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吹墓柏下
黎荔
受儒家“未知生焉知死”傳統的影響,魏晉時期文人多諱言死亡,然而,東晉詩人陶淵明卻創作了大量直面生死的詩文,占現存作品的50%以上。《擬挽歌辭三首》、《自祭文》等作品以甚至以“死者視角”虛構葬禮場景,開創了中國文學“自挽詩”的先河,可以說“賢如孔孟、達如老莊”皆未如此書寫。
讀淵明詩,會發現死亡是這位田園詩人的資源,他以一種如此天真平靜的態度在書寫死亡:
《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
今日天氣佳,清吹與鳴彈。
感彼柏下人,安得不為歡。
清歌散新聲,綠酒開芳顏。
未知明日事,余襟良以殫。
起首一句“今日天氣佳”,就像小學生日記的第一句“今天天氣很好”,陶淵明的風格到底是什么?南朝鐘嶸說他“文體省凈”,宋代人說他“平淡”。讀淵明詩,其中很大的樂趣,就是看他心平氣和地說一些大白話,那么真實、坦誠又出人意表。“今日天氣佳”然后怎樣呢?好天氣帶來了好情緒,情緒要表達出來,就要“清吹與鳴彈”。大家就這樣在好天氣的感召之下,一起吹著笛子,彈著琴出去遠足了。遠足去哪里?——“周家墓柏下”。
這群“清吹與鳴彈”的人結伴出行,去墓地里郊游了!詩題和正文之間有著小小的錯亂,題目看起來像是去掃墓,正文卻毫無掃墓時的沉重與哀悼之感,甚至十分快樂。詩人像一個沒心沒肺的快樂牧童一樣,在好天氣里吹著笛子,感到心滿意足,隨即用一種幾乎完全不懂得死亡,也不恐懼死亡的口氣問道:“感彼柏下人,安得不為歡。”古人墓上種植松柏,“柏下人”其實就是墓中人。感慨柏下長眠者,人生怎能不為歡?清歌一曲發新聲,新酒使人開笑顏。未知明日生死事,快意當前且盡歡。“墓柏”完全沒有影響春游的歡樂。死亡、墳墓這些不和諧因素,在這里形成了一種奇異的詩歌張力。
整首詩寫的都是很普通的活動,所用的語言也很普通。說不平凡,因為所游是在人家墓地的柏樹下,“感彼柏下人,安得不為歡”,要“為歡”偏又選擇這種容易引人傷感的地方。在引人傷感的地方能夠“為歡”的人,不是極端麻木不仁的庸夫俗子,應該就是胸懷超脫,出入自如,能勘破俗諦,消除對于死亡畏懼的覺悟者。陶淵明并不麻木,他明顯地“感彼柏下人”死后長埋地下所顯示的人生短促與空虛;并且又從當日時事的變化,從自身的生活或生命的維持看,都有“未知明日事”的無常之感。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為歡”;還能做到胸中郁積盡消,歡情暢竭,當然有其高出于人的不平凡的了悟與超脫。
讀陶淵明的詩,常常會覺得他對死亡沒有恐懼,總要主動去試探,從墳墓到去荒村,到死去的動植物,他俯仰天地,探索“死亡到底是什么”。生死主題在漢樂府和《古詩十九首》等作品中已經出現,“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飄塵。”“人生非金石,焉能長壽考。”“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以上均見《古詩十九首》)這種哀嘆人生短促的聲音,已經成為詩歌中相當強烈的呼喚了。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魏和西晉,曹操的《短歌行》,阮璃的《七哀詩》,曹植的《薤露行》,以及阮籍《詠懷》八十二首中的若干詩篇,陸機的《短歌行》、《挽歌詩》等等,都是慨嘆生之短促、死之難免,并思考著應當如何度過有限的一生。生死主題的普遍性,與漢末以來戰亂頻仍、人的大量死亡、人口急劇下降的現實有很大關系。
