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今天是“世界讀書日”。我國“第四屆全民閱讀大會”亦于今日在太原召開。幸逢其盛,回望自己三十多年來所寫過關于讀書的文章,大約有數十篇吧。謹于其中選出十篇(共21000多字),溫故而知新,權當作盤點與獻芹。
《話書香》
女兒在2000公里之外的深圳工作,平時做合成生物化學之類的實驗,有閑暇便會跟我通電話,討論一些有關讀書的話題。
某日,女兒問我,爸爸,什么是書香?
我說,古人以蕓香草藏書辟蠹,所以有書香之說。后來,書香不再限于藏書了,也泛指愛讀書的社會風氣和愛讀書的家風,比如書香社會、書香門第。
女兒又問,通過刷小視頻、抖音什么的聽書看書,算不算書香呢?
我說,這可是個新問題。不過,我倒是覺得,通過新媒體聽書看書,也是書香。只是就我自己而言,更喜歡讀紙質書,更愛紙的書香罷了。
其實,我平時也刷小視頻、抖音什么的,但每次真的想讀點書的時候,我還是喜歡去翻閱紙質書。“老去讀書隨忘卻”,讀紙質書不同于刷視頻,你可以隨意在書上勾勾畫畫,也可以鉤玄提要,把重點記在扉頁上,還可以在天頭地腳隨手寫下感想。復習的時候,或者寫文章需要相關資料的時候,翻開每一頁都像遇見“老友”一樣,你會會心一笑,很是自得。
我一直以為,這是我自己多年的習慣,未必適合年輕人。
令我意外的是,女兒在電話那頭說:“我也愛紙書香,我覺得紙書更有實感。”
我說,如何個“實感”法呢?
女兒說:“就像爸爸在紙質書上記下自己的心得和感想——特別是讀爸爸讀過的、留有‘手澤’的紙質書,我能夠實實在在地體味到書香。這在電子書上是無法感受到的。”
我一時有點感動,也有些感慨。
我告訴女兒,在我童年和少年的時候,在村子里很多老戶人家的家門上,都還能看到“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木刻對聯。“耕”是體力勞動,能夠讓人吃飽穿暖;“讀”是精神勞動,能夠讓人知書達理,增長見識。“詩書繼世長”,就是說咱們老家當年的家風與鄉風,書香濃郁,斯文流傳,可以長久地潤澤后世子孫。
女兒可能也是受到了我的影響,即便遠在深圳,也老愛跟我要書。
近日,她又打來電話說,咱家不是有兩套同樣版本的《左傳》嗎?請給我寄一套,要爸爸批注過的。她還開玩笑說,我要在爸爸批注過的書上再作批注,將來傳給我的孩子。
一番話逗得我哈哈大笑。
我說,你要真能這么干,那就是送給孩子最好的禮物!
(發表于2025年1月15日《人民日報·大地》)
《仰 讀》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閱讀習慣。老三的閱讀習慣有二:一是喜歡讀老書,二是喜歡躺著讀書。老書是時間的長河里沉下來的金子,年代越是久遠,越能流傳下來的,就越有價值。至于躺著讀書,則是老三從小養成的一種習性。
據長輩們說,老三出生以來特能哭,整日里號啕大哭,用老三母親夸張的話說“哭得死傷在地”。現在想想,小孩子的哭,不是病痛便是肚子餓。出生于上世紀60年代初期的人,餓肚子本是尋常事,不值得大驚小怪。可是,老三母親和哥姐都說,老三滿月以后,每當啼哭的時候,就拿哥姐的舊課本在他眼前晃悠,并說“老三念書啦,老三念書啦”,老三的哭聲便逐漸地變成咿咿呀呀的“念書聲”了。據說此法很靈,一直用到老三一周歲左右。以致老三的外祖父預言:“老三這娃子,日后沒準能成個喝墨水的人物。”
大概是從小受到這樣的提示吧,老三對認字特別感興趣。農村人一大家孩子,沒有誰專門去教他識字;但老三跟著上小學的哥姐認了不少字,四五歲的時候就差不多可以讀報紙了。那時候,在村子里找到一張報紙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老三的五叔是村里的民辦教師,他家的仰塵(城里人叫天花板)是用報紙糊的,老三盡可以躺在五叔家的熱炕上,仰讀仰塵上的《雁北日報》和《山西日報》。他一會兒頭朝西,一會兒腳朝北,起初五嬸還真納悶,這孩子咋地躺在炕上總是轉來轉去的?后來才發現,嗨,咱家老三這不是在認字嘛!
轉眼間老三長大了,考試升學,畢業就業,娶妻生子,鍋碗瓢盆,跳槽升職,博取功名。他一路從小村到小城,從小城到省城,從省城進京城,忙了個不亦樂乎。老三參加工作二十多年來,讀書寫作只能利用晚上和雙休日的時間。他曾經多次幻想,如果有幾年時間什么也不干,能夠專心致志地待在家里讀書,那該多好。
也許是天遂人愿,也許是造化弄人。就在老三年過四十上有老下有小的當口,突然莫名其妙地失業了。就像有人專門做過思想工作似的,一時間全國范圍內的不少文友和他保持了距離。文章發不了,工作又不好找,老三的心頓時變得很沉很沉。不過,也好,這何嘗不是一個讀書的好時機呢。關于讀書,特別是讀老書,老三有自己的一套讀法。他曾對讀書作過“讀詩如梳,讀史如篦,讀經如剃”的譬喻。他說,讀古人的詩文集,要有選擇地讀,抓大放小,去粗取精,大致梳理一下即可;讀史書要精細,最好能從頭到尾捋出一條線索來;對于傳統經典,則要潛心研讀,探賾索隱,全面鋪開,不留死角。
老三15年前買了一套中華書局點校本《二十五史》,滿滿上了一書架,本打算退休后再細細閱讀,沒想到提前派上了用場;老三7年前八五折購得一套北大版的阮元輯本《十三經注疏》,原本不敢輕易搬出來,此時也輕輕拂去了落在上面的浮塵。老三把枕頭墊高,躺在床上,開始了夜以繼日日以繼夜的仰讀生活。仰之彌高,鉆之彌深,老三在書海里盡情徜徉,流連忘返,要愁哪得功夫!有一段時間,老三早晨起來,兩個拇指都是水腫的。后來夫人提醒他說,沒日沒夜地舉著磚頭厚的書,手指能不水腫嗎?老三這才聯想到古人,將厚書裝訂成一本一本的小分冊,而且還是豎排版的,非常適宜躺在床上卷起來閱讀。老三嘆服,古人真講究啊。
時至今日,老三還十分懷念那段仰讀的日子。是啊,作為肩負著養家糊口重任的一家之主,如果沒有外力的壓迫,誰會在人生的黃金時段平白無故躺在家里仰讀兩年之久呢?一想到這件美好的事情,竟由他人玉成,老三就想偷著樂。最近一次友人聚會,大家暢談人生中快意事。一位朋友問老三,此生最快意的事情是什么?老三毫不猶豫地回答:仰讀。
(發表于2006年4月29日《人民日報·大地》)
《路 讀》
讀書,未必是一件雅事;尤其在老三,倒成了一樁實實在在的俗事。老三住在京東的通州果園,而工作單位卻在西單附近,加之每天上下班高峰期必堵車,單程也得兩個來小時。如何將每天“扔”在路上的四個小時合理利用起來?于是老三便盤算在路上讀點“老書”。
路讀,不能講究什么“剛日讀經,柔日讀史”之類的排場,只能見縫插針將就著讀。想當年,老三正年精力壯,在公共汽車上找個靠窗戶能站立的地方,就可以“埋頭”讀起書來。到了2008年奧運會前夕乃至奧運期間,北京的公交車一律改為乘坐一次付N角錢,總之便宜得很;而另一種空調公交車乘坐一次N元,因為票價要貴一些,所以乘客也相對少一些。老三選擇后者,清晨早起一會兒還有空座,一直坐到東三環再換車,至少可以讀書一小時。奧運會后,有些車次忽然間“改頭換面”找不到了,于是老三便改乘城鐵換地鐵。他從城鐵八通線果園站上車,逆向坐三四站即到終點站,再從終點站重新選個座位,盡可以打開書暢讀一個小時;然后到四惠東站再換乘一號線地鐵,排隊等一個座位,到西單站下車,仍可讀近半小時的書。當然,在一號線上的“讀書時間”,偶爾也會超過半個小時,直到地鐵里廣播“本站是軍事博物館站”或“前方到站是玉泉路站”,老三才恍然大悟——坐過站嘍!
