅速增長。
到了二零零零年,我們的業務已經覆蓋了全國大部分省份,員工人數超過了三百人。趙叔開始逐漸退居二線,把更多的管理權交給了我。
“你已經完全可以獨當一面了,”他說,“我老了,想多陪陪家人。”
我內心充滿感激:“沒有您的信任和支持,我不可能有今天。”
“別這么說,”趙叔拍拍我的肩膀,“你是我見過最有商業頭腦的年輕人,也是最誠實可靠的。與其說是我幫了你,不如說是你為我的企業帶來了新生。”
那一刻,我感到一種莫大的成就感和責任感。從一個懷揣五百塊錢南下的打工仔,到如今掌管著數百人企業的管理者,這條路雖然艱辛,但每一步都讓我更加堅定和成熟。
我常常想起那個逃走的周志強,也許正是他的背叛,成就了今天的我。
06
新世紀的第一個十年,我的事業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擴張。二零零三年,我和趙叔共同注冊了一家貿易集團,將原有的幾家工廠整合在一起,開始涉足更多領域。
隨著沿海城市房地產的興起,我預見到了其中的機會,開始小規模投資一些住宅和商業項目。最初只是試水,但隨著幾個項目的成功,地產業務逐漸成為集團的重要一環。
“你現在是真正的成功人士了,”趙敏看著我們新買的別墅,自豪地說,“當年那個拖著行李箱來廣東的北方小伙子,都記不起來了。”
我笑了笑:“怎么會忘呢?要不是當初你幫我,我現在可能還在哪個廠里當小職員。”
事業的成功帶來了優越的物質生活,但也悄悄改變了我們的家庭關系。我越來越忙,常常早出晚歸,有時甚至連續幾天不回家,住在公司附近的酒店里。
趙敏從不抱怨,默默地承擔著照顧家庭的責任。兒子小軍漸漸長大,已經是個調皮的小學生了。因為很少見到我,他對我既敬又畏,每次我回家都顯得有些拘謹。
“爸爸,你什么時候能陪我踢球?”有一次他鼓起勇氣問我。
“等爸爸忙完這陣子,”我摸摸他的頭,“一定陪你踢。”
但這樣的承諾總是一拖再拖,最后變成了泡影。趙敏看在眼里,偶爾會提醒我:“家明,孩子需要父親的陪伴。”
“我知道,”我總是這樣回答,“等公司這個項目結束,我一定多抽時間陪他。”
二零零八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許多企業陷入困境。但危機對我來說又是一次機會。憑借充足的現金流和穩健的管理,我的集團不僅安然度過了危機,還趁機收購了幾家資金鏈斷裂的競爭對手。
“你真有本事,”趙叔贊嘆道,“每次危機都能讓你的企業更強大。”
我謙虛地笑笑:“只是運氣好罷了。”
但我心里明白,這不只是運氣,更是多年來積累的經驗和對市場的敏銳判斷。從當年那個被周志強背叛的懵懂青年,到如今叱咤商場的企業家,我走過的每一步都讓我更加堅強和睿智。
事業上的成功讓我倍感自信,但家庭生活卻悄然出現了裂痕。
兒子小軍進入青春期后,叛逆心理越來越強。他對我的成功不以為然,反而經常和我頂撞。一次爭吵中,他甚至說出了傷人的話。
“你除了賺錢還會什么?”他嘲諷地說,“你知道我喜歡什么嗎?你知道我的夢想是什么嗎?你什么都不知道!”
這些話像刀子一樣刺痛了我的心。我忽然意識到,在追求事業成功的過程中,我忽略了太多家庭的溫情。
趙敏也變得沉默寡言,不再像從前那樣分享她的想法和感受。有時我深夜回家,發現她獨自坐在陽臺上發呆,眼神中透著疲憊和失落。
“你還好嗎?”我試探著問。
“挺好的,”她勉強一笑,“就是有點累。”
我知道她不只是身體上的疲憊,更多的是心靈上的孤獨。多年來她一個人承擔著家庭的重擔,而我卻很少給予真正的關心和支持。
二零一零年的一天,我在辦公室突然感到胸口一陣劇痛,緊接著是天旋地轉的眩暈感。秘書發現我情況不對,立刻叫了救護車。醫院診斷是心肌缺血,雖然不算嚴重,但醫生警告我必須減輕工作壓力,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你太拼了,”趙敏在病床前紅著眼睛說,“錢已經夠多了,為什么還要這么拼命?”
躺在病床上,我第一次認真思考這個問題。為什么我要這么拼命工作?是為了證明自己比周志強更成功?是為了讓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還是僅僅因為習慣了奮斗的狀態,不知道如何停下來?
“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我對趙敏說,“等我好了,我會放慢腳步,多陪陪你和小軍。”
趙敏點點頭,眼中閃爍著希望的光芒:“真的嗎?”
“真的,”我堅定地說,“家比什么都重要。”
出院后,我確實減少了工作時間,開始嘗試融入家庭生活。我參加了小軍的學校活動,周末帶全家去旅行,努力修復那些因長期忽視而產生的裂痕。
慢慢地,家庭氛圍有所改善。小軍不再那么抵觸我,趙敏的笑容也多了起來。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思考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東西。
“其實我一直很感激那個背叛你的朋友,”有一次趙敏對我說,“如果不是他,我們不會相遇,就不會有今天的一切。”
“是啊,”我若有所思地說,“命運真是奇妙。不知道他現在在哪里,過得怎么樣。”
“你原諒他了嗎?”趙敏問。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早就不恨他了,但也說不上原諒。只是那都過去了,沒必要再去想。”
誰能想到,就在我以為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命運再次給我帶來了意外的轉折。
07
二零一二年春,廣州一年一度的泛珠三角經貿論壇如期舉行。作為本地知名企業家,我受邀參加開幕式和主題演講。
會場布置得莊重而典雅,來自各地的企業家和政府官員濟濟一堂。我在VIP席位上坐下,翻看著會議手冊,目光忽然被一個名字吸引:周志強,香港德信投資集團董事,主題演講嘉賓。
我的心猛地一跳,這個名字太常見了,不可能是他吧?二十年過去了,那個曾經背叛我的發小,怎么可能成為香港投資集團的董事?
帶著疑惑,我等待著那場主題演講。當主持人宣布下一位演講嘉賓是“香港德信投資集團周志強董事”時,我的目光死死盯著舞臺。
一個身著筆挺西裝的中年男子走上臺,盡管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痕跡,但那熟悉的輪廓和神態讓我立刻確認——正是當年那個周志強。
他侃侃而談,講述著香港與內地合作的機遇與挑戰。言語間透露出的自信和從容,與我記憶中那個油嘴滑舌的年輕人截然不同。在場的聽眾不時報以熱烈的掌聲,顯然對他的演講很是贊賞。
我坐在臺下,內心波瀾起伏。二十年前,他不告而別,讓我差點鋃鐺入獄;二十年后,他西裝革履,成為受人尊敬的企業家。命運何其諷刺。
演講結束后,與會嘉賓移步到宴會廳參加招待晚宴。我刻意避開了周志強,不想在公眾場合與他相認。但命運似乎有意安排我們相遇,在自助餐區,我們不期而遇。
“林...林家明?”他先認出了我,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