陶淵明詩歌中的生死主題既有繼承前人的成份,又有不同于前人的地方。他不再限于哀嘆人生的短促,而是以“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智慧化解人生短促所帶來的憂愁,迎接死亡的到來。在他看來,人本是稟受“大塊”之氣而生,死亡無非是回歸本原:“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我認為《擬挽歌辭三首》的開頭和結尾兩句最能表現陶淵明的生死觀。從陶詩看來,他不再是一個自嘆生命短促的渺小的生靈,而是具有與“大化”合一的身份、超越生死的眼光,因此他的詩歌的情懷顯得高出于以前同類的作品,而有了新的面貌。
陶淵明的生死觀顯然深受莊子哲學的影響。莊子是一個以生為苦,以死為樂,坦然面對死亡到來的人。在莊子看來,整個人生就是一個“苦身疾作”(《至樂》)而又“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齊物論》)的辛苦勞作過程,況且人生充滿痛苦,無長久而真實的快樂,“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惛惽,久憂不死,何苦也!”(《至樂》),那么死就是一種解脫、一種休息:“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大宗師》)。受其影響,陶淵明也主張“委運任化”,順應自然,不以生死為意,生與死是宇宙萬物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如同流水的上下游,自然有序,無需過度憂慮或恐懼。人應以豁達、自然的態度面對生死,將生死看作自然循環的一部分,坦然接受生命的終結。不但生與死無所謂,生命的長短也無所謂,死去即是回歸大地,這是自然而然的。人只能順應自然,順應了自然也就排解了各種苦惱。
對陶淵明的時代和人生越了解,就越覺得不可思議——他是如何在完全清醒、毫不樂觀的前提下,在最黑暗、動亂的時代,依然葆有澄明的生活和心地?回到開篇的那首詩,“未知明日事”,既包括了對人生無常的感慨,也包括了對當日政局的困惑,但是接下來的一句是“余襟良已殫”——快意當前且盡歡。憂患雖深,但此時當下卻全然愜意、滿足。明日發生之事誠不可知,然生死之憂則未嘗不知。詩人灑脫之處恰在于此。縱知此憂,今朝且盡情歡笑,生無所憾。這對于生死問題的了悟與超脫,是一種自然運化觀、樸素生死觀,比起當時“服食求神仙”、追求“神不滅”的士大夫,不知高出多少倍。陶詩對死亡的先見之明不是一般的嘆老嗟貧、看衰人生,而是提醒人們日月遷逝、時不我待,應以更為珍惜的心態和更為敏銳的感受去回味“今日天氣佳,清吹與鳴彈”的美好時光。關于有生之物都將逝去的意識,在陶淵明這里,變成了一種用來放大生命價值的工具。
不能簡單地說陶淵明的人生態度是消極的。他是曠達而不是消極,他還是想在有限的人生中有所作為,《榮木》以及《雜詩》中的一些篇章透露了這層意思。只是生不逢時,欲有為而不可得,他像一切有志之士一樣留下了太多的遺憾。如果只看到他委運順化的一面,而忽視了他對自己一生的遺憾,還不能說是真正懂得了陶淵明。
試問我們又有幾人,能做到如淵明那樣,越過個人安危、時代動蕩的牽絆,用未流失的全部心靈能量去反映存在,對世界毫無扭曲的反映如明鏡相照,帶來真醇自然、澄明無礙的境界,回到生命本身的活潑潑,作為人生擺脫停滯,繼續開展下去的關鍵,以對生命本身的歡慶,作為人生意義本真的起點。這種態度不僅體現了陶淵明對生命的深刻理解,也反映了他對人生意義的獨特思考。所以他的創作打破了魏晉文學的主流模式,以田園為載體構建出了“向死而生”的美學范式,直接影響到王維、蘇軾等后世文人。陶淵明的生死辯證,千載之下,依然給當下的我們帶來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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