近兩年,選擇乘坐城鐵和地鐵上下班的人愈來愈多。老三曾在城鐵上聽到一位青年女子抱怨,她每次早高峰擠進車廂,都是被人“抱”上來的。如今老三已年近知命,老冉冉其將至兮,不宜再在城鐵和地鐵上摔打了。然而自駕上班也不是他的最佳選擇。于是便跟一位家住通州的的哥商量,每天早上固定接他上班。為了避免堵車,老三每天清晨5點20分起床,6點10分左右上車,在車上打一個盹兒,40分鐘即可到達單位。老三單位的上下班時間是“早九晚五”。這樣,他就多爭取到兩個小時的“讀書時間”。在老三看來,每天早晨這兩個小時的“讀書時間”,純屬路上憑空“賺”出來的,故仍然稱之為“路讀”。至于車費嘛,可以用稿費抵消,故忽略不計。最關鍵的是,這兩個小時的“讀書時間”,是與從前不一樣的“讀書時間”:盡可以坐在辦公室里,氣定神閑地讀,隨心所欲地讀,鋪排對比地讀,勾勾畫畫地讀。老三早年看書,每本書都用牛皮紙包皮兒,不畫道,不折頁,讀過兩三遍還跟新書似的。而今,他不僅讀到精彩處隨手折頁,還要打圈圈,畫道道,藍筆勾,紅筆點,尤其讀到會心處“詩興大發”,還會在書的天頭地腳扉頁上涂抹一大嘟嚕文字。老三說,書是特殊消費品,不“消費”等于沒讀。
老三住在通州已近十年,上下班路上雖然不免“艱苦卓絕”了一些,但盤點一路讀過來的好書,還真是收獲不菲。像那些讀來有滋有味的“老書”《說苑》《法言》《白虎通》《大戴禮》《淮南子》《戰國策》《世說新語》《韓詩外傳》之類,還有那些百讀不厭的《論》《孟》《詩》《易》和“前四史”(《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以及“堅硬”難啃的“春秋三傳”(《左傳》《公羊傳》《榖梁傳》)等等,都是在年復一年的上下班路上,陪伴著老三一路讀過來的。路讀,不僅為老三打發了途程中的無聊,更使他獲得了心靈上的愉悅!真可謂“甘苦相伴,得失為鄰”。
每天在路上讀一點“老書”,已然成為老三多年來的習慣。老三偶爾還會在親朋好友聚會的場合“推廣經驗”,倡議大家加入路讀行列,特別是年輕人要多讀一點“老書”。他說,一個民族的“老書”,是該民族“從前的”思想和智慧的總和;從前的光芒亦可映照未來。證之世界歷史,想要“抽空”某個民族的靈魂,首先便要“虛無”其民族的傳統文化。就像要毀掉一棵樹,先得挖掉它的根。無“根”的民族,還能稱其為民族嗎?聽說現在國內不少大學里的許多院系,外語過不了N級畢不了業(這無可厚非),但卻壓根兒就沒有開設《大學語文》(應當叫《國語》)這門課程。這很讓老三覺得匪夷所思。
老三還經常聽到一些朋友講,他們買了很多好書,包括一些傳統文化典籍,只是工作太忙無暇展讀,打算退休后好好品讀一番。每當此時,老三總會“哼哼”教導他們說,人之所以要退休,就是因為身體乃至思想差不多已到該“休整”的年限;讀書做學問亦不例外。老三很喜歡引用一句古諺:“老將知而耄及之”。大意是說,人入老境固然老成智慧,然而糊涂昏聵也會隨之而來。所以老三常說,要吃趁牙口,要穿趁身手;要讀書,就現在——不管在枕上、廁上還是路上。
(發表于2011年7月6日《人民日報·大地》)
《零 讀》
零讀,不是沒讀,更非不讀。零讀是零星地讀,零碎地讀,零零散散地讀,零敲碎打地讀。
走出學校大門,步入社會階段,大多時間處于工作狀態,大家都叫喊忙,說工作都忙不過來,哪有閑工夫讀書?似乎讀書盡是那些個“金堂玉馬三學士,清風明月兩閑人”,只是閑人的事體。
請聽聽這兩則對話吧。“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這是《論語·季氏》記載孔子和兒子孔鯉的對話。諺云,熟讀《詩經》會說話,熟讀《內經》成醫家。不讀《詩經》,在社交場合開口說話都沒個好詞兒,尤其在春秋時代的重大外交場合更是接不上話。《詩》云:“人而無禮,胡不遄死!”不習禮儀,不守規矩,走遍天下都沒法兒生存,沒法兒立身。
沒法兒說話,沒法兒立身,還怎么去工作,還忙乎個啥呀?文以化人,古今一理。讀書,是工作和生活的必需。書中不僅僅只有影響生存的飯碗,也不僅只有宋真宗所謂幸福標志的“黃金屋”和“顏如玉”;更為重要的是,書中還蘊涵著積極健康的人生不可須臾或缺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有人講過,做官為俗,讀書為雅,因而從政者更應該多讀點書,陶冶情操,澡雪精神。所以說,讀書也是高尚而美好人生之必需。
至于工作忙,并不構成不讀書的理由。據《墨子·貴義》記載: “昔者周公旦,朝讀書百篇,夕見七十士。”這位被孔子一生頂禮膜拜的大圣人周公旦,貴為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周成王之叔, 且身為攝政王,全權處理周王朝政務,你說他忙不忙?但他每天早 晨“零讀”百篇,晚上接見七十名提意見和建議的學者和官員,被 曹操譽為“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常言道,圣人學眾人,眾人學圣 人。正是因為圣人廣泛地吸納眾人的智慧——自然也包括先圣們寫 進書里的知識與觀念、經驗和教訓,圣人的思想和學說,才值得眾 人去學習。
人生確乎很忙,時間亦不等人。諺云,一晃過三冬,三晃一世人。在時光飛逝、工作繁忙的節奏中,要想增強本領充電讀書,只能從碎片化的時間夾縫里,抽時間,擠時間,搶時間,雞零狗碎地讀,化整為零地讀,不失時機地讀。世無純白之狐,卻有純白之裘,無非集腋成裘、積少成多而已。零讀的集中,可以匯成知識的海洋。
老子曰:“少則得,多則惑。”切莫輕視零星、零散的知識點,小塊的時間,零碎的知識,學之輕松,記之牢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古代先賢利用“三上”(馬上、枕上、廁上)的零散時間作文讀書,直到暮年仍孜孜以求,本著“秉燭之明,孰與昧行”之精神苦讀。假如今人能發揮其在車上、枕上、廁上、沙發乃至于一切之上,像玩手機、打游戲、刷微信那樣,懷揣“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之情懷零讀,那么,“手不釋卷”者就會成為一道道壯觀而靚麗的風景!
