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棵普通的老楊樹,樹干粗壯高大,枝葉遮天蔽日。歲月的風雨在它身上刻下滄桑痕跡,老楊樹靜默矗立,平日里陰森深沉,像位滿腹經綸的學究;起風時,樹葉嘩啦啦地抖擻,又似咯咯嬌笑的風韻少婦。
老楊樹長在楊家院門前,張家瓦房后,這里既是張楊兩家的茶飯地,也是孩子們的游樂場。誰能想到,如今關系密切、往來頻繁的兩家人,曾經幾乎沒有交集。
楊家老漢楊成是個犟脾氣,從不主動與人交好。有人路過楊家門口,見他蹲著捧碗呼嚕嚕地吃飯,好意問候,他卻不耐煩地哼一聲:“咋了?吃飯唄!” 仿佛別人說話打擾了他享受美味。“二別子”“犟勁驢”,這些綽號正是村人對他的評價。
張楊兩家關系的轉變,始于張福結婚后。張福與楊成的兒子楊吉同歲,張福早早定下親事,楊吉的婚事卻一直沒有著落。楊吉陽光帥氣,還有玉雕手藝,不少媒人來提親,可姑娘家一打聽,就因楊成的緣故推掉了。張福的妻子心疼楊吉,想把娘家閨蜜介紹給他。張福覺得這是拉近兩家關系的好機會,便積極促成了這樁婚事。
親事進展順利,兩人見面后都很滿意,半年后就結了婚。此后,張福成了老楊樹下的常客。楊吉在樹下支起水泥桌,搬出椅子,兩人飯后飲茶閑談,天南地北,好不快活。張福也越發喜歡這棵樹,老楊樹樹帽大如巨傘,夏季能為他家房屋遮去大半陽光,是天然的隔熱層。
春去秋來,日子悄然流逝。張家大兒子已二十出頭,在縣城科委上班,小兒子即將高考;楊家大女兒大學畢業后在縣城教書,二女兒與張家小兒子還是同班同學。
楊成常常站在老楊樹下,摩挲著粗糙的樹干發呆。這棵樹是楊吉小時候栽下的,幾十年間,已長成兩人摟抱般粗大。前些年,楊吉找來買家,想賣掉楊樹,楊成卻嫌千把元的價錢低,執意再等等。買樹的連鬢胡子大漢多次糾纏無果,泄憤地朝樹踢了幾腳,罵他 “犟家伙”。誰能料到,短短幾年,楊樹價格暴跌,千把元的樹如今只值幾百元。
看著老楊樹,楊成心中滿是滋味。他最大的愿望是抱上孫子,可前些年計劃生育管得緊,兒媳生下兩個女兒后就被催去結扎,楊家 “絕戶” 的陰影一直籠罩著他。楊吉做玉雕攢足了錢,在原址建起兩層歐式別墅,可楊成卻覺得這錢花得不值,在他看來,孫女出嫁后,房子遲早便宜了外人。
一日,楊成在村西老韓的代銷店閑坐,正巧張福來買鹽。幾人閑聊間,張福訴起苦:“養倆兒子真操心,好不容易把老大供出來,才找了工作,老二馬上又要考大學,操不完的心喲!” 老韓笑著打趣:“知足吧你,你兩個兒子成器,眼氣人哩。”
這話卻刺痛了楊成,他認為張福是在故意炫耀,嘲諷楊家無男丁,當即狠狠懟道:“顯擺啥,恁操心沒見你置下啥家業。” 張福滿心委屈,不過看在鄰里情分上,還是忍下了怒火。
村里這些年變化不小,不少人家在外地買房,或在村邊建房,像楊吉家一樣把舊房推倒重建得漂漂亮亮。而張福因供兩個學生上學,經濟緊張,一直住在老舊房子里。如今大兒子出息了,小兒子也即將高考,張福這才有心思計劃蓋新房。按照新村規劃,他只能在原址向后退兩米重建,可房后楊吉家的大楊樹成了阻礙。
張福找楊吉商量,提出愿意作價賠償,希望他家放掉楊樹。楊吉表示要和父親商量,此后卻態度含糊。張福這才知道,楊家人因之前的閑話誤解了他。無奈之下,張福找村委會幫忙,村長親自出面,也沒能說服楊成。
張福又驚動了鄉房管所。房管所先下發整改通知書,無果后聯合執法隊強制執行。楊成拎著鐵鍬,發瘋似的護住樹,一副拼命的架勢,執法隊只好無功而返。
就在張福失望又不甘時,在縣城科委上班的大兒子回來了。他先是勸張福放棄蓋房,還說準備貸款在縣城買房。接著,他說出一個讓張福震驚的消息:“爹,我和楊茜處朋友了,縣城買房是我倆共同商量的。”
張福愣住了,久久說不出話。
此后,他不再鬧騰著讓楊家放樹,還會悄悄轉到房后看那棵老楊樹。此刻,老楊樹舒展著葉片,在風中發出嘩啦啦的聲響,仿佛在歡快地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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