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不二
俗云文無定法,讀書亦然。選擇哪種讀書方法,首先取決于讀書人的資質。說起資質,必須承認,人分三六九等,更有金銀銅鐵之說。如孔子所云:“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生而知之,出自天賜,可望而不可即,不在談論之列。以下如學而知之、困而學之等——此處之學,權且簡化為讀書,以契合我們的論題——依然有高下之分。有人心生七竅,可諸書并讀,有人則分心乏術,只可專攻一本;有人一目十行,一眼千言,有人只可一字一句,循序漸進。要言之,聰明人有聰明人的讀書法,笨人有笨人的讀書法,聽人傳授讀書經驗之前,最好能確認自己究竟屬于哪種人,長于什么,短于什么。
作為笨人,我只能談談笨人的讀書法。近世以來,以笨著稱的名人,首推曾國藩。梁啟超說,曾國藩固非有超群絕倫之天才,在并時諸賢杰中,最是鈍拙。曾國藩亦云:“吾生平短于才,愛我者或謬以德器相許,實則雖曾任艱巨,自問僅一愚人……”“余性魯鈍,他人目下二三行,余或疾讀不能終一行。他人頃刻立辦者,余或沉吟數時不能了?!边@不完全是謙辭。在曾國藩的家鄉,流傳一個嘲諷他魯鈍的笑話:有一天晚上,小偷到曾家偷東西,不巧碰上曾國藩秉燭夜讀,短短一篇文章,不知朗誦了多少遍,硬是背不下來,小偷本想等他睡著了再下手,等到半夜,見他還在背書,實在忍無可忍,跳出來罵道:“這種笨腦袋,還讀什么書?”——也許連一旁偷聽的小偷,都能背下了。
當然,曾國藩的笨,只是相對而言。那些參照系,按梁啟超的說法,乃是晚清最杰出的人物,如胡林翼、左宗棠、李鴻章等,各個天資卓絕,雄才大略。倘與凡夫俗子對比,曾國藩顯然不能謂之笨。何貽焜《曾國藩評傳》云:“曾公之個性,就智力方面言之,雖頗鈍拙,究屬中材。”中材之說,應是最公正的評語。
中材而自稱魯鈍,與其說謙遜,不如視之為大人先生的修身與處世之道。真正的魯鈍是不知自己魯鈍,反而自命不凡,自以為是,有夜郎自大之慨;能夠意識到自己魯鈍,可謂自知之明,則不見得多么魯鈍,至少邁出了打破魯鈍的第一步。往后該怎么走呢?曾國藩復宋子久信中云:“吾輩讀書人,大約失之笨拙,即當自安于拙,而以勤補之,以慎出之,不可弄巧賣智,而所誤更甚?!笨偨Y其意思,一是守拙,二是補拙,補拙之道,在勤與慎。
曾國藩守拙和補拙,表現在讀書,曰“讀書不二”。其要訣,一是專:“一書未讀完,斷不看他書,東翻西閱,都是徇外為人?!薄翱磿槐厍蠖?,亦不必求記,但每日有常,自有進境,萬不可厭常喜新,此書未完,忽換彼書耳?!倍悄突蚝悖骸笆咳俗x書,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識,第三要有恒?!薄耙痪洳煌?,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讀;今年不精,明年再讀。此所謂耐也?!薄@而易見,這是最笨的讀書法:一字一字讀,一段一段讀,一頁一頁讀,一本一本讀,讀不通便反復讀,讀通了再往下讀,進一寸有一寸的歡喜。這么讀必定十分辛苦,然而作為笨人,別無選擇。笨鳥不僅要先飛,途中也得加倍努力。
