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用人工智能(AGI)技術迅猛發展的當下,算法編織的信息繭房逐漸包裹全球,當生成式AI開始批量生產文本,當知識獲取變得如點擊屏幕般輕而易舉,人類文明正站在一個歷史性的轉折點上。
2025年4月23日,我們迎來第30個“世界讀書日”。文科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美國哈佛大學、MIT高級訪問學者徐飛博士認為,在這個算法主導的時代,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回歸經典閱讀。經典作品所蘊含的人類思維精華、情感深度與價值判斷,構成了抵御技術異化的最后堡壘。本質上,重視經典閱讀是人類在技術狂飆中錨定精神坐標的自覺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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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算法時代的認知困境:當信息投喂取代主動求索
(一)技術重構下的閱讀生態異化
在AGI構建的數字生態中,知識傳播模式發生了顛覆性變革。根據2024年《全球數字閱讀報告》,人類日均接觸電子屏幕時間已達6.2小時,其中78%的信息獲取依賴算法推薦。這種“投喂式”閱讀導致認知出現三重異化:首先,是注意力的碎片化。TikTok式的15秒視頻培養出“滑動拇指的一代”,深度閱讀能力以每年12%的速度衰退(MIT認知科學研究中心數據)。神經科學家發現,頻繁切換信息源會導致大腦前額葉皮層的突觸連接密度下降,使人類逐漸喪失聚焦復雜議題的能力。
其次,是思維的單向度化。算法通過“協同過濾”不斷強化既有認知,使波普爾所言的“猜想與反駁”的科學精神淪為數據繭房中的自我循環。社交媒體平臺的“回聲室效應”讓用戶陷入認知閉環,2023年劍橋大學研究顯示,長期使用推薦算法的用戶,其觀點多樣性較十年前下降47%。
第三,是意義的空心化。海量信息如洪水般沖刷著精神世界,卻難以沉淀為托克維爾筆下“心靈的習慣”。當短視頻平臺日均產生1.2億條碎片化內容,人類的精神世界正面臨著鮑德里亞所說的“信息透明性暴力”,過剩的信息反而導致意義生產機制的癱瘓。
這種困境在本質上是技術理性對人文傳統的挑戰。柏拉圖在《斐德羅篇》中警示的文字遺忘危險,在算法時代獲得了新的注腳:當AI可以瞬間生成《哈姆雷特》的情節摘要,當GPT-5能模仿但丁的筆觸創作十四行詩,人類正在失去與經典文本對話的耐心。
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強調的“視域融合”閱讀過程,被簡化為數據輸入輸出的機械過程。以語言模型為例,其對文本的處理基于統計概率而非意義理解,這種“模式識別”式的認知方式,消解了文本背后的歷史語境、作者意圖與讀者反思形成的意義網絡。在二進制代碼的切割下,《論語》的“仁”淪為詞頻統計中的高頻詞匯,《神曲》的救贖主題被拆解為情感分析模型中的正向數據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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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生成式AI對認知主體性的消解
隨著AGI技術的發展,生成式AI正在重塑知識生產的范式。OpenAI的GPT系列模型已能生成學術論文、文學作品甚至哲學論述,這種“技術模仿”帶來的認知危機遠超工業革命時期的體力替代。
2024年《自然》雜志的實驗顯示,83%的大學生無法準確區分AI生成的哲學論文與人類學者的作品。當知識生產變得觸手可及,康德所言的“理性自律”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人類不再需要通過艱苦的思考來建構認知,而是依賴算法直接獲取“答案”。這種認知惰性的蔓延,正在摧毀蘇格拉底“產婆術”所代表的批判性思維傳統,使知識獲取淪為被動的信息接收。
