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曾在“澎湃問吧”開過一個欄目,在線對話為什么讀書、讀什么書、如何讀書。在短短兩周多時間里,涌來五六百個提問,而其中最常被問到的問題之一,則是讀書究竟應該“專”還是“博”。很多人似乎既想要成為一個“淵博的人”(這在我們社會仍是個很高級的稱號),又害怕涉獵龐雜,無法將一門知識鉆深吃透,最終一無所獲。
這雖然是個偽問題,但就我所知,這確實曾經(jīng)困擾過許多人——某種程度上,也包括我自己。我雖然從小偏好文科,但在文史哲內(nèi)部,卻興趣極為廣泛:小時候是古典文學打基礎,近現(xiàn)代小說也讀了一堆,中學時也曾是“文學少年”,自己嘗試填詩作詞、寫散文小說;此外,我還深信“文史不分家”,對歷史也一向沉迷,上大學后又漸漸意識到很多歷史現(xiàn)象僅憑史學理論本身無法解釋,于是又順藤摸瓜去找了社會學、人類學、民俗學、語言學乃至心理學的書來讀。
我當時的知交張暉則全然是另一種類型:他自高中矢志于學,一直有著明確的目標。他極少讀現(xiàn)代文學,除了偶爾練筆填詞,也不事創(chuàng)作;對歷史、哲學等領域,如果相關,他也會翻翻,但始終不離開自己關注的核心,那就是古典文學。
如果說我讀書是“順藤摸瓜”式地延伸出去,那他可則說是“竭澤而漁”的方式:專注而窮盡地搜求材料,在高中時他就盡一切可能地購入自己感興趣的紅學研究資料,以及俞平伯、錢鐘書的著作和相關材料,也正因此,他后來才能在進大學不久就指出《俞平伯全集》尚有佚作未收錄,并在大三就完成《龍榆生先生年譜》這一被學界贊譽的論著。
《龍榆生先生年譜》,張暉著,學林出版社,2001年3月第一版
增訂本由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3月出版
這種差異,無疑與我們各自的秉性有關,也是當時我們切磋時就深深意識到的。高中畢業(yè)之際,他去南京,我去廈門,彼此叮囑看到什么好書,記得為對方留意(我們對彼此家里的藏書都早已了然于胸),但他笑了笑說:“這對你容易,對我可難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你感興趣的東西太多了,我不知道幫你買什么書好。
英國思想史學者以賽亞·伯林曾在其名作“刺猬與狐貍”中,引用古希臘諺語“狐貍多機巧,刺猬僅一招”,將不同的思想家、作家劃分為兩類:狐貍興趣多元,注重萬物之復雜與聯(lián)結,偏向“淵博”一端;而刺猬卻致力于尋求唯一的真知,以不變應萬變,崇尚專精。
就此而言,我是“狐貍”,而張暉是“刺猬”。類似的話,章學誠也說過:“高明者多獨斷之學,沉潛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學術,不能不具此二途。”某種程度上說,這兩種不同的閱讀方式,或許本身就是我們自身秉性的合理化。
但事情并不就此告終。在我們長久的討論中,我們都發(fā)現(xiàn)了自身的問題所在:我很早就意識到,他因其專注而能闡幽發(fā)微,而我所追求的廣博,如不收斂,最終可能散漫無歸——這也是他作為諍友當面提出過的。
只是到了大學之后,他得償所愿,主攻古典文學,很快聲名鵲起,而我誤打誤撞去讀了與自己興趣完全不相干的專業(yè),術業(yè)無專攻,也就愈發(fā)順水漂了。他那時每次見面總勸我讀研,我自嘲現(xiàn)在是野狐禪,只由著自己的興趣讀書,他以一貫的犀利毫不客氣地說:“確實你不在學界中,這也無可厚非,但你到五十歲也這樣?”