讀書不二之法,我猜測與曾國藩的家教有關。其父曾麟書,資質比兒子還差,考了十七次,年過四十,才中秀才。他的職業是塾師,自己愚鈍,遂以笨法子教學生,包括兒子。他死之后,曾國藩作墓表,其中云:“國藩愚陋,自八歲侍府君于家塾。晨夕講授,指畫耳提,不達則再召之,已而三復之?;驍y諸途,呼諸枕,重叩其所宿惑者,必通徹乃已。其視他學童亦然,其后教諸少子亦然。嘗曰:‘吾固鈍拙,訓告若輩鈍者,不以為煩苦也。’”這么說來,曾麟書仿佛有些呆氣,然而袁昶說,子弟有呆氣方能讀書。
讀書不二之法,常常令人想起曾國藩慣用的兵法:“……又行軍過于遲鈍,十余年來,但知結硬寨、打呆仗,從未用一奇謀、施一方略制敵于意計之外?!贝粽淘圃?,顧名思義,也是笨人的法子。譬如湘軍攻城,不求速成,講究持久戰,以圍城為宗旨,天天挖壕溝,如鐵桶一般罩住城池(湘軍大將、曾國藩九弟曾國荃由此得了個綽號“曾鐵桶”),硬生生把對手困死,打安慶、南京等太平軍重鎮,莫不如是。倘把這里的城池換作書籍,可見打仗與讀書正有相通之處。
說到兵法與讀書法的互通,古人早有發明。《孫子兵法·九地篇》云:“故為兵之事,在于順詳敵之意,并敵一向,千里殺將,此謂巧能成事者也。”黃庭堅取“并敵一向,千里殺將”八字,化兵法為讀書法,化巧為拙:“古人有言:并敵一向,千里殺將。要須心地收汗馬之功,讀書乃有味。棄書策而游息,書味猶在胸中,久之乃見古人用心處。如此則盡心于一兩書,其余如破竹節,皆迎刃而解也。”文廷式對此大加贊賞:“黃山谷嘗取兵家言‘并敵一向,千里殺將’二語,以為有如此勁悍,而后可以讀書。”并為之舉證道:“王船山(王夫之)僻處村塢時,無書可讀。遇鄉塾中有四子書,即取而訓解之,凡數十本。陳蘭甫(陳澧)師好讀《孟子》,其手批旁注不下五六本。昔人凡讀書,必先有一書得力,而后讀各書皆如破竹,此最有益?!毙枰⒁?,“必先有一書得力,而后讀各書皆如破竹”,可謂一經通而百經通,聽起來十分神奇,其實僅限于儒家,因儒家經子,縱有百千,主旨則一。朱熹《朱子語類》好講“融釋”“貫通”,亦同此理。
如果能夠判定,“并敵一向,千里殺將”的讀書法,要旨首在“須心地”(全神貫注),次在“勁悍”(堅忍一心),則可說回曾國藩的“讀書不二”,其專字訣正對應“須心地”,耐字訣正對應“勁悍”。而且曾國藩常言:“窮經必專一經,不可泛騖?!笨珊魬耐⑹剿躁愬⒆x書的故事。不過,“并敵一向,千里殺將”的特色,不僅在方法,更在氣勢。這則為曾國藩所不及。就讀書的氣勢而言,文廷式《旅江日記》曾引朱熹的讀書經驗作為佐證:“某舊年思量義理未透,直是不能睡。初看子夏‘先傳后倦’一章,凡三四夜,窮究到明,徹夜聞杜鵑聲?!薄x書讀到“徹夜聞杜鵑聲”,該是何其美好的記憶。
最后要提醒一點,無論“讀書不二”,還是“并敵一向,千里殺將”,不僅與人有關,還與書有關。不是所有書都禁得起我們字字研磨,句句細究。相反,值得這么讀的書其實寥若晨星,必須是所謂大書或經典。何謂經典?如卡爾維諾所言,經典是那些你經常聽人家說“我正在重讀……”而不是“我正在讀……”的書;或者參照張文江談《金剛經》:它適用于所有人,你理解到什么程度,它就相應到什么程度,不但可以作為入門,還可以作為歸宿——當一本書神奇如此,便可稱作經典。
▍讀書不必求記,卻宜求個明白
還得從曾國藩說起。常見朋友抱怨:記性不佳,讀書如風過耳,如煙過目,轉瞬即逝,一無所余。我則奉上曾國藩給兒子曾紀澤的忠告:“爾讀書記性平常,此不足慮。所慮者,第一怕無恒,第二怕隨筆點過一遍,并未看得明白。此卻是大病。若實看明白了,久之必得些滋味,寸心若有怡悅之境,則自略記得矣。爾不必求記,卻宜求個明白?!?/p>
