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 · 徐京坤
以下為采訪摘要
殺入西方壟斷的
環球航海圈
2024年11月,旺代單人不間斷環球帆船賽拉開帷幕,這是一個堪稱“比登天還難”、以整個地球為賽場的比賽。選手必須單人駕駛無動力帆船,無停靠、補給和協助,獨自繞地球一圈。
35歲的徐京坤,是首位參賽的中國船長。2025年2月,經過長達99天、27615海里的環球孤航,他成為歷史上第100位完賽者。
闖入西方壟斷領域,當所有人都說“不可能”,他憑什么改寫游戲規則?海洋從不給人退路,而抵達終點后,下一個出發的港口在哪里?
△徐京坤
徐京坤:感覺我就是一個闖入者,甚至是一個攪局者!參賽的西方人可能也沒想到,會突然出現這么一個人,還要跟他們去競爭。
田川:您是在西方固有航海體系之外的人?其他船長都是什么背景?
徐京坤:在那樣的賽場上,我幾乎是唯一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草根”。其他選手,不是出身法國航海世家,就是各大家族的孩子。他們從小就有著系統的培養路徑,靠的不只是天賦,更是代代相傳的經驗和精神。
不過要站上這個賽場,不是只靠一次成功就行的。他們需要層層選拔、一次次的角逐,能脫穎而出的人幾乎都是“萬里挑一”。我們恰恰相反,完全是第一次站在這樣的賽道上。
徐京坤在16歲之前,不會游泳,也不知道帆船是什么模樣。雖然出生于“中國帆船之都”青島,但他的家在青島離海最遠的地方——平度市大澤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
2005年,為著每日百元的補貼,他從省田徑隊,進入國家殘奧帆船隊。三年后奧運結束、隊伍解散時,這個曾經與海洋毫無交集的山村少年,已然悄悄孕育出了一個航海夢。
徐京坤:我19歲的時候,已經可以經濟獨立了。我得過一些獎金,每天跟著舅舅做生意。那時候我的同齡人還都在上學,靠家里給生活費。回頭看,這可能就是骨子里的一種“基因”在作祟。那時候,我總覺得生活如果就這么安穩過下去,好像缺了點什么。我能想象到未來的樣子:掙了錢,有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車……但那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我想要的是一條漂亮的小船,像個真正的水手一樣,去到世界各地的碼頭。那時候的我有一種特別純粹的想法,就是想鍛煉鍛煉自己,出去撞一撞,折騰一下。
徐京坤12歲時因嘗試自制禮花,失去了左前臂。
23歲那年,他用整整九個月的時間,使一條廢棄已久的帆船重獲新生,開始了遠航。在他看來,大海用生死平等地對待所有人,也讓他“修”好了自己。
徐京坤不斷開辟著個人新航道,并逐漸將目光投向了航海界的終極挑戰——旺代單人不間斷環球帆船賽。
△徐京坤駕駛帆船航行在大海上
徐京坤:正常情況下,想要參加這樣的比賽,你背后必須有一個非常強有力的資金保障。要有一個非常龐大的財團。
田川:大概多少錢?
徐京坤:你至少有三千萬到五千萬歐元的預算,要擺在桌面上,才能開始談論這樣的計劃。當你走到這項運動的頂端,你也可以理解為像開車一樣。你非要去開F1賽車,那自然成本就很貴。
參加旺代環球必備的超級賽船,采用航天材料,集合最頂尖的船舶科技,相當于一艘沒有燃料的宇宙飛船,燒錢程度則堪比F1賽車。
2021年,徐京坤用三分之一的價格,買到一艘二手船,只身一人前往法國,開啟了為期3年的備戰。
△徐京坤和他的帆船
徐京坤:他們每個人,背后都有一個二十到五十人的工程團隊,專門為那一條船和船長服務。而我只有我自己……那個時候,我住宿都成問題,我沒有酒店住,連房間都沒有。
田川:那您住哪呢?
徐京坤:我就住車里,或者睡船上。每天從早上干到晚上。時間一長,我都成當地“景點”了。所有人都過來看,他們也好奇這個人是誰?他們看我,就像看從石頭里蹦出來的孫悟空一樣,滿臉疑惑:“他到底在干什么?”
田川:之后他們就開始在酒吧里打賭,猜你什么時候會走?