當然,提倡讀書,并非強求人人都要成為周公或孔子那樣的圣人;強調零讀,也不是把讀書和娛樂絕對化對立起來。玩,也是人生快樂的本能需求。
然而,玩物喪志,老大傷悲;暇日多者,出人不遠。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讀書本身就具有價值和意義。諺云,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讀書,關乎個人與家庭的興旺向上,乃至整個民族的興盛發展。
讓零讀成為我們的一種生活常態吧。
(發表于2020 年 8 月 31 日《中國社會報》)
《吊 讀》
我一直以為,“三水西紅”四大名著,應當成為中國人的必讀書。
我接觸四大名著比較早,特別是前三種“三水西”。童年時期, 村子里有幾個僅有中小學文化程度的說書人,每年冬閑時節為村民們說書,說得最多的就是《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以及“三俠五義”和各種“公案小說”等。那時我只有五六歲,還沒有聽書的“資格”,但那些古老的故事實在是太誘人,所以每天晚飯后偷偷溜進某光棍老漢屋里的書場聽書……突然被哪個大人發現,也只驚訝地說一聲“這娃子”,并沒有攆走的意思。
從那時起,書場,像磁場一樣吸引著我。
上小學后,我便千方百計向家里有書的小伙伴們借書。因為我有聽書的底子,故連猜帶蒙夾生讀完《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等,然后再給小伙伴們說書。這些書,同樣也吊起了他們的胃口,大家伙讀書的興致空前高漲。有一個小伙伴不知從哪里搞到一本豎排版繁體字《紅樓夢》,我左看右看看不明白,只好戀戀不舍地“完璧歸趙”。只是至今都回想不起來,當初我是從什么時候開讀的《紅樓夢》?
但督促女兒讀四大名著,卻是從《紅樓夢》開始的。女兒剛上初中時,我對她說,你們中學生不是有“三怕”嗎——“一怕文言文, 二怕寫作文,三怕周樹人”。如果你讀了四大名著,“三怕”立馬就根治了。女兒驚喜地問,真的嗎?我說,那還有假,四大名著都是經過時間淘洗留下來的好書,有歷史,有知識,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有翻空出奇的寫作技巧。最關鍵的是,四大名著都是從文言文到白話文過渡期的產物,相對傳統文化經典而言,“三水西紅”都是“文白夾雜”的典范文本,讀起來要比純粹的文言文,簡明而容易得多。正是這種“易”“簡”的特性,決定了“三水西紅”的讀者,不僅便于親近文本,而且易于跟進學習,易于獲取成果。正如《易經·系辭》所說的那樣:“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如此這般,讀了四大名著,還怕什么文言文和寫作文嗎? 魯迅先生的文章難就難在“文白夾雜”,讀了四大名著,還怕什么周樹人嗎?
女兒欣然接受我的觀點。但由于《紅樓夢》開篇頭緒繁雜,迂回曲折不易進入故事,我就帶著她一起讀。可女兒一點都不感興趣,勉強讀完前四回,便戛然而止。倒是由于從小學到初中,老師們總說,女生是不適于搞事業的,盡管現在學習成績很好,可是到了一定年齡階段,就會走下坡路,云云。這讓女兒既不忿氣,又很好奇男生喜歡讀些什么書。打聽到男孩子愛讀打打殺殺的《三國演義》,旋即開讀,兩三周后,一掃而光。
讀另一部打打殺殺的《水滸傳》,女兒已是高中二年級。某日放學回家進門便說,今天語文課講《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真有意思!我說,當然了,《水滸傳》最精彩部分就是“林十回”“武十回”“宋十回”。她趕忙問啥啥啥“十回”?我說先吃飯吧。那天正好周末, 用過晚餐,我從《水滸傳》第一頁《引首》讀起,一直讀到第十回, 已是深夜。可是女兒兩眼炯炯,全無睡意。我說睡吧,明天接著讀。就這樣,每晚女兒做完作業,利用一點時間,為她讀完了“林十回”“武十回”“宋十回”。女兒還想往下聽,我故意“賣個破綻”,說這兩天報社要趕寫幾篇文章(手頭也真有稿子要寫),過幾天再讀吧。胃口已然吊起,哪里等得“且聽下回分解”?于是女兒便叼早搭黑,很快把《水滸傳》全部、徹底、干凈地“消滅”之。
俗話說,后上船的先下船,先上船的后下船。盡管最早給女兒讀《紅樓夢》前四回,還在她上初中階段,可是直到八九年后女兒大學畢業,收到美英兩國五個offer 準備出國留學之際,才又將《紅樓夢》提上“議事日程”。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作為中國人,連四大名著都沒讀完,哪好意思走出國門。其時,學理科的女兒已然讀過《論語》《孟子》《老子》《易經》《國語》《韓詩外傳》等諸多古籍和一大長串外國文學名著,眼界頗高。為了吊足她的胃口,我說, 知道明末清初著名文學批評家金圣嘆嗎?他點評的中國歷史上“六大才子書”(《莊子》《離騷》《史記》《杜詩》《西廂》《水滸》),都給《水滸傳》留有一席之地;那他還是沒有看到清人曹雪芹的《紅樓夢》呢——不是有人說嘛,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是枉然!
然而,女兒曾被《紅樓夢》“傷到”過,雖然理論上也知道《紅樓夢》多么多么偉大,胃口也被吊得老高老高,但還是跳過《紅樓》讀《西游》。據她后來回憶說,再不讀完四大名著,覺得對不起爸爸多年來的倡導與鞭策。于是便利用出國之前“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五個月間隙,首先快速讀完《西游記》。她說,《西游記》幽默, 好玩,好讀,好就好在看上去是浪漫主義或曰魔幻現實主義,實則浪漫與魔幻只是個皮兒,而瓤兒卻都是現實主義的。繼而,又認認真真讀完《紅樓夢》前八十回,被徹底“驚到了”!她對我說,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偉大的小說——不僅中國現當代最好的小說,都無法跟它同日而語;就連世界上最頂尖的文學名著,也被它甩出二百條街!