針對無恒,曾國藩開出的藥方是專、耐二字訣。至于記性,他認為不是什么問題,只要能“求個明白”,即領會作者之意,則不必強行求記。這說來簡單,行之則難。試以陶淵明為例。其自傳《五柳先生傳》云:“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蔽覀兇蠖加浀们鞍刖?,因為這是讀書生涯的常態,后半句則屬偶然,否則陶淵明不至于興奮到“欣然忘食”。何況“欣然忘食”的情形一多,必定有損身體健康,這也不是好事情。
如何“求個明白”呢?對一般人而言,并無捷徑可行,還得遵循笨法子。古人云:“讀書百遍,其義自見。”主張多讀,熟讀,讀到一定程度,自然明白——只能說這是一種美好的預期,邏輯或事實未必成立。朱熹曾引此語,并加發揮,提出了著名的三到之說:心到,眼到,口到。最關鍵的乃是心到:“心不在此,則眼不看仔細,心眼既不專一,卻只漫浪誦讀,決不能記,記亦不能久也。三到之中,心到最急。心既到矣,眼口豈不到乎?”他強調的還是記憶,我則以為,惟有用心,才能會意;所謂會意,不僅指領略作者的意思,還得讀到自家心里去。
倘以會意為讀書第一義,則可引出我的一點愚見:讀書最高境界,即得意而忘言。此處之言,不是作者說什么,而是怎么說;忘言之所指,則在去其形而存其神。金庸《倚天屠龍記》第二十章,張無忌對戰八臂神劍方東白,臨時抱佛腳,向張三豐學太極劍,不記招式,只看“神在劍先,綿綿不絕”的劍意,為了領略劍意,甚至要忘記劍招,其學習之要旨,端在一個“忘”字:
要知張三豐傳給他的乃是“劍意”,而非“劍招”,要他將所見到的劍招忘得半點不剩,才能得其神髓,臨敵時以意馭劍,千變萬化,無窮無盡。倘若尚有一兩招劍法忘不干凈,心有拘囿,劍法便不能純。
這個故事,我也常講,用來勸解那些喜愛讀書而記性糟糕的朋友。讀書如學劍,學劍招不如學劍意,前者講究記憶力,后者講究理解力,只要會意,能否記住原文,則不是那么重要。學到哪一步,才能會意?這自然不必照搬張無忌的經驗,把五十四式太極劍全部忘記,我們可以嘗試一個小目標,對于書中的論點,盡力用自己的語言來轉述,而非用作者的語言來重述,好似復讀機一般,所學還是劍招。
學劍意或會意,要義在化,不僅指化去招數,汲取意蘊,還指將他人的知識納入己身,據為己有。古人講六經注我,金庸小說有化功大法,皆如此理。關于這一點,可參兩位明代學者的高論。薛瑄云:“讀書體貼到自己身上,方有味。不然,雖讀盡古今天下之書,無益也。讀前句如無后句,讀此書如無他書,心乃有入??谀顣乃Y,難乎有得矣?!蓖蹒茉疲骸白x書譬如食味,得其精華而汰其滓穢,始能養生。若積而不化,謂之食痞?!倍怂院喼比绯鲆晦H。說白了,讀書需要消化,不能消化,則難入心,知識再多,終屬他人。食而不化的讀書人,被王畿譏之為食痞,換一個更形象的說法,叫兩腳書櫥——這個綽號,曾落到過目不忘、博聞強記的錢鍾書先生頭上(這極可能是一種誤會),可見讀書人的化功大法修煉之難。
我得承認,以得意忘言等來談讀書,有些勸慰的意思。事實上,我無意否認記憶力的價值,無論閱讀什么書,好記性幾乎都勝過壞記性,而且,哪怕達到了得意忘言的至上境界,該記的東西,如一些基礎知識,還得牢記。畢竟,把杜甫與杜牧、霍布斯與霍布豪斯、哈耶克與哈維爾混作一談,認為列維·施特勞斯與列奧·施特勞斯是同一人,基爾克果與克爾凱郭爾是兩個人,屬于硬傷,怎么得意,都難遮掩。
▍一生要讀幾多書?