徐京坤:是!大家都在賭這個中國人什么時候離開。大家的共識是“他一定會離開”,只不過是時間問題。有人猜我最多堅持一個月,有人猜兩個月……但沒有人認為我能留下來。
我那條船要停在碼頭上,就像車要停在停車位一樣。碼頭是按小時、按天、按年來收費的。包年優惠最大,所以我很認真地去和碼頭管理人員談,我說我要做一個包年的計劃。一年以后,我收到了一份他們按天給我計費的巨額賬單!
田川:雖然提前談好了,但他們還是覺得您待不滿一年,中途肯定會走?
徐京坤:他們不相信我會堅持下去。在那樣的條件下,我完全理解他們,我一點都不覺得被冒犯了。從科學的角度看,從邏輯的推演看,我“注定”會離開,因為你沒有辦法去做這些事情。
田川:您當年拿著3000塊人民幣,要去撬動一個3000多萬歐元的比賽,底氣從何而來?
徐京坤:我也不知道我哪里來的勇氣。我當時其實沒敢想太多,如果想得太清楚、太現實,可能會把自己嚇退。現在回頭看,我覺得我的大腦可能有種自我保護機制,它屏蔽掉了那些看上去“理智”的聲音。
那個時候我只是知道,我一定要去做這件事,沒有什么理由。別人設備壞了,換新的;我們換不起,就修。修不了我就想辦法自己做,做不了我就去借。我要找各種辦法去解決這些問題。
其實最難的,從來不是比賽本身,而是你能不能熬過所有的難關,真正站到那個賽場上。通往賽場的那條路,才是最難的路。
△徐京坤航行中
要想站上四年一度的旺代環球起航線,必須先闖過一系列殘酷的積分爭奪戰。徐京坤邊訓練、比賽,邊拉贊助,最后用其他賽隊十分之一的預算,組建了一支5人的微型團隊。
“不會算賬的廚師不是好運營”,在海上,他是獨當一面的船長;回到岸上,他依舊是那個“三頭六臂”的掌舵人。
△徐京坤和團隊配合工作中
徐京坤: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就像是在集七龍珠,準備向神龍許愿一樣。出發去旺代之前,那十幾年的時間里,陸續出現了一些關鍵的人物。他們就像一顆顆龍珠,在我還沒意識到的時候,就開始慢慢向我靠近。
田川:對于支持您的人來講,他們是被什么所打動,因為這畢竟是支持一個人的個人夢想。
徐京坤:其實我也說不清楚。我總覺得那些支持我的人,比我自己還堅信我能做到!很多時候,我自己都覺得太難了,真的有點堅持不下去了。有時候也會懷疑,這可能真的就是天方夜譚,是我想太多了。
這些人,大多是中國的一些民營企業家,在各自領域里闖出過一番天地的杰出人士。他們就說,這個比賽的過程,跟他們創業,做事情的經歷有很多相同的地方,都是從不可能到可能,從一無所有到擁有的過程。
田川:從0到1的過程,就是你們的共鳴吧?
徐京坤:是的,大家都知道這個過程有多難,所以就特別想在艱難的時候拉一把。
2024年11月,旺代單人不間斷環球帆船賽拉開帷幕。40多萬觀眾涌入法國旺代省4萬人的小鎮,為一次漫長的離別。
徐京坤等40位船長,將從這里開啟24000海里,3個月左右的單人航行。待環繞地球一周后,再回到出發港口。本屆比賽前,只有84人成功完賽。
△2024年11月 旺代單人不間斷帆船賽開幕現場
徐京坤:這次遠航,我途經了一個地方叫合恩角。它是南美洲大陸的最南端,算是世界大陸的盡頭。因為它所處的位置是“風暴角”,很少有船能抵達那里。
我也是第一次到合恩角,知道那有一座燈塔,上面有一個守島人,所以我當時就想通過電臺跟他取得聯系。他竟然念出了我的名字。他是一個智利人,他用蹩腳的英文說:“徐京坤,我知道你今天會來,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在這樣一個天涯海角的地方,有一個人在等你!對我來講是一個很大的驚喜。
田川:我特別感動,我能感受到海上那一份孤獨。
徐京坤:所以你會發現,我在海上拍的視頻都還不錯,因為后來拍視頻變成了我的一個樂趣。只有在拍視頻的時候我才能感覺到,我和岸上的人還有連接。
田川:我想象在海上是一種特別沒著落的感覺,當有人跟你交流的時候,會覺得踏實一點嗎?