我對于四大名著,每隔幾年就會購一套新的,重讀一遍,勾畫一番。有時候寫文章涉及其中哪一部書,還會單獨抽出來讀一讀。有一句話在“三水西紅”四大名著中有多處寫到過,那就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有時也說“曉行夜住,渴飲饑餐”)。因為“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僅是小說行文中的一個跨越時空、高度縮略的過渡句,同時也是自然人的生存必須、社會人的生活必要,是人的生命之規定性和公理性。其實,讀書也應該像“饑餐渴飲,夜住曉行”那樣,成為人們的生活必須。所以我一直覺得,用“如饑似渴” 來形容讀書求知,是一種最佳妙的狀態和境界。
近年來,偶有同事或朋友問我,如何調動孩子學習的積極性?我說,人與人不同,花有百樣紅。每個孩子都是一個獨特自我,不可一概而論。不過,有兩點似乎不妨一試,即啟發其好奇心,培養其好習慣。孩子是最具有好奇心和想象力的,而好奇心和想象力,又會助益孩子的求知欲與探索力。抓住孩子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巧妙地運用故事懸念,撬動并吊起孩子讀書的胃口,形成一種良好的習慣——我給它取名為吊讀。
吊讀,不失為一種啟發式讀書的好方法。我國古代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孔子,常常用吊讀的誘導方式,啟發調動學生學習的積極性,即如其高足顏回在《論語·子罕》中所述:“夫子循循然善誘人也,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學生也好,孩子也罷,大都喜歡聽故事,不喜歡聽大道理。其實,故事即道理。有育兒經歷的人,大多給孩子念過童話,讀過寓言,講過故事,而童話、寓言和故事,無不包含著美好的理念和道理。世上沒有沒道理的故事, 即使莊子的那些充滿“虛無”的故事,也都包含著玄妙而深刻的哲理。
我之所以長期不懈地督促女兒和家中晚輩閱讀四大名著,不僅僅因為它們史詩性地呈現出波瀾壯闊的歷史故事、瑰麗神奇的玄幻故事和“假作真時真亦假”的“太虛幻境”,也不僅僅因為它們全能性地展現出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和魔幻現實主義等諸多高超圓熟的創作手法;更為重要的是,四大名著對晚清以來中國社會文化之影響太廣泛、太深刻、太持久,它們是今天人們——特別是青少年,了解和認識中國古代以及近代社會歷史文化的一個重要“窗口”,同時也是學習傳統文化經典的一座便捷“渡橋”。試想,以“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吊讀方式,引導人們由淺入深、由易到難、沿波討源、雖幽必顯,由“小說”漸進式地步入“小學”乃至“經學” 領域,亦或可以漸次進入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經典之奧堂。誠如《詩經·國風·蒹葭》所言:“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發表于2020 年 11 月 23 日《中國社會報》)
《倒 讀》
一直留意“倒背如流”這個成語的出處,但目前我只查到,現代著名文學家、史學家郭沫若的《蘇聯紀行日記》中出現過。再往前代追溯,尚未見識過這個詞。不過,我想,有必要倒背嗎?如何倒背?意義何在?比如訓蒙讀物《百家姓》,正讀從“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開始,一直到“第五言福,百家姓終”。倒背則是“終姓家百,福言五第……王鄭吳周,李孫錢趙”,別扭且不說,姓氏先后顛倒亦尚無大礙,然而復姓“第五”變成“五第”則不成,話說反了更不成。
歷史上,多有過目不忘者,“正背如流”代不乏人。譬如,《三國演義》“第六十回:張永年反難楊修 龐士元議取西蜀”中描述曹操主簿楊修與西蜀張松關于《孟德新書》的一則有趣對話:
松笑曰:“松聞曹丞相文不明孔、孟之道,武不達孫、吳之機,專務強霸而居大位,安能有所教誨,以開發明公耶?”修曰:“公居邊隅,安知丞相大才乎?吾試令公觀之。”呼左右于篋中取書一卷,以示張松。松觀其題曰《孟德新書》。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共一十三篇,皆用兵之要法。松看畢,問曰:“公以此為何書耶?”修曰:“此是丞相酌古準今,仿《孫子》十三篇而作。公欺丞相無才, 此堪以傳后世否?”松大笑曰:“此書吾蜀中三尺小童,亦能暗誦,何為‘新書’?此是戰國時無名氏所作,曹丞相盜竊以為己能,止好瞞足下耳!”修曰:“丞相秘藏之書,雖已成帙,未傳于世。公言蜀中小兒暗誦如流,何相欺乎?”松曰:“公如不信,吾試誦之。”遂將《孟德新書》,從頭至尾,背誦一遍,并無一字差錯。修大驚曰:“公過目不忘,真天下奇才也!”……修入見操曰:“適來丞相何慢張松乎?”操曰:“言語不遜,吾故慢之。”修曰:“丞相尚容一禰衡,何不納張松?”操曰:“禰衡文章,播于當今,吾故不忍殺之。松有何能?”修曰:“且無論其口似懸河,辯才無礙。適修以丞相所撰《孟德新書》示之,彼觀一遍,即能暗誦,如此博聞強記,世所罕有。松言此書乃戰國時無名氏所作,蜀中小兒,皆能熟記。”操曰:“莫非古人與我暗合否?”令扯碎其書燒之。
只不過,有趣歸有趣,但《三國演義》畢竟是“小說家言”。然而此故事還確實有些歷史依據的。南朝宋代裴松之注《三國志·蜀書·先主傳二》,引述《益部耆舊雜記》寫到張松其人:“松為人短小,放蕩不治節操,然識達精果,有才干。劉璋遣詣曹公,曹公不甚禮;公主簿楊修深器之,白公辟松,公不納。修以公所撰兵書示松,松宴飲之間一看便闇誦。”主要史實如此,其他均為“小說家”羅貫中添油加醋所創作的“繁枝茂葉”。至于“操曰:‘莫非古人與我暗合否?’令扯碎其書燒之”,則純屬“人物性格”描寫之需要,與史實不符。據《隋書·經籍志》載錄兵家書目,不僅有魏武帝曹操和王凌集解的《孫子兵法》,還有魏武帝撰寫的《兵書接要》(十卷)、《兵法接要》(五卷)、《兵書略要》(九卷),后三種是否為“未定稿”《孟德新書》分解之部分內容呢?今已不得而知。不過,唐太宗李世民與唐代“戰神”李靖“問對”——即《李衛公問對》一書中,仍然談及《孟德新書》,可見“扯碎燒之”,實在是“小說家言”,不可當真。
在歷史上,以倒背顯示其特殊才能,引起當政者注意,博取功名者,倒是確有其人。譬如唐代劉肅《大唐新語》記述:
盧莊道年十三,造于父友高士廉,以故人子,引坐。會有獻書者,莊道竊窺之,請士廉曰:“此文莊道所作。”士廉甚怪之曰:“后生何輕薄之行!”莊道請諷之,果通。復請倒諷,又通。士廉請敘良久,莊道謝曰:“此文實非莊道所作,向窺記之耳。”士廉即取他文及案牘試之,一覽倒諷。并呈己作文章。士廉具以聞,太宗召見,策試,擢第十六,授河池尉。滿,復制舉擢甲科。召見,太宗識之曰:“此是朕聰明小兒邪?”授長安尉。太宗將録囚徒,京宰以莊道幼年,懼不舉,欲以他尉代之。莊道不從。但閑暇,不之省也。時系囚四百余人,令丞深以為懼。翌日,太宗召囚,莊道乃徐狀以進,引諸囚入。莊道評其輕重,留系月日,應對如神。太宗驚異,即日拜監察御史。
由于少年盧莊道的父親盧彥,是唐代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宰相高士廉的故友,所以年僅十三歲的盧莊道得以在高士廉面前成功“表演”其“一覽倒諷”之特異功能,并由高士廉向唐太宗推薦,擢甲科,授尉官,后來一躍而升為監察御史。這則故事在北宋李昉等編撰的《太平廣記》中,亦有大同小異的記載,稱其為“一覽倒誦”。
不過,我對這種“倒背如流”,除了少年盧莊道以此絕技取官而外,并無其他特別感受。倒是我讀《世說新語》與《大唐新語》等書,常以“倒讀”方式翻閱。
但凡嗜書之人,讀書“虎頭蛇尾”在所難免。每年年初規劃讀多少多少部,計劃不可謂不宏偉,但一到年終盤點,不管客觀原因有多少,其結果則是差距甚為遼遠。關鍵是,有不少書,翻是翻了,讀也讀了,然而半頭二截沒讀完的“爛尾工程”,琳瑯滿目,比比皆是。所以我讀某些書,特別是以前讀過多次的書——前面讀得相當精細,后面卻看得甚為了草;因而像《世說新語》這種編排相對有“獨立單元”者,我會選一個好版本“補課”,一個“單元”一個“單元”倒著來讀。倒讀可以起到“回頭看”的作用,讀來多有“新發現”,時有驚喜。
比如,從后往前倒著讀,讀到《世說新語·惑溺》第七條:
王丞相有幸妾姓雷,頗預政事,納貨。蔡公謂之“雷尚書”。
東晉丞相王導有一個姓雷的寵妾,很喜歡干預政事,收受賄賂。東晉重臣(侍中)蔡謨稱她為“雷尚書”。短短21個字,似褒而實貶,戲謔而鞭撻,含不盡之意于言表之外。東晉時期的“尚書”,還不像隋唐以后的“六部尚書”那么位高權重,只是一個掌管文書奏章,協助皇帝及丞相處理政事的官員,位階不算太高,實權卻很大。我多次想以《雷尚書》為題寫一篇雜文,因為如今的“雷尚書”——那些形形色色酷愛干政而納貨的“貪內助”們,正干得歡勢呢。
再比如,《世說新語·紕漏》第一條:
王敦初尚主,如廁,見漆箱盛干棗,本以塞鼻,王謂廁上亦下果,食遂至盡。既還,婢擎金澡盤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著水中而飲之,謂是“干飯”。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東晉大將軍王敦出身士族,相貌俊朗,性格豪放。“尚主”即娶公主為妻——王敦娶了晉武帝司馬炎的女兒舞陽公主。盡管王敦出身士族,并非寒門小戶,但畢竟還未曾領受過皇家氣象。所以王敦作為新女婿上廁所,看見塞鼻孔阻隔異味的干棗,便當作干果盡情享用。從廁所回來,婢女們用金盆端著清水,用琉璃碗盛著澡豆(用豌豆末和香料制成的小丸劑,供洗手洗臉用,相當于現在的香皂),王敦便將澡豆倒進金盆里,一鼓作氣吃喝干凈,引得群婢掩口笑之自是不免。故事的“梗”在于,王敦把這一頓“美餐”命名為“干飯”。現在對于不知天高地厚有多大本事的人,常用“不知道自己能吃幾碗干飯”來調侃形容。其原始根據是否來自于王大將軍的這樁公案呢?
