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中國文學史上的著名組合,“唐宋八大家”,絕對要排在前三。
“八大家”都有誰?相信很多朋友能夠一口氣報出來——
韓愈、柳宗元、蘇洵、蘇軾、蘇轍、歐陽修、王安石、曾鞏。
八位文學家的創作,自有格調;他們的名、字、號,也各有意趣。我們一個一個來聊聊——
蘇軾與蘇轍:老父親的良苦用心
蘇軾蘇轍兄弟倆的名,都是車字旁。他倆的父親蘇洵,在《名二子說》一文中,講述了取名由來。其對兒子心靈世界的觀察入微,讓人不得不嘆一聲“知子莫若父”:
輪輻蓋軫,皆有職乎車,而軾獨若無所為者。雖然,去軾則吾未見其為完車也。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天下之車,莫不由轍,而言車之功者,轍不與焉。雖然,車仆馬斃,而患亦不及轍,是轍者,善處乎禍福之間也。轍乎,吾知免矣。
軾,是古代車子上扶手用的橫木。不像車輪、車輻條、車頂蓋、車廂四周橫木作用那么明顯,但是沒有扶手橫木的車,也就不是一輛完整的車。
雙轅馬車示意圖(引自王力《古代文化常識》)
哥哥蘇軾才情洋溢、熱烈灑脫,是福,卻也未必全是福,所以,不可缺少而相對低調的組件“軾”,寄托著父親對蘇軾的希望:要學會適時地隱藏自己的光芒。字“子瞻”,應是源自《左傳》中的“登軾而望之”,“瞻”,就是遠望。名和字組合起來,與蘇軾躊躇滿志、豪爽不羈的性格完全一致。
老父親的擔心并沒有錯:后來,“一肚皮不合時宜”的蘇軾,果然屢屢因言獲罪,以詩獲罪,一貶再貶。
轍,是車子碾過道路時留下的印跡。車都順著轍跡走,但談到車的功勞,車轍又不參與其中;雖說如此,車毀馬亡,也沒有誰會責怪到車轍上。
弟弟蘇轍同樣很有才華,但是沉靜內斂、穩重老成。我們仿佛都能看到父親在起這個名字時,那長出的一口氣:轍兒,我知道你是能夠讓我放心的。
蘇轍字子由。車經過必有轍,日久而形成車道;前車之轍,后車由之,以“由”應“轍”。
蘇轍后來的人生軌跡,再次證實了老父親的眼光:蘇轍入仕之后,雖也經歷仕途起伏,但一度做到了尚書右丞這樣的高官;他用一以貫之的浩然之氣支撐著自己,和哥哥蘇軾始終守望相助。
蘇洵:“老泉”到底是誰的號?
兄弟倆的父親蘇洵,字明允。名字由來,無從細究,但他的號——“老泉”,卻借著《三字經》的“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而家喻戶曉。
其實,“老泉”,極有可能是“子冠父戴”。
第一,蘇軾詩中曾出現“老泉”:“卻有老泉來喚人。”這里的“老泉”是指僧人法泉。如果蘇洵果真以“老泉”為號,蘇軾是不會這么直呼的。
第二,同時代的歐陽修、曾鞏等人為蘇洵所作墓志、挽詞中,僅稱其“老蘇”“文安先生”,沒有一個使用“老泉”。
那么,“老泉”究竟是誰的號?
種種證據表明,以“老泉”為號的,恰是蘇軾,而非蘇洵。
首先,蘇軾自己在用。他在自己的書畫作品中鈐有“老泉山人”“老泉居士”印,在鑒賞別人的作品時,使用過“東坡居士 老泉山人”印。
這是北宋書法家蔡襄的一件墨寶真跡中,蘇軾的題跋,稱蔡襄的字“書以君謨為第一”,并留下一方“東坡居士 老泉山人”的鑒藏印(左下)
其次,別人也這么稱呼。金人高衎在蘇軾書法作品《李白仙詩卷》中,稱其書法為“老泉飄逸絕倫之字”,說明在南宋初年,金國士人已稱蘇軾為“老泉”。
再次,蘇軾確有所寄托。“老泉”,本為蘇氏家族墓地“老翁泉”的簡稱。蘇轍在《再祭亡兄端明文》中說,“老泉之山,歸骨其旁”,佐證這一符號的家族象征意義。蘇軾晚年思歸故里而不得,就以祖塋地名自號,寄托對先人的追念。
至于這個錯誤的源頭,大約就是從《三字經》開始,后世以訛傳訛。
所以,以后我們用號來稱呼蘇軾,除了“東坡居士”之外,還可以加一個:“老泉山人”。
韓愈:有進有退 自省自警
韓愈不僅是蘇軾的偶像,也是“唐宋八大家”之首。他的名“愈”和字“退之”,合起來看很有意思:
愈,是超過、勝過,有進攻進取之意;退之,則是退后、退讓,含謙讓退省之心。這是典型的互為反義的名與字。
韓愈早年喪父,由兄嫂撫養長大,從小就非常聰明,博覽群書。他的兩個哥哥,一名韓介,一名韓會,都是人字頭,韓愈的“愈”,一是符合家族命名規則,二是代表了一種“超越古人”的少年氣性。
但,才高如韓愈,照樣逃不脫磋磨波折。據傳,經歷四次科考落榜之后,韓愈銀錢花盡,移居洛陽,經友人介紹,與河南府法曹參軍千金盧氏小姐訂了婚。盧小姐一方面敬慕韓愈的才華,一方面又對韓愈自傲的性情有所擔憂,便贈他八個字:“欲成大器,必先退之。”這個勸誡,韓愈聽進去了,就選用贈言中的“退之”,作為自己的字。
有“愈”有“退”,以“退”求“愈”,折射出更為圓融通透的處世智慧。
柳宗元:堅定而敦厚的“孤獨者”
柳宗元與韓愈共同倡導古文運動而并稱“韓柳”,名中的“元”,有首要、初始之義,字子厚,則寓意敦厚、穩重,與“元”形成互補。
柳宗元所屬的河東柳氏,與裴氏、薛氏并稱河東三大世家,人才輩出。因其籍貫出身,柳宗元被后世稱為“柳河東”;后來被貶柳州,故也稱其為“柳柳州”。
柳宗元的名與字,體現家族對其品行的期許,也符合“名以正體,字以表德”的傳統;而他對友人的厚誼,無愧于他的名字——他和好友劉禹錫同時被貶,柳宗元貶往柳州,劉禹錫貶往播州。播州,即今貴州遵義,比柳州更加偏遠,劉禹錫還要帶著八十多歲的老母親一起上路。柳宗元便上書朝廷,要求與劉禹錫互換。后來有人幫忙,劉禹錫改貶連州(今廣東清遠),柳宗元才動身前向柳州。“千萬孤獨”、一直很“靜”的柳宗元,在如此逆境之下,表現出常人難及的俠行;在柳州,他也沒有一味沉溺于低落憂郁之中,而是積極有為,改革弊政、興辦教育,直至卒于任上。
不忘本心,厚德載物,這就是柳宗元。
歐陽修:是“修”還是“脩”?