以賽亞·伯林根據(jù)古希臘諺語,將不同氣質(zhì)的知識分子分為狐貍、刺猬兩大類
那時讀到伯林這段文字,我也感覺那個“想當刺猬的狐貍”就像是我自己:
他無論怎么說,都不曾有個整體之見;他不是、他根本不是刺猬;他所見者不是一,而是多,他那苦執(zhí)困心、逃無可逃、不屈不撓、穿透一切而令他瘋狂的清明眼光,看到的是一個比一個細微、一個個充滿個性的許多事物。
我那時的困境,甚至還不僅是“怎樣讀書”,還包含著自我懷疑的“為什么要讀書”。在無法向外人道的困苦中,閱讀對我而言既是救贖也是泥沼。
確實,我也逼著自己讀了不少,但卻失去了方向,固然積累了不少材料,然而怎樣在這積累中找到脈絡和線索,讓它們勾連起來稍具形狀,則無人可以告訴我。那時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一個危險的境地:如果沒有真正深入到具體的理路和論述中去,會發(fā)現(xiàn)宏大的談論并不能帶來新知。
張暉的路徑則相反,他是專深多年,直到去香港讀博,才感受到轉(zhuǎn)型的痛苦。那時本來南京大學想挽留他下來編撰《全清詞》,但他致力詞學多年,愈發(fā)看見其窄小,有次和我當面感慨“難怪前人說‘詞是小道’”,因而他堅拒了母校挽留,想拓展自我的視野,看到更開闊的世界。
然而此時,他深感痛苦與挫敗,因為這個轉(zhuǎn)變遠比自己設想的更為艱難。要從詞學進入詩學、古典文學,乃至普遍意義上的“文學”,這里每一層都有不同的梯度。當然他已有了扎實的基礎,但轉(zhuǎn)變?nèi)匀徊皇琼樌沓烧碌模驗檫@涉及到范式上的轉(zhuǎn)變,有時甚至導向?qū)ψ约涸辛晳T的全面質(zhì)疑。
多年后他和我說,后悔自己少年時過于專深,其實那時應當博涉群書一點——他竟然也變成了一個“想成為狐貍的刺猬”。在方法上,他首先意識到了自己原先那種“竭澤而漁”的專深閱讀方式會陷入兩難:一是,材料可能是無窮盡的;二是,如果窮盡了,怎么辦?更有甚者,有時如果不轉(zhuǎn)變視角,根本就無法發(fā)現(xiàn)“材料”。
使他焦慮的另一點是:如果沿著老輩的道路繼續(xù)向前走下去,那么最多也只是把他們開辟的道路走得更往前一點,卻未必能開辟新路,照此舊徑攀爬,如何才能超越他們?當然,和我不同的是,他說到底是認為“成為狐貍,才能更好地成為刺猬”,著眼點畢竟仍在后者。
學者張暉之墓,銘文“他曾真正活過”取自我的悼文,這是今年他夫人張霖祭奠時的照片,墓前并排放著的是他們兩人各自的著作
當他以三十六歲的英年早逝,我在漫長的追思中,逐漸看清了我們從少年時代以來走過的道路:如果最初我們都是“循性為學”,那么后來也都不約而同走向“矯性為學”,也就是說,意識到自己秉性與治學中存在的問題,有意識地去矯正它。
雖然前些年也有朋友忠告我:“經(jīng)濟學是你知識結構中的一大缺口,如果補上,會很有助于你深入觀察社會。”無疑我也很清楚,這些年經(jīng)濟學話語在社會科學領域的滲透越發(fā)強勢,但這兩年我愈發(fā)意識到人的精力終究有限,不得不稍稍收縮戰(zhàn)線,更聚焦于自己感興趣的問題。
當然,不同的人對這必定有迥然不同的理解。據(jù)說金庸在北大演講時,當被問及怎樣才能寫好小說時,他反復強調(diào)“一定要多讀書,要成為一個雜家”,因為他覺得這樣寫出來的東西才“好看”。
蘇珊·桑塔格也從評論家的角度說過:“我的胃口很大,興趣廣泛,但是我不認為自己是個美食家。就隨筆而言,我喜歡寫些我欽佩的東西。我欽佩的東西數(shù)量眾多,如果它們未被充分寫過,我愿意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我認為我無需在苦行與熱切之間做出選擇。”也就是說,在她看來,“評論”本身類似于西方古典傳統(tǒng)中的“博雅”,本身應基于廣博的興趣而生發(fā)。
這兩者確實不必然對立。宋史前輩鄧廣銘先生在談論治學時,也強調(diào)“第一就是要博”,然而他所說的博卻是指“專業(yè)定下來后,在本專業(yè)領域內(nèi)的博”——這看起來是“專深”的另一種說法,只是用以反對瑣碎割裂的治學之道。