又比如,《世說新語·輕詆》第十條:
謝鎮西書與殷揚州,為真長求會稽。殷答曰:“真長標同伐異,俠之大者。常謂使君降階為甚,乃復為之驅馳邪?”
先介紹一下三個人物。“謝鎮西”指東晉大臣,著名將領、清談家、音律家、書法家,鎮西將軍、豫州刺史謝尚;“殷揚州”指東晉大臣,著名清談家,建武將軍、揚州刺史殷浩;“真長”指劉琰(字真長),東晉大臣,著名清談家。三人均為東晉“清談界”一時人物。時任鎮西將軍的謝尚,給揚州刺史殷浩寫信,替劉琰請求會稽郡官職,殷浩不僅未允,還把劉琰連同謝尚一起貶損一番。他說,劉琰這個人喜歡頌揚同黨,攻擊異己,屬于“俠之大者”;您謝鎮西也未免太降低自己的身份了,怎么能為這種人奔走效力當說客呢?這節文字編入《世說新語》“輕詆”部分,可見,即使是輕輕地詆毀,亦屬于刻意的毀謗。所以此處、也是最初的所謂“俠之大者”,特指黨同伐異者的“大哥大”,江湖義氣中的“扛把子”,頗有些“黑道作派”。敢情“俠之大者”最初是一個地道的貶義詞啊!而當代著名武俠小說家金庸先生將郭靖奉為“俠之大者”,他是如何為一個貶義詞賦予“新意”的呢?不得而知。
還比如,《世說新語·排調》第五條:
晉武帝問孫皓:“聞南人好作《爾汝歌》,頗能為不?”皓正飲酒,因舉觴勸帝而言曰:“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壽萬春!”帝悔之。
唐代名相房玄齡在其撰寫的《晉書·武帝紀》中總評晉武帝:“帝宇量弘厚,造次必于仁恕;容納讜正,未嘗失色于人;明達善謀,能斷大事,故得撫寧萬國,綏靜四方。”評價非常崇高。但我們從這則故事中,卻看到晉武帝對“歸命侯”孫皓的這個玩笑,開得尺度確乎有點大,有些輕佻,有失身份。孫皓乃三國時期吳國的末代皇帝。“宇量弘厚”的晉武帝,居然讓他在宴會上作一曲吳國鄉間卿卿我我恩怨爾汝的《爾汝歌》,這對于一位降帝乃莫大侮辱!問題是,被晉武帝封為“歸命侯”的孫皓,還真地邊敬酒邊作了出來:“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壽萬春!”“鄰”“臣”轉變,天上人間,流水落花春去也,大有深意存焉;特別是孫皓一連用四個“汝”字,當著文武百官直呼武帝,這“大不敬”言辭可是陛下您命令“罪臣”作的啊,自取其辱,故“帝悔之”。晉武帝司馬炎承祖父司馬懿、伯父司馬師與父親司馬昭之余烈,滅孫吳統一全國,早期銳意革新,遂有“太康之治”著之竹帛。然而,時間一長,官N代“怠于政術,耽于游宴”的“老毛病”暴露無遺。西晉開國元勛何曾每常“侍帝宴”,回家后對兒孫們說:“主上開創大業,吾每宴見,未嘗聞經國遠圖,惟說平生常事,非貽厥孫謀之道也,及身而已,后嗣其殆乎!”(《資治通鑒》)果如其言,自“永熙”之后王室漸亂,“永嘉”中天下大壞,有果有因。身為開國之君的晉武帝司馬炎,從不言“經國遠圖”之志,只嘮叨“平生常事”而已,將一個國家交付這種人手中,由他再把“此座可惜”傳將下去,豈不危乎殆哉!