歐陽修,本應是“歐陽脩”。
現存歐陽修手跡,署名均為“歐陽脩”;蘇軾書《醉翁亭記》,用的也是“脩”。
有一位知縣曾用篆文書寫《醉翁亭記》,打算刻石立碑;篆文石樣寫成后,寄送歐陽修審定,篇末的“廬陵歐陽脩也”,寫成了“廬陵歐陽修也”,歐陽修特意回信,要求更正:
“脩”字,望從“月”,雖通用,恐后人疑惑也。
那么,音同形近的“修”和“脩”,到底區別在哪呢?
《說文解字》里說:“修,飾也。從鄉,攸聲。”“脩,脯也。從肉,攸聲。”“修”,本義是“修飾”;“脩”,本義是干肉,“束脩”出自《論語》,是入學送給老師的禮物,后來引申出“長”的意思。
歐陽修的字是“永叔”,“永”是“長”的意思,名與字意義相關。如此看來,歐陽修,就應該是“歐陽脩”。
但在當時,大家就很喜歡把這兩個字混用,甚至后來神宗皇帝的御札,也把他的名字寫成了“歐陽修”,歐陽修也就默默無奈接受了這件事。
不過,后世自有人替歐陽修嚴格把關:中華書局出版的“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新五代史》,就嚴格地參考歐陽修存世手跡和《新五代史》古本所署,定為“歐陽脩”。
王安石:不俗的“安石”和“介甫”
有人說,不論是在生前還是身后,王安石都是一個爭議巨大的人物。但不論是他的政敵還是友人,都無一例外承認這是一個天賦極高、極為聰明、極有才干、不容忽視的人物。
王安石的名和字,同樣不同凡響。
安石,安,是輩分用字,石,是一個普通到樸實的字。但是組合在一起,我們不能不馬上聯想到一個人:
《世說新語》中出場達111次之多,留下大量成語美談,東晉著名政治家,謝安。
傅抱石《東山攜姬圖》。東山即謝安。
謝安,字安石。
謝安在危難關頭,擔任“淝水之戰”總操盤手,一舉拯救東晉;王安石則秉政八年,二度拜相,頂著來自各方的阻力,推行變革。盡管結果不同,但二人的精神內核,何其相似。
更耐人尋味的是,王安石晚年曾到謝安故宅游覽,寫下了兩首詩:
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
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墩姓尚隨公。
謝公陳跡自難追,山月淮云祗往時。
一去可憐終不返,暮年垂淚對桓伊。
安石之名,謝安之字,真是“偶相同”嗎?未必,第一首尚有戲謔之意,第二首則純是敬仰追思之情,此刻,王安石已與這位力挽狂瀾的名相,達成了由名及心的共鳴。
字介甫。甫,是古代男子的美稱,無需多說,關鍵在這個“介”。
根據名字相生的原則,“石”和“介”,一定存在關聯。一種解法是,《周易·豫卦》說:“介于石,不終日。”攻石治玉,不到一天就做成。另一種說法更有意思,那就是介,通“玠”,是一種大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不管哪種,關鍵內涵都是:堅如磐石、不懼磋磨。
王安石為人,也是如其名,如其字。
曾鞏:樸實、低調、可靠
與其他七位相比,曾鞏的名“鞏”,字“子固”,“鞏”“固”含義一樣,樸實到講不出更多故事。
在八大家里,一直以來,曾鞏確實也是相對默默無聞的那一位。他的行文以及做人風格,一如其名,低調、扎實。
別看如今粉絲不多,他在宋代是非常受尊敬的:歐陽修想把他培養為自己的文學接班人,蘇軾、王安石寫詩稱贊;到了南宋,朱熹更把曾鞏視為自孟子以來的作文高手,因其文風古雅平和,符合他作為理學家的審美趣味。
曾鞏的號,“南豐先生”,同樣樸實、低調、可靠,一望即知來自他的籍貫:建昌軍南豐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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