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子和孟子那里,有一個悖論:從政似乎很容易,又似乎很難。
說容易,因為在孔孟眼中,只要有一項突出的特長,從政就沒什么問題;說難,孔子曾阻止學生從政,并對學生 拒絕從政的行為表示認可,且孔孟的政治理想在他們的時代也從未實現過。
究竟怎么回事?
先看兩個“難”的例子。
子使漆雕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說。(《論語·公冶長》)
“漆雕”是復姓,“開”是名。孔子感覺他學成了,讓他出仕做官。漆雕開卻說,我對做官還不太自信。孔子很高興。
孔子高興,因為學生有自知之明,而且謙遜低調。從孔子的角度判斷,他可以了;漆 雕開從自身的角度出發,覺得自己還不夠。這沒有對錯,只是角度不同。孔子對學生再了解,也不可能知道所有細節;學生更清楚自己幾斤幾兩。
何況,在春秋這種相對較混亂的年代,謹慎一點、低調一點,是非常寶貴的品質——關鍵時刻能保命。
另一個“做官難”的例子,就不同了。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后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論語· 先進》)
子路讓子羔去做費的縣長。孔子表示不同意:“這會害了別人的孩子(指子羔)。”
子路反駁道:“(那個地方)有一方百姓(可以幫著治理),有土地和五谷(可以保佑政權),為什么非要讀書才算做學問?”意思是,又不是他一個人治理,為什么非要考試合格才能做官呢?
孔子沒有繼續反駁,只是岔開話題:“所以我討厭那些油嘴滑舌的人。”顯然是在批評子路。
那么問題來了:為什么孔子沒有把話題展開,深入探討不讓子羔做官的原因呢?
原因在于,這話題可意會不可言傳,不好公開討論,比較敏感。
不想讓子羔做官,主要是兩方面因素,都不好放到桌面上談。一個,是子羔自己,一個是費這個地方。
子羔,即高柴,字子羔,大約比孔子小30歲。《論語·先進》中有一章,是對四個學生的評價:
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
高柴愚笨——這個評語,大概率是孔老師打的,至少是他認可的。
愚笨,腦子不靈活,這是高柴的標簽——現如今的老師恐怕不敢這么寫評語了。那時候無所謂,學生皮糙肉厚,不怕打不怕罵。
期末結束,給幾個學生集中打個評語,沒啥;在子路要讓高柴當官的關鍵環節拿出來做反駁的理由,就不太地道了。所以,孔子明知道高柴愚笨,這個時候也不能直說。
其次,是因為“費(音必)”這個地方,太敏感。在“季氏將伐顓臾”一文中,冉有曾經提到,顓臾“固而近于費,今不取,后世必為子孫憂”。
什么意思呢?當時屬于分封制,國君要分封卿大夫,不是虛名,而要給他領地(叫采邑),領地的稅收屬于卿大夫,有自己的武裝,屬于獨立小王國。這樣一來,國君分封卿大夫領地大了,很容易失去控制;甚至卿大夫的領地、武裝大大超過國君。
魯國就是這種情況,國君被架空,季氏為首的三個卿大夫把持朝政。
魯國國君直接控制的范圍很小。顓臾、費等小的領地,性質上和季氏的領地一樣,更傾向于魯國國君。
季氏想吞并顓臾,理由之一是顓臾和費距離很近,兩者一旦聯合起來,和國君齊心協力,就更難對付了。
子路曾經為季氏家宰,而費后來的確成了季氏的領地。子路這一任命,理應是在季氏吞并費之后。
即便此時費在季氏的管轄范圍,仍屬于敏感地帶,明爭暗斗,局勢復雜。如此局面,派一個愚鈍的人去掌舵,孔子怎能不擔心?但這樣的話,似乎不好明說,干脆“王顧左右而言他”。
以上的事例說明,在孔子眼中,當官似乎挺難的。矛盾的是,在《論語》其他篇章中,當官、從政似乎又成了很輕松的事情。
比如“政者正也”,從政很簡單,自己“正”就OK了;比如舜治理天下,“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自己端端正正坐著,天下就“垂拱而治”了。
尤為典型的,是孔子和季康子的一段對話:
季康子問:仲由可使從政也與?子曰:由也果,于從政乎何有?曰:賜也可使從政也與?曰:賜也達,于從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從政也與?曰:求也藝,于從政乎何有?(《論語·雍也·》)
季康子問孔子的三個學生仲由(子路)、端木賜(子貢)、冉有(求)是否可以從政,孔子的回答是:
子路果敢決斷,從政有什么難度呢?
子貢通情達理,從政有什么難度呢?
冉有渾身藝術細菌,從政有什么難度呢?
從老夫子的口中說出來,從政、當官簡直跟喝白開水一樣簡單,只要有一兩種突出特質,就沒問題了。
孟子也有類似的表述。《孟子·告子下》記載了這樣一件事——
魯國要讓樂正子當官,孟子聽說后,高興得睡不著覺。
學生公孫丑問他:“樂正子很強嗎?”孟子說:“不強。”
“那足智多謀啰?”“否。”
“那見多識廣啰?”“No.”
“那你為什么高興得睡不著覺?”孟子回答說:“因為他好善。”
樂正子接著問了一個我們同樣好奇的問題:“光憑好善,就足夠了嗎?”
孟子說:“好善,治理天下都足夠了,何況治理魯國呢?(此處省略一萬字)”
孟子的回答,事實上也能解答本文的疑問:當官,到底難還是容易?孔子為什么一會兒說難,一會兒說易?
擁有了好善、好德這樣的本質,當官就容易。子路的果敢,子貢的通達,冉求的才藝,都是建立在“德、善”之上的“術”。有了“德、善”這個根本的“道”,采用什么樣的“術”,只是途徑不同而已。
當然,其中唯一令人意外的是,冉求后來的從政行為脫離了善的本質,最終被夫子唾棄:“非吾徒也!”
無論漆雕開、子羔還是子路、子貢、冉求,孔子的要求,都是先修養自身,素質提高了、德行到位了,應對復雜的政事,自然游刃有余。修養不夠,貿然從政,德不配位,難免帶來風險。
高金國,筆名高了高,高級編輯,著有《好父母養出好孩子》《寫給孩子的趣味中國歷史(12冊)》《少年讀史記故事(3冊)》《中國歷史超好看(6冊)》《人生是一場修行》《唐朝那層窗戶紙》《齊國那些事兒》等圖書3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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