南朝宋臨川王劉義慶撰寫的《世說新語》是一部好書,它已然成為后代文人所采擷的創作之“淵藪”,就連魯迅先生的小說《傷逝》之篇名,亦來自于《世說新語》三十六篇目之一種“傷逝”;特別是南朝梁劉孝標為之精核作注,更是錦上添花。這部書讀過多少次,我未作統計;但是前邊熟,后邊生,卻是實情。因此,我于前幾年找了一部劉孝標注本,每天上班午休時躺在沙發上倒著讀幾則,銖積寸累,所益非細。唐代劉肅撰寫的《大唐新語》也是一部好書。書名及編撰體例均模仿《世說新語》而作,故其于歷代之編刻書名,宋代作《唐新語》,明代改為《大唐世說新語》或《唐世說新語》,直到清代《四庫全書》根據《新唐書·藝文志》才恢復原名《大唐新語》。這一部書,我也是先正讀,再倒讀,拾遺補漏,收獲良多。
也許有人會說,讀書嘛,正讀順讀就是了,有啥必要倒著讀呢?那么諸君,試問一句:《論語》第一篇《學而》前三句:“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但凡讀過幾天書的人,有幾人不知道呢?但是《論語》最后一章《堯曰》最末三句:“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又有幾人知道呢?同樣,《詩經》開篇第一首《關雎》之“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多能背誦;但《詩經》最末一篇《殷武》最后幾句:“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旅楹有閑,寢成孔安。”則恐怕鮮有人知。這倒并非前邊的句子比后邊更精彩,而是“虎頭蛇尾”已然成為一種普遍的閱讀習慣,誠如《詩經·大雅·蕩》所言:“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我一直倡議,讀書人應該多讀古今中外之經典,多讀一些“磨腦子”的“經史子集”。因而我向來主張,閱讀古代經典作品,“子書如梳,史書如篦,經書如剃”。讀個人的集子,梳理一個大概即可,擇優而讀;讀史書,特別是“前四史”《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和《資治通鑒》等,要細細地“篦”個一兩次;而讀經書,不管是“五經四書”也好,“十三經”也罷,則如剃刀過頂,反復研讀,不留死角。特別是有“短章”且自成“單元”者,諸如《詩經》《易經》《論語》《孟子》以及其他歷史筆記之類的精品集子《說苑》《韓詩外傳》《世說新語》《大唐新語》等等,都可以來來回回地讀,正讀順讀,倒讀跳讀,補苴罅漏,大有成效也。
(刊于2024年8月23日《諺云》)
《閱讀經典的問題》
一個民族能夠流傳下來的經典著作,是該民族物質與精神文明的輝煌結晶。諸如中華民族傳統文化中的諸子百家、四書五經和二十五史(尤其是前四史)等等。然而,經典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不是為了炫耀與宣揚,而在于學與用,在于有益于世道人心。可是如今誰還讀經典?讀它又有何用?這倒真是個問題。
問題一:快與慢。而今是信息時代,是云計算時代,一言以蔽之,一切都要“神速麻利快”。不過,人生就像開車,車速越快,車手就越需要鎮定,車子的油耗也就越大。同理,生活節奏越快,就越要打起精神,安妥靈魂,就越需要汲取大智慧與正能量。先賢有訓:停留長智。停留是慢,長智是快,不長智,如何快?孔子有言:過猶不及。過是太快,不及太慢,二者皆不合度,然而不及卻勝于過。這就好比燒菜,與其燒煳了,還不如夾生的好。攻讀經典,比之于吞咽文化快餐,無疑是繁難的,緩慢的,但卻是長智的,必須的。
問題二:虛與實。就虛實論,經濟、政治、社會、軍事、文化,經濟最實,文化至虛。然而,“利者義之和”,乃經濟之綱;“政者正也”,屬政治之本;“民惟邦本,本固邦寧”,是社會之基;“好戰必亡,忘戰必危”,乃軍事之要——文化又成為經濟、政治、軍事和社會等不可須臾或缺的靈魂。文化乍看一無所用,實則無時不在, 無處不用;無用正是其大用所在,即所謂無為而無不為。不要輕言實則有用,虛則無用。人生就是一個虛實相間有無相生的過程。俗話說,日子如流水,人生似趕路。可是你能拎得清哪一步是虛的, 哪一步是實的,哪個時辰是有用的,哪個時辰是無用的嗎?俗話還說,走路不用問,大路好走小路近。小路小道,大路大道;小道小目標,大道大方向;形而下者謂之器,形而上者謂之道。經典傳大道,豈可不讀乎?
問題三:遠與近。歷史、現實和未來,是就時間而言的。有不少人誤以為,時間越近的東西便越當“濃墨重彩”,時間越遠則越是“云淡風輕”。事實上,觀點和學說價值的大小,與時序遠近并不構成比例關系。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就在于它能夠穿越時空,并作為歷史的實例哲學,觀照著現實乃至未來。《易經》是從普遍到一般,通過本質指向現象的;《春秋》則是從一般到普遍,透過現象直抵本質的——它們都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核心經典。經典永遠具有現代性,因而永遠值得現代以及將來的人們去潛心研讀,汲取菁華,砥礪精神。
現在所面臨的重要問題是,我們越來越疏離傳統文化經典,包括有些時髦的國學大師以及傳統文化學者所大肆宣講的。我曾看到一位名頭唬人的大師,給高校學生開列必讀書目中有《禮記》,但他自己卻似乎根本沒有通讀過或者至少沒有讀明白該書,否則就不會鬧出匪夷所思的笑話來。大師尚如此,何況常人乎。所以我總擔心,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經典,在不遠的將來,恐怕只剩下教科書里令人自豪的名言警句,以及望文生義的片言只語;而它們“本身”卻離我們愈來愈遼遠,在我們心中愈來愈漂浮,愈來愈飄渺, 最終必然飄呀飄呀飄得不見了……
(發表于2013年1月23日《人民日報·大地》)
《詩》要四“讀”
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然而,由孔子所編訂的“詩三百篇”當如何來讀?夫子只講了《詩》的藝術功能與社會作用乃“興觀群怨”,以及《詩》的思想意義“一言以蔽之:思無邪”;并未對如何讀《詩》作過具體的指導闡述,只是在與其弟子子夏(卜商)和子貢(端木賜)討論到《詩》的時候,分別稱贊他們——“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也”,特別強調《詩》對人的啟發意義。
問題在于,讀三千年前的《詩》,對于今天的人們來說,仍然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嗎?
答案是肯定的。作為經典文學作品最重要的標志,就在于它具有豐富而深刻的象征性、啟迪性、審美性與正能量。《詩》作為優秀傳統文化之“五經”“六經”“十三經”中的重要經典之一,是完全具備這些特性的。就我個人的經驗來說,讀《詩》大致分“四步走”。
一讀為詩。我們常說,如詩如畫,詩和遠方,詩意地棲居,皆具有美好的意象與象征。至少在四千多年前舜帝即說過:“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書·堯典》)唐代孔穎達為東漢鄭玄《詩譜序》作疏:“詩有三訓:承也,志也,持也。”東漢許慎《說文》云:“詩,志也。”詩最本質的屬性,就是熔鑄詩人的思想感情,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志”既蘊含詩人之主體意識,亦指詩本身;離開“志”,便無所謂詩,故孔子曰“詩亡離志”。譬如《詩》所抒寫的種種純美愛情,均為人之共情——亦即“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詩·周南·關雎》),寫的是愛芽萌發,魂牽夢縈;“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詩·秦風·蒹葭》),寫的是愛在遠方,更在心中;“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詩·小雅·隰桑》),寫的是愛如磐石,忠貞不渝;“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詩·邶風·擊鼓》),寫的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真愛長廝守,攜手慢慢老去。我曾在《〈詩〉為什么稱經》中寫過:“詩從華夏文明遠古時代走來,甫一登場便驚鴻閃現,以‘詩言志,歌永言’式的天籟般的韻文旋律呈現——它是怎樣神靈般撥動我們先民心靈深處那一根根善美的琴弦!”——故從而“開天辟地”創造之!我之所以說“一讀為詩”,就是要去充分地感受它的美好,深切地讀出它的詩情與詩意來。詩性,首先是美好的,深情的,動人的,它具有純美而強烈的情感、思想與藝術的審美性與象征性。
二讀為史。北宋丁度等撰《集韻》曰:“詩,承也。”如果將《詩》當作文學文本,那么,它最初所承載和呈現的具體內容是什么?作詩最根本的目的又是什么?明代文學家、史學家王世貞提出“六經,史之言理者也”,明代思想家李贄亦講過“經史相為表里”,清代大儒、史學家章學誠更進一步提出“六經皆史也”。