徐京坤:在海上的感覺就是上摸不著天,下摸不著地,非常不踏實。它和我們需要的安全感完全是相悖的。在海上孤獨、寂寞,甚至是大家最熟悉的風暴,都是常態化。
在這樣漫長的航程里,有個概念大家必須要清楚,那就是每天百分之百會出問題,但你永遠不知道問題什么時候來。它就像跟你玩生存游戲,你明知道它一定會來,隨時會來,但就是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以什么形式來。在海上每天壓力都很大,可以說是一種高度焦慮。因為問題來不來,你都一直處在壓力中,你所有的感官都要打開,隨時捕捉周圍一切細小的信息。
哭著跟老天爺吵架
獨自駕駛帆船競賽,睡眠碎片化也成了常態。徐京坤將刺耳警報設為鬧鐘,每次入睡都不敢超過30分鐘。難得遇上理想海況和天氣,即便能多享受兩小時的安寧,往往也會陷入焦慮。
△徐京坤航行中的起居環境
徐京坤:我的船上有一塊面積為380平米的巨大船帆,航行中它卡在了30米高的桅桿頂端。它降不下來是非常危險的,風暴一旦來臨就會借助帆的力量,直接把整條船撕碎。我沒有選擇,必須要爬上桅桿,在風暴來臨前解決這個問題。
平時在陸地上,如果要我去桅桿頂,我是不會自己爬上去的,都是靠隊友把我慢慢搖上去。那是一項極其消耗體力的活!但是這次,沒人能幫我,只能靠自己。我知道上去以后,可能會發生幾種情況。第一個是,你可能會被繩索纏住,吊在桅桿頂下不來;還有一種情況可能就是會發生脫鉤,你會從高空直接墜入大海。在茫茫大海中,船會繼續往前航行,人可能就會永遠留在那里了。
△徐京坤攀上30米高桅桿修理船帆
徐京坤:那是徹底崩潰的時刻。我已經爬上那根30米高的桅桿兩次。第一次沒能解決問題,第二次我在上面已經把它修好了,我以為下來以后打開開關,它就能順利降下來。
那時候,我從“鬼門關”里來回兩次,主要問題也已經解決。我本想歇一歇,喝口水,可是就在我放松下來,要慢慢把船帆降下來的時候,我發現,它又被卡住了!那一刻,徹底把我擊垮了。我當時就在想,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發生了什么?這是在干什么?我直接跟老天爺開始吵架,我說,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徐京坤兩次攀桅修理未果 崩潰中
田川:如果第三次上去還解決不了怎么辦?
徐京坤:那我還會再來第四次、第五次,必須要解決它!這是一個生存模式,解決不了,我的一切就結束了。
田川:這種情況需要報備嗎?他們會不會有救援,你有退路嗎?
徐京坤:完全沒有退路!唯一能做的,就是提前向岸上的團隊發一條信息,告訴他們:我要上去了。沒有什么救援措施,報備的唯一意義是還有人在關注你。如果你真的出事了,至少他們能知道你是什么時候、因為什么出的事,僅此而已!
田川:這是一場毫無退路的比賽!
徐京坤:對!它并不是一個實在不行我就躺平,等幾個小時就結束的項目。這是一場長達99天的航程,沒有任何東西是可以妥協的,你只能向前,全力以赴。
△徐京坤用船帆制成的紀念品
徐京坤:這個包是用我的帆做的,它被一場暴風撕破了。這塊帆原本造價六萬歐元,對我來說不只是錢,更是陪我走過風浪的一部分,我很舍不得它,就想著能不能把它救回來,補一補繼續用。后來發現修補它的價格更貴,我就把它運回國內,做成紀念品送給大家。
我當時為了打撈它,在大西洋里漂了三個多小時。那么大一面帆,兜住海水以后非常沉,撈起來的阻力特別大。
田川:每一次您問自己“為什么”的時候,答案是什么?
徐京坤:沒有答案!那是你的選擇!你的抱怨給誰聽呢?你也知道,這就是現實。我們不能選擇風,但是我們可以調整風帆的方向去適應它!
在這段艱苦到極致的航程里,我還有一個最大的意外——我的體重竟然長了5公斤!