更深刻的危機在于價值判斷體系的崩塌。算法推薦的核心邏輯是用戶偏好的最大化滿足,這導致鮑曼所說的“液態現代性”在認知領域的具象化:一切價值判斷被簡化為點擊量、點贊數構成的量化指標,經典文本中蘊含的永恒命題——如真、善、美——在流量邏輯下被邊緣化。當某平臺《存在與時間》的推薦量不及娛樂八卦的1/200,當《莊子》的哲學思想被轉化為短視頻平臺的“人生智慧”片段,人類的精神世界正在經歷一場悄無聲息的扁平化革命。
二、經典文本的獨特價值:穿越時空的精神錨點
(一)經典作為時間篩子的選擇機制
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在于其經過時間維度的殘酷篩選。艾柯在《開放的作品》中提出,經典文本具有“開放性結構”,每個時代的讀者都能從中發現新的意義。以《論語》為例,朱熹從中讀出“格物致知”,王陽明看到“知行合一”,當代學者則在“禮崩樂壞”的春秋亂世中,找到應對現代性危機的啟示。這種跨時空的對話能力,正是經典抵御算法同質化的核心優勢——當AI根據用戶畫像推送定制化內容時,經典文本卻在不斷打破既有認知,如蘇格拉底的“產婆術”般催生新的思考。哈羅德·布魯姆在《西方正典》中強調,經典的價值在于其“陌生性”,即每次閱讀都能帶來未被發掘的意義,這種永無止境的闡釋空間,與算法推薦的“信息適配”形成根本對立。
從文明傳承的角度看,經典文本構成了人類精神的“基因庫”。中國的《詩經》保存了先秦時期的文化密碼,古希臘的《荷馬史詩》承載著英雄時代的價值體系,印度的《奧義書》記錄了古印度哲學的思辨軌跡。這些跨越千年的文本,如同斯賓格勒在《西方的沒落》中所言的“文化靈魂”,是不同文明應對生存挑戰的智慧結晶。當AGI試圖用數據模型模擬人類文明,經典文本的不可還原性成為技術理性的邊界——你可以用算法分析《紅樓夢》的人物關系網絡,卻無法復制黛玉葬花時那種對生命本質的詩意凝視。
(二)深度閱讀對認知能力的鍛造
經典閱讀培養的是一種反算法的深度認知模式。神經科學家瑪麗安娜·沃爾夫在《普魯斯特與烏賊》中揭示,閱讀復雜文本時,大腦的默認模式網絡會被激活,促進抽象思維與共情能力的協同發展。功能性磁共振成像顯示,閱讀托爾斯泰的心理描寫時,大腦的鏡像神經元系統會產生類似真實社交的神經活動,這種“認知共情”能力在碎片化閱讀中會顯著退化。
當我們沉浸于《戰爭與和平》中安德烈公爵在奧斯特里茨戰場的星空下的頓悟,或是《紅樓夢》里黛玉葬花時的生命沉思,這種超越功利的精神體驗,正在重塑被短視頻碎片化的大腦神經回路。正如尼采在《論我們教育機構的未來》中強調的,真正的教育始于對經典的“批判性占有”,這種占有不是知識的囤積,而是心智的鍛造——它教會我們在信息的汪洋中辨別珍珠與砂礫,在觀點的喧囂中堅守思考的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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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文本的語言結構本身就是思維訓練的最佳載體。海德格爾在解讀荷爾德林詩歌時提出,“語言是存在的居所”,經典作品的語言密度與思想深度,要求讀者進行持續的智力投入。閱讀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的先驗論證,需要構建嚴密的邏輯鏈條;理解但丁《神曲》的象征體系,必須掌握中世紀的神學宇宙觀。這種“費力的閱讀”(卡西爾語),如同肌肉鍛煉般強化著人類的理性能力,而算法推薦的“輕松閱讀”則在削弱這種認知肌肉。2023年哈佛教育學院的實驗表明,持續一年經典閱讀訓練的學生,其邏輯推理能力和抽象思維水平較對照組提升31%。
(三)經典作為人性的鏡像與倫理的基石
在技術異化日益加劇的今天,經典文本成為守護人性的最后陣地。阿倫特在《人的境況》中指出,現代社會正將人類降格為“勞動動物”,而經典閱讀所構建的“精神生活”,正是對抗這種異化的關鍵。當我們在《罪與罰》中看到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道德掙扎,在《活著》中感受福貴的生命韌性,這些跨越時代的人性書寫,讓我們在AI繪制的完美數據圖景之外,看到真實的生命肌理。