《詩》正是為反映和評判“從前”以及“當時”的政治生態與人民生活應運而生,其作用即孔穎達所謂“承君政之善惡”。據史籍記載,孔子刪《詩》之后傳授于子夏,一直傳到漢代,述《詩》者分為四家——其中毛公作《訓詁傳》(簡稱《毛詩》)——而最終詩脈單傳完好保存至今者,僅《毛詩》一家。所以說,讀《詩》者不可不參讀《毛詩》,不可不了解每首詩所產生的時代背景以及詩之所指。譬如《詩·王風·黍離》三章之第一章:“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毛詩》釋之曰:“《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于宗周,過故周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宗周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宗周”指西周的都城鎬京(今西安附近),“周大夫行役”的“周”指東周的王城(在今洛陽),而由西周“變故”為東周,罪愆主責在于一人即周幽王,所以當東周某大夫因公出差路過鎬京,看到曾經輝煌的宗廟長滿黍稷,不由地發出“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之怨刺悲嘆!我之所以說“二讀為史”,就是要將詩還原到“當時”的歷史背景與語境中,使之有“根”有“指”。
三讀為經。什么是經?《詩》為什么又稱作《詩經》?經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所恒久遵循之規律,之常道,之法典。東漢劉熙《釋名》曰:“經,徑也,常典也,如路徑無所不通,可常用也。”南朝宋齊梁時代的劉勰《文心雕龍·論說》亦云:“圣哲彝訓曰經。”并在《文心雕龍·宗經》中詳盡闡述道:“三極彝訓,其書言經。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參物序,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者也。”其中,“三極彝訓”指天地人所遵循之法典,“文章骨髓”指禮樂制度之精華。概而言之,經須具備四大要素:圣哲之彝訓,恒久之至道,性靈之奧區,文章之骨髓。《詩》同時具足經之四大要素。南宋朱熹在《詩集傳序》中講道:“《詩》之為經,所以人事浹于下,天道備于上,而無一理不具也。”“詩三百篇”不僅蘊含著天道與人事之普遍真理,同時也是打開人們智慧之門的一把鑰匙!所以孔子在《禮記·經解》中講道,“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故《詩》之失,愚”“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教者也”。譬如《詩·小雅·小明》有句:“嗟爾君子,無恒安息。靖共爾位,好是正直。”“好是正直”似乎只是一句平淡無奇的大白話,然而,“自正為正”“正曲為直”,人能夠做到“自正”而且“正人之曲”,便將“好”的全部精義包含進去了,正如俄國著名作家、批評家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說的那樣:“人一正直什么都好了。”《詩》之所以稱經,就在于它具有普世性與真理性,這也正是《詩》作為經對人類社會最偉大的貢獻。
四讀為詩。通過之前的三讀,不僅讀到《詩》之美,探到《詩》之“根”,而且開掘到《詩》之所以為經;故四讀仍然要還原成詩,回到疊加了美、“根”、經的生動的、形象的、豐富的、縱深的、活潑潑的詩之本體。《文心雕龍·明詩》云:“詩者,持也,持人性情。”“性情”亦即“志”,具體體現為“情”與“性”的二元性。《說文》云:“情,人之陰氣有欲者。”又曰:“性,人之陽氣性善者也。”“情”為情欲情感,容易泛濫,使人沉迷渙散;“性”為智慧理性,閑邪存誠,引領人向上向善。所謂“持人性情”,既要求詩人所秉持的創作態度,要發乎情而止乎禮義;同時亦強調詩所傳達的價值理念,應有益于世風人心,“一言以蔽之,思無邪”。正因為《詩》的獨特內涵和作用是“言志”,即感物吟“志”,述“志”作詩;因而《詩》的核心價值則是因“情”啟“性”,因勢利導,啟迪心靈,開發智慧,開掘“性靈之奧區”。的確,“志”為詩魂,詩可移人。故孟子主張讀《詩》要“以意逆志”,并說“他人有心,予忖度之”,闡明詩可以打動人心,成風化人。誠如孔子在《禮記》中所言:“志之所至,詩亦至焉;詩之所至,禮亦至焉。”所以《毛詩序》亦云:“正得失,動天地,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這也正是《詩》的普世價值與化世功能之意義所在。
讀書切戒在慌忙,涵泳工夫興味長。所謂經都是磨腦子的大文章,尤需學而時習,細細研讀。西漢大儒董仲舒《春秋繁露》云:“《易》無達占,《詩》無達詁,《春秋》無達辭。”這正是經典作品所具有的獨特性、豐富性、多義性、發散性與象征性。當然,對于《詩》的“四讀法”,只是我個人的一點小小心得,不足為訓也。
(發表于2024年5月2日《北京晚報·五色土》)
《讀名著,學諺語》
我對“三水西紅”四大古典文學名著情有獨鐘,隔兩三年就會重讀一次,每次都有一個集中研究的專題。今年春節期間的研讀專題,就是排開梳理了一下“三水西紅”中的諺語。
女兒“打探”到我的專題后說,“三水西”中諺語多,好理解;而“紅”——《紅樓夢》大觀園里的才子佳人們,能說出幾句諺語來?
我對她說,小看了不是?才子佳人也是生活中人。我曾在《母親詞典·自序》中寫過:“諺語是一部口口相傳的文明史,諺語是一個民族的回想與記憶。”只要才子佳人的祖輩父輩說諺語,一代一代口耳相傳,他們焉有不說之理?比如,賈寶玉就說過“親不間疏”(第二十四回)之類的俗諺,即使高冷如林黛玉也會講“俗語說,‘睹物思人’”(第四十四回)。更何況賈府里還有老祖宗賈母和鳳辣子王熙鳳,還有三進三出榮國府的鄉下人劉姥姥呢。像《紅樓夢》這樣偉大的文學名著,怎能缺失大俗大雅點石成金的諺語呢!
劉姥姥三進榮國府的“事跡”,在整部《紅樓夢》的主體架構和主題思想上,占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然而,以“千里之外,芥荳之微”的劉姥姥,如何能攀得上“侯門深似海”的賈府呢?這還真得從幾句俗諺說起。《紅樓夢》第六回講得分明:劉姥姥的女婿叫狗兒,本姓王,祖上做小官時,與王夫人的父親“連了宗”。狗兒一家小日子過得清湯寡水,不免煩惱,喝幾杯酒便罵媳婦。劉姥姥看不過,便說,姑爺,咱莊戶人老老誠誠,“守多大的碗兒吃多大的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得想法子掙錢;再說你家老輩不是跟金陵王家“連過宗”嗎,人家“拔一根寒毛比咱的腰還粗呢”,去走動走動。誰知狗兒卻說,何不你老人家明日走一趟。狗兒的兒子叫板兒。劉姥姥次日便“舍著老臉”,帶著外孫板兒,去“一進榮國府”了。
俗話說得好:“一句諺語千重意。”每一條諺語,只有擺進特定的語境中,才能活靈活現地呈現出它的精妙、生動與深意。這也正是重新讀名著、潛心學諺語的意義所在。
我有一個特別的機緣,與諺語有過數十年的親密接觸。一是二十多年前為寫作《母親詞典》,先后搜集整理了數萬條諺語,一條一條解讀過的也有上千條吧,并在“時令·風俗”部分,把所有大的傳統節日和二十四節氣寫了一遍(其時香港明報出版社老板潘耀明先生,擬將書稿的節日、節氣部分單拿出來做一本書,我婉謝了);二是2022年初接到一項工作任務——為自己供職的報紙副刊撰寫“二十四節氣系列文章”,對農諺和俗語有了更加深刻的體悟和理解。千百年來,諺語對于人們的生產和生活,起到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許多諺語不僅具有實用性,同時具有審美性;不僅具有通俗性,同時具有深刻性;不僅具有經典性,同時具有現代性;不僅具有文化意義,同時也具有教化功能;不僅具有傳承意義,同時還具有記憶功能。總而言之,在我看來,諺語在中華民族的成長和發展史上所發揮的作用,在中華民族的文化與文明史上所體現出來的價值,怎么強調都不過分。
然而,諺語恰恰又是被長期性歷史性系統性地集體無意識地所忽略,所輕視,所以它的價值、功能和作用,一直被嚴重低估。也許象牙塔里學者們覺得它太“俗”,不屑于研究;而老百姓雖然“諺不離口”,卻又缺乏深入研究的意識和能力。誠如《周易·系辭上》所謂“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
在“三水西紅”四大名著中,我讀《西游記》的時間比較早,次數卻又是最少的。當年初讀時也就十來歲吧,而且僅讀過一次,眨眼之間半個世紀過去,書中人物和故事多已模糊。近期開始重新閱讀,卻給了我意外的驚喜:幾十年來嘴里一直念叨的“停留長智”“望山走倒馬”“愁海龍王沒寶哩”“好處安身,苦處用錢”“避色如避仇,避風如避箭”“若要有前程,莫作沒前程”等諸多文縐縐的諺語,細細回想,最初竟然大多來源于《西游記》!當初怎么也沒有想到,其他內容都忘得差不多了,鐫刻在記憶深處的居然是那些“不起眼”的俗語!而且,更驚異的是,諺語的表現功能、教化功能和審美作用,在小說里體現得尤為顯著——它們融會在引人入勝的故事里,閃現在鮮活生動的情境中。杜甫有句:“傳語風光共流轉。”正是作為“小說家言”的《西游記》《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等文學名著,數百年來在我國基層社會擁有數以億計——乃至于今而后發展到更為龐大的讀者群體,因而對諺語的“傳語”與“流轉”、傳承與傳播,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我于春節期間,只能算是粗粗過了一遍“三水西紅”四大名著,盡管多年來已經翻閱很多次,但現在瀏覽,依然會時不時跳出幾條“恰當其時”又“恰如其分”的俗語,如吉光片羽,精金美玉,賞心而悅目,華彩而驚艷,誠如李賀所謂“甲光向日金鱗開”也!俗話常說“俗話說得好”,諺語是真好。
(發表于2024年3月17日《工人日報》)
《讀書養氣》
人究竟為什么讀書?或者換一個角度設問,讀書對人到底有什么作用?