唐史學者陸揚則道出了另一重境界:“如果史學工作者也可以分為狐貍和刺猬兩個類型,本人無疑屬于后者,也就是說只能在一個縮得很小的范圍內(nèi)進行聚焦式的工作。不過我讀到過一個立陶宛的創(chuàng)始傳說,里面提到說上帝一開始曾把大地弄得比天宇還大,多虧一只刺猬的提醒,才把大地縮小到和天宇相稱。由此可見,在那只刺猬眼中,大地雖然被縮小了,卻仍可以有天宇一般的浩瀚。”在這里,他其實改變了爭論的界定,轉(zhuǎn)而強調(diào)“小就是大”,鑒于學術分科之下,每個領域都有無數(shù)門道,也許每個刺猬都多多少少有這樣的想法。
多年前的一張照片,可能是張暉給我拍的,在北京。當時手里讀的是史華慈著《古代中國的思想世界》
這些年來,我曾聽很多朋友說,倒是羨慕像我這樣可以自由地閱讀,而他們苦于學術分科的職業(yè)化,不得不硬著頭皮去啃一些其實自己并不喜歡的本專業(yè)書籍。
當然,閱讀本身就是一個復雜的行為,如欲有所發(fā)現(xiàn),原本也早就不像古典人文時代那樣,僅憑自己“喜歡”就可以了。但現(xiàn)在的學術分科之深也是事實,就像《北美中國學》中所說的那樣,研究上古史與近代史的學者可能從來不會看彼此的成果,甚至不覺得對方是自己同行。
我一度向一位專治近代史的學者提起李峰的《西周的滅亡》寫得好,得到一個尚屬積極的答復:“是嗎?倒是從來沒讀過先秦史的,我找來換換腦子也好。”也許只有我這樣的外行才把“歷史學”看作是一個統(tǒng)一的門類。
在這樣一個遍地是刺猬的時代,狐貍式的閱讀方式很可能會被譏為“一英里寬,但只有一英寸深”;但就像幾十年前美國大學教育的職業(yè)化激發(fā)了通識教育一樣,當下知識共同體的內(nèi)部分裂也有必要倡導一下公共閱讀。
在學術史上,有不少重大變革倒是來自跨學科的“異花授粉”,最出名的無疑是達爾文的進化論,它幾乎從一開始就漫溢出生物學的邊界,對各個領域都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有時是不幸的影響,諸如社會達爾文主義。曾對人類學研究產(chǎn)生很大沖擊的《寫文化》一書,不少作者其實原本是搞文學評論的。
對條塊分割嚴重的國內(nèi)學界來說,也許雜交、對話更有其必要。這可以使人們從本專業(yè)的洞穴中抬起頭來,體驗更廣闊的時空與現(xiàn)實,促進不同領域的交流對話,借用愛德華·薩義德的話說,“從根本上來說,閱讀行為可能是一次謹慎有度的人類解放和啟蒙”。
我相信,狐貍與刺猬最終可以殊途同歸。要有所創(chuàng)見與發(fā)現(xiàn),最重要的是積累。沒有積累的靈感與聰明,很快將耗盡而無后勁;而那些乍看靈光一閃的創(chuàng)見,其實也無不因深厚的積累而來——在發(fā)明創(chuàng)造上,術語稱之為“前置技術”。
個人或許還有自己都無法解釋的突發(fā)靈感,但如果是一生成就、一門學科、一個社會,則其發(fā)展恐怕沒有跳躍性可言。這也就是為什么如果深入了解有些頂尖學者的學術成就會讓人絕望,因為差距并不是他偶然寫出了一篇比你更好的論文,而是你和人家之間差著許多年的積累。
從這一點上來說,“博”與“專”的對立是虛假的,真正的關鍵在于,這些知識是否有積累,彼此之間是否產(chǎn)生了結構性關聯(lián),借用哲學家維特根斯坦的話說,“端賴于看出聯(lián)系的理解”(the understanding that consists in seeing connections)。如果沒有積累和關聯(lián),那么再多的知識也只是一堆五顏六色的海洋球。
問題是,怎樣才能有意識地積累知識?這樣的問題意識,本身就是在閱讀、在閱歷中涌現(xiàn)的,它是過程的產(chǎn)物,而不是先有了它才開始閱讀。正因此,閱讀應當帶來思考,而不能帶來思考的閱讀,只不過是一種拜物教。
每一次知識領域的范式轉(zhuǎn)型,常常未必是后來者積累了更多東西,而是領先者所積累的東西,忽然之間變得過時乃至沒有意義了,率先擁有新意識的后者,就此捕捉到了機會。
正是在這一點上,我相信不論是哪一種閱讀方式,都可以通向全新的視野。托爾金曾說過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云游的人并非都迷失方向。”(Not all those who wander are lost.)閱讀也是一次云游,但要發(fā)現(xiàn)點什么,僅僅云游是不夠的,而這最終,是為了通向一種智性的自由。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