田川:每天吃泡面長起來的嗎?
徐京坤:這個不太好解釋,到現在我每天還在抱怨:“我到底經歷了什么?”說出去別人還以為我去了一場多么享受的航程。
△徐京坤在航行中飲食大揭秘
徐京坤:有時候我也在想,這可能是某種天賦,也可能是身體的一種保護機制。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下,我能通過各種方式去獲取能量。我甚至覺得自己就像一株能進行光合作用的植物,曬著太陽、吹著風在那吸取天地精華就夠了。我真的不是靠吃讓體重增加的,我真的沒吃什么。
田川:國內外媒體共同的好奇是,您用一只手是怎么完成航行的?在環大西洋航行中,您還曾打破了殘障人士不可以參賽的規則。會為此更希望證明自己嗎?
徐京坤:我一直不太希望大家把注意力放在我這只手的不同上。人之所以偉大,或者說一個人真正的力量,永遠都源自于內在。外在的東西是有限的,不管你是一只手兩只手,只有你內在強大,才能真正做到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大家只是停留在“他只有一只手還做到了”這種角度,其實對我沒意義,對別人也沒意義。因為那樣你只是關注到了我們的“不同”,而忽略了那些“相同”。你總會覺得,他是不一樣的。他有一只手所以被關注,他因為比我有天賦所以能成功,他家境更好所以走得遠……你永遠看不到那些真正支撐一個人走到最后的東西:堅持、勇氣、選擇和哪怕沒人看好你也要走下去的決心。那才是我們之間真正可以互相共鳴、互相借力的地方。
田川:如果把您看作創業者,您現在處在哪個階段?
徐京坤:剛剛起步階段。
田川:您都已經完成旺代單人不間斷環球帆船賽了!
徐京坤:這個其實特別有意思。在最早期的時候,我一直以為“旺代”就是我這一生的終點,是我要去追尋、去觸摸的那個邊界,我要去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樣子。
那時候我沒有想過自己能真的到達終點,我只是單純地想往前走,想看看自己能走多遠!結果很幸運,我真的走到了終點。可等你真的站在那個“終點”上回望,你會發現,它已經不再是你當初設想的那個邊界了,而是另一個新的起點。所謂的邊界永遠在更遠的地方。
田川:您希望傳播航海文化,建一所學校去幫助青少年和殘障小朋友去接觸航海,您是怎么規劃的?
徐京坤:中國在航海這件事上,還有太多沒做的事。我們缺乏一個真正專業、系統的航海學校。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我們才剛剛起步,還有很多基礎性的事情等著去做。而在西方,這套體系已經非常健全了。大家都是自己職業領域里的一個有效的齒輪,正是這些有序的齒輪,推動著整臺航海的機器高效運行。但我們還需要更多這樣的齒輪,去驅動這臺機器。
田川:責任壓在了您的身上。
徐京坤:這不是責任,這是一種幸運,我們還有很多的事情可以去嘗試、去推動。我從來不覺得這是責任或者壓力。航海改變了我很多,教會了我很多東西,也賦予了我很多能量。
這些年,我受到了很多愛。正是這些愛,讓我明白,世界上最強大的能量,從來都不是外在的東西,也不是物質。我曾經也經歷過迷茫、無助的階段。我知道很多孩子們都需要,他們在等待這些“力量”的到來。
在法國,像“旺代”這樣的比賽是會進入校園的,每個孩子都有自己追隨的船隊,有自己支持的船長。這些船長、水手也都會受到非常高的擁戴和尊重。這種精神傳承很重要,他們崇尚人類挑戰自我邊界的勇氣。
△徐京坤
徐京坤:航海對我來講就是一場修行,是一次“借假修真”的過程。后來我發現航海只是一種形式。你是一個主持人,我是一個水手,我們只是做的事情不一樣,但最終我們都是要通過所做的事情去找到一個完整的自己。我們的人生中有無數的修煉方法,當然我的能力有限。我有我的專業本身,我覺得航海是我去幫助孩子們,所能借助的一種形式。把我的經歷變成一個真實的案例,讓他們通過接觸航海訓練,學會“相信”的力量。當然,我希望這樣的影響,能夠去激發出另一個人的潛能,讓他再去做一個不可能的事情。
制作人:張燕
編導:李筱芫
編輯:Gyo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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