AI可以生成符合社會規范的道德準則,卻無法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苦難的救贖”;AI可以計算最優的行為策略,卻無法體會《莊子》“庖丁解牛”中蘊含的自由境界。這種對人性復雜性的理解,正是防止人類被技術同質化的精神抗體。
經典文本更是倫理價值的永恒源泉。當算法試圖用功利主義計算“最大幸福”,《孟子》的“惻隱之心”提醒我們,道德的本質是人性的覺醒;當AI倫理陷入程序正義的困境,亞里士多德的“實踐智慧”為我們提供了超越規則的倫理路徑。羅爾斯在《正義論》中對“無知之幕”的構想,本質上是對柏拉圖《理想國》中“洞穴隱喻”的現代轉譯;哈貝馬斯的“交往理性”,則可以追溯到蘇格拉底對話術的精神傳統。這些經典中蘊含的價值體系,如同古希臘的“阿瑞忒”(卓越)追求,為技術發展劃定了倫理邊界——它們告訴我們,真正的文明進步,不能以犧牲人的精神豐富性為代價。
三、重建閱讀倫理:在數字荒原上培育精神根系
(一)時間倫理:對抗即時性的精神修行
面對AGI帶來的認知挑戰,我們需要重構閱讀的三重倫理。首先是時間倫理,拒絕算法制造的“即時滿足”,重拾本雅明所說的“緩慢閱讀”。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用三十頁篇幅描寫瑪德琳蛋糕的味覺記憶,這種“凝視式閱讀”教會我們在信息洪流中駐足沉思。在數字時代,這種慢閱讀具有對抗時間碎片化的救贖意義——奧古斯丁在《懺悔錄》中對時間本質的追問,在今天轉化為對閱讀節奏的主動掌控。神經科學家發現,深度閱讀時大腦會產生α波,這種腦電活動與冥想狀態相似,能夠促進深度思考與創造力的迸發。
經典閱讀的時間倫理還體現在“重讀”的價值上。卡爾維諾指出,經典是“每次重讀都像初讀那樣帶來發現的書”,這種循環往復的閱讀過程,構成了精神成長的螺旋上升。閱讀《論語》,少年時感受道德教誨,中年時領悟處世智慧,老年時體會生命圓融,每個階段的重讀都是一次自我認知的更新。這種時間維度上的意義生成,與算法推薦的“一次性消費”閱讀形成鮮明對比——當我們在電子書上標注的筆記隨著云端同步消失,經典文本的紙質書頁上卻沉淀著不同時期的閱讀痕跡,成為個人精神成長的年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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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對話倫理:構建跨時空的思想共同體
其次是對話倫理,打破算法構建的“回聲室效應”,建立跨時空的思想共同體。當我們閱讀《理想國》時,不僅是與柏拉圖對話,更是加入了從阿奎那到羅爾斯的千年哲學辯論;研讀《詩經》時,聆聽的是從孔子到葉嘉瑩的詩教傳統。這種超越時空的思想共振,正如懷特海所言“西方哲學史就是柏拉圖的注腳”,經典文本構成了人類文明的“互文網絡”,讓我們在技術打造的信息孤島中重建精神連接。在敦煌文獻的殘卷中,我們看到唐代僧人對《金剛經》的批注,這種跨越千年的思想對話,證明經典閱讀本質上是加入一個永不落幕的精神盛宴。
對話倫理還要求我們在閱讀中保持批判性思維。蘇格拉底的“詰問法”應成為經典閱讀的基本態度——我們既要傾聽柏拉圖的洞穴隱喻,也要反思其理想國設計的局限性;既要感受杜甫的沉郁頓挫,也要審視其儒家思想的歷史語境。這種“同情的理解與批判的超越”(伽達默爾語),使經典閱讀成為激活思想創造力的源泉。當AI生成的文本試圖模仿經典的風格,真正的經典閱讀卻在教會我們辨別:機器可以復制語言形式,卻無法擁有但丁穿越地獄時的精神震顫,無法體會曹雪芹“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生命重量。
(三)價值倫理:守護人類文明的精神燈塔