我讀過的育兒書,以范福潮《書海泛舟記》《父子大學》最為難忘。從名目來看,這兩本書,似乎與育兒無關。其主題,乃是一位生于清末、學于民初的父親,在一個以革命與反智為特征的動蕩年代,教兒子讀書、作文,進而立志、成人。然而,倘若我們足夠了解正大而厚重的中國古典教育,當知這正是育兒的內容。2018年初,范福潮把二書合一,更名為《一生能讀幾多書:我的私人閱讀史》,重出江湖。新書名志在從俗,不能說不好,卻不復言約旨遠的古典意味。
“一生能讀幾多書”原是《書海泛舟記》第一篇文章的標題。我對此文印象極深,因為作者幫我們算了一筆賬:今人之壽命,照七十歲計算,自七歲開始讀書,每天讀五六十頁,平均三四天讀一本書,一年讀一百本,六十年讀六千本(這還不包括報紙、雜志、公文、課本等),如果有些書需要精讀、重讀、研究、摘抄,再打一個對折,那么一生能讀三千本,大體可稱讀書人。
這個話題,讀書人幾乎無不關心。我認識一位書癡,極其清高,于金錢全無概念,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唯獨對讀過的書目和數量錙銖必較,一本不可缺漏,稍有輕視,立馬橫眉立目,仿佛侵犯了其身家性命。與此相應,朋友圈則有一些人,喜歡制定讀書目標:本周要讀多少書,本月要讀多少書,本年要讀多少書……對此我曾吐槽,這些喜歡立flag的人,往往都不讀書或不愛讀書,十之七八難以兌現諾言。這兩個情節,恰好從兩個方向,呈現了讀書人的數量焦慮。
有些人焦慮到了什么程度呢?以前每逢新書出版,我都要去豆瓣看看,多少人想讀,哪些人在讀,讀后評價如何。好玩的是,曾有兩次,新書尚未上架,已經有人點擊“讀過”,并打了三五顆星。我問責編,此人是不是出版社同事或朋友,近水樓臺先得書,她也一頭霧水,表示素不相識。后來承蒙行家指點,這才明白,有些人只讀書名,抑或翻翻目錄、前言或后記,便宣稱“讀過”一本書,所以他們每年能讀一兩千本,不出兩年,即可達成我輩一生的讀書量。我不知道這樣的讀書方式,除了自欺欺人,還有什么意思呢?對讀書量追逐至此,也許已經不是焦慮,而是譫妄。
大學期間,我也曾追求讀書量,曾立誓第一學期讀遍學校圖書館的哲學書架,第二學期讀遍法理學書架等,讀了兩個月,漸漸發覺,這一計劃一來難以實現,二來意義不大:縱使把那一架書甚至整個圖書館的書都讀完了,又能如何,如果所獲得的知識不能化為己用,如果最終人與書毫不相干——王闿運說曾國藩是讀書人,張之洞是看書人,讀書人能通經以致用,看書人則人是人,書是書,二者了不相涉——那么充其量不過成就了一個大腹便便的兩腳書櫥,書櫥再大,終歸還是書櫥。所以說讀書量固然炫目,卻可能導向一條不歸路。
我嘗試改動一字,不再問“一生能讀幾多書”,而追索“一生要讀幾多書”。須知能力是一碼事,需求則是另一碼事。洞察到這兩個問題的差異,應在2013年初,我從市區搬到鄉下,大批藏書都留置城中,只挑了兩百本隨行。到鄉下之后,發現還是帶多了,真正需要的不過三五十本。由此開始思量,書海無涯,弱水三千,當只取一瓢飲,一生要讀或者說要精讀、重讀的書,應不超過兩百本,也許一百本足矣。彼時還悟出一個道理,讀書到了一定階段,第一不該求快,而當求慢,正如思想到了一定階段,不該求銳,而當求鈍;第二不是做加法,而是做減法,人到中年,也是如此。
我們的問題還可以精確一點:一生該重讀多少書。我常說,讀書不是比數量,而是比質量,與其讀十本爛書,不如讀一本好書,與其把十本爛書讀一遍,不如把一本好書讀十遍。這番道理,如果由叔本華來表達,想必更具說服力:“閱讀好書的前提條件之一就是不要讀壞書。”“壞的東西無論如何少讀也嫌太多,好的作品無論怎樣多讀也嫌太少?!逼湟x,即對于好書,當一讀而再讀。不用擔心一本書經受不起我們的重讀,真正的經典,如卡爾維諾所言,你每次重讀,感覺都像初讀一般,能帶來新鮮的發現。
蔡清云:“欲為一世經綸手,止熟數篇緊要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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