一
童年時的讀書,說不出個什么“為”來,無來由地愛書,喜歡讀書。
那時候雖然窮苦,連肚子也填不飽,可是自由自在呀!每天早晨起床(實際上是土炕),兩手一揉眼睛,吸溜幾口稀飯,吞咽幾口窩頭,一撂碗筷,就吆喝上左鄰右舍的十幾個小伙伴,脫韁野馬似地奔向田野、森林之中,上樹掏鳥,下樹打棗,盡情地玩耍胡鬧。玩夠了,瘋夠了,淘夠了,野夠了,大家排起長隊撒一泡尿,齊唰唰地畫完十幾條銀色的弧線,然后大叫一聲“各回各家,各尋各媽”——肚子不餓得干癟,是想不起回家的。
回到家跟媽媽要吃的,媽媽總是沒好氣地說,半前不晌的,受苦人都沒的吃,哪有你的!無奈,舀一瓢井拔涼水灌滿肚子,仰頭望一望太陽明晃晃的,離午飯尚遠。幾個與我有著同樣遭遇的小伙伴,沒精打采地聚攏在街頭的墻根下,聽我說書,講故事。“我要讀書”的強烈念頭,大約就是在這個時候萌生的吧。
生在窮鄉僻壤,沒有多少書可讀,就愈覺得書之寶貴了。用“如饑似渴”來形容此時的讀書,真是再確切不過了。半拉子的“小人書”,沒頭沒尾的古今小說和話本,見著就讀,反復地讀。饑不擇食,什么“三六九日王登殿,文武大臣擺兩邊,一旁閃出個白虎官。這白虎官,開了言:十八投唐二十三,保你唐主整五年……”之類的破舊書,在今天的小朋友們看來,是些什么東西!然而在當時,它之于我,簡直就是奇書美文、精神大餐了!
讀書,使我貧窮的童年生活變得色彩斑斕。
書給了我闖蕩世界的動力和勇氣。
二
轉眼年屆不惑。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但是“野孩子”的脾性未改,喜歡讀書的“積習”亦未改——恐怕今生今世也改不掉了。只是在讀書之余,腦子里時不時地冒出“讀書究竟有什么作用”之類的問題。
說讀書是為了升學,為了獲取知識,為了提高修養,為了改變命運,為了做官,為了就業,為了成名成家,為了報效祖國,等等,均無不可。但我覺得,最根本的一條是,讀書可以養氣。
人有三寶精氣神,腹有詩書氣自華。讀不同的書,可以養不同的氣。豪氣,靈氣,平和之氣,浩然正氣,可以養也;邪氣,戾氣,酸腐之氣,陰陽怪氣,亦可養也。讀書于人,就像吃飯喝水一樣不可或缺,我們可以從書中汲取無盡的精神力量——不,汲取氣,汲取一種激蕩在我們的血管、充盈于我們的周身,又從我們的每一個毛孔里散發出來的氣。同時,讀書也要像吃飯那樣,吃各種蔬果和五谷雜糧,攝取多種營養——閱讀各式各樣的書,汲取各種各樣的氣,以避免先天不足,后天失調。不過,血氣方剛的少男少女,不僅要雜學旁收,大量讀書,還要有目標、有選擇地讀書,吸取精華,剔除糟粕,讀天下好書,養人間正氣。就像孟夫子說的那樣:吾善養吾浩然之氣也!
三
如果說讀書是養氣,是輸入,那么寫作則是釋放,是輸出。作者把氣注入文章,讀者又通過讀書,感受到文章的氣,吸收了文章的氣。你我常說的“回腸蕩氣”,不正是說一種讀書的經驗,不就是說文氣在我們的胸腹之間流轉激蕩嗎?是什么樣的人,讀了什么樣的書,便會寫出什么樣的文章來。氣不同,文章的味道就不同,形成的風格也就大不相同。所謂韓如潮、蘇如海、柳如泉、歐如瀾,便是韓柳歐蘇四大文豪的稟賦、氣質、學養之差異,貫透于文章中的具體表現。
曹丕說“文以氣為主”。韓愈也強調“氣盛言宜”——就是說,寫文章的人,只要氣足了,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所謂“氣”者,分為兩個層面,先天為稟賦(本氣),后天為學養(養氣)。自身氣弱的人,器小力薄,容易被書拿住,故世上多有食書不化的“兩腳書櫥”。而自身氣足的人,不僅讀書可以養氣,而且善于融會,善于吐納,作文時自然就會“天機云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也。正因如此,“野孩子”們的身上雖有俠氣、野氣和不馴之氣,可是經過書卷氣的浸染,其筆下之文,便多有殺氣、霸氣和蓬勃之氣,別有手眼,異光燦爛,爽!
人雖有先天的稟賦、氣質上的差異,然而讀書可以養氣,則是共同的,也是共通的。莊子在《逍遙游》中說過,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讀書不足,養氣不夠,寫起文章來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就像游泳的人不會換氣,用不了半個時辰,便三魂蕩蕩,七魄悠悠,蹬小腿兒翻白眼兒,簡直像個垂死掙扎的癟 三。真正的文章好手,必然讀書多,養氣厚,厚積而薄發。那手筆,真叫個:
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
(發表于2001年7月29日《北京日報》,選入2001年第12期《新華文摘》)
李建永,筆名南牧馬,雜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學者。山西山陰人氏,曾在陽泉市工作多年。現居北京。從業媒體,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太陽鳥”中國文學年選雜文卷主編。著有雜文散文集《說江湖》《說風流》《母親詞典》《中國雜文·李建永集》《我從〈大地〉走來》《園有棘:李建永雜文自選集》等九部。
來源:《諺云》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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