最后是價值倫理,警惕技術理性對人文價值的消解,守護經典中的永恒命題。當AI開始計算“幸福指數”的最優解,《莊子》對“至樂無樂”的追問讓我們反思科技主義的局限——幸福不是數據模型中的最大值,而是心靈在超越功利后的自由舒展;當算法試圖量化“正義”的標準,《論法的精神》對權力制衡的論述提醒我們法律背后的人文底色——正義不僅是程序的正確,更是對人類尊嚴的終極守護。這些經典中蘊含的價值體系,為技術發展劃定了倫理邊界。
在教育領域,價值倫理的重建尤為迫切。2024年教育部調研顯示,某省高中課本中現代網文占比已超過經典文學作品。這種“去經典化”傾向正在切斷年輕一代與文明傳統的精神臍帶。大學通識教育中,經典閱讀課程的邊緣化導致學生陷入“專業深井”,缺乏應對復雜時代問題的人文視野。正如白璧德在《人文主義與美國》中警示的,放棄經典閱讀意味著放棄人類文明的精神根基,最終將導致“技術人”的片面發展。
四、從文獻保護到精神重建:經典閱讀的現代性轉化
(一)數字時代的經典呈現方式創新
面對AGI技術,經典閱讀的傳承需要創造性轉化而非被動防御。故宮博物院的“數字文物庫”將《千里江山圖》轉化為可交互的3D模型,使觀眾在滑動屏幕中感受青綠山水的筆墨精神;哈佛經典閱讀計劃開發的AI導讀系統,通過語義分析幫助讀者理解《利維坦》的復雜論證結構。這些技術應用不是對經典的消解,而是拓展了經典與當代人對話的渠道。關鍵在于保持技術工具的從屬性——正如竹簡、活字印刷、電子書只是載體演變,經典的精神內核始終需要人類主動的心靈投入。
圖片來源:故宮博物院數字文物庫官方網站
(二)教育體系中的經典閱讀重構
學校教育應成為經典閱讀的主戰場。芬蘭在2023年推出的“新基礎教育大綱”中,將經典文本閱讀納入核心素養,要求中學生每年精讀至少10部跨文明經典。這種教育改革的背后,是對“培養完整的人”的堅持。在大學層面,芝加哥大學的“經典著作閱讀計劃”持續百年,證明通識教育中經典閱讀對培育批判性思維和價值判斷的不可替代性。教育者需要意識到,當AI能夠完成知識的存儲與檢索,人類教育的重心應轉向不可計算的精神能力——如共情、審美、道德判斷,而這些能力的培養,深深植根于經典閱讀的土壤。
(三)在技術輝光中守護人性的火種
在雅典學院的遺址上,鐫刻著“不懂幾何者不得入內”的誡命;在AGI時代的精神入口處,或許應該寫上“不讀經典者難以自持”。當技術如同普羅米修斯的火焰照亮世界,經典閱讀就是那片能讓火焰溫暖而不灼燒的橄欖枝。它教會我們在算法編織的虛擬花園中,培育真實的精神根系;在AI生成的完美文本之外,守護人類獨有的閱讀痛苦與思想尊嚴。正如博爾赫斯在圖書館隱喻中揭示的:經典不是塵封的古籍,而是人類在每個時代重新發現自我的鏡子。當我們翻開《尚書》的“克明俊德”,重讀《神曲》的“地獄篇”,這些跨越千年的文字,終將在AGI的輝光中,照亮人類走向未來的精神之路。
站在人類文明的新起點上,經典閱讀的意義早已超越了知識獲取,成為一種保持精神獨立性的生存策略。它讓我們在技術構建的“第二自然”中,始終記得自己首先是“會思考的蘆葦”。
AGI時代重讀經典的終極意義應是——在技術洪流中錨定人性的坐標,讓人類文明在創新與傳承的張力中,走向更具尊嚴的未來。當機器學會了模仿人類的語言,我們更需要用經典來確證:人類的獨特性,存在于對永恒價值的不懈追尋,存在于與偉大心靈的跨時空對話,存在于每個深夜翻開泛黃書頁時,那一絲照亮精神世界的微光。
作者簡介:
徐飛博士,文科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美國哈佛大學、MIT高級訪問學者。歷任上海交通大學副校長,西南交通大學校長,上海財經大學常務副校長,現任福耀科技大學常務副校長。
兼任教育部高等學校創新創業教育指導委員會副主任,中國高質量MBA教育認證(CAMEA)工作委員會副主任,中國高等教育學會創新創業教育分會理事長,中國鐵道學會副理事長,中國職業技術教育學會副會長,中國管理學會組織與戰略專業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東盟區域發展協同創新中心副理事長,中國創新創業創造50人論壇主席,上海市行為科學學會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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