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著等待死亡
作者丨閻連科
如果把人的自然生命視為一條某一天開始流淌、某一天必然消失的河流,于作家、詩人、畫家、藝術家等等相類似的職人而言,從這條河流會派生出另外的一條河流來。那就是你活著時創作出的作品的生命時間。曹雪芹活了大約40幾歲,而《紅樓夢》寫就約近250年,似乎今天則剛入生命盛期。沒有人能讓曹雪芹重新活來,腐骨重生,可也沒有人有能力讓《紅樓夢》消失死去,成為廢紙灰燼。卡夫卡41歲時生命消失,而《城堡》《變形記》卻生命蔓延不衰,歲月久長久長。他們在活著時并不知自己的作品會生命久遠,宛若托爾斯泰活著時,對自己的寫作和作品充滿信心一樣。而一個畫家不相信自己的作品可以長命百歲,并不等于他不想自己的作品生命不息。一個作家之所以要繼續寫作,源源不斷,除了生存的需求,從根本去說,他還是相信,或者僥幸自己可以寫出好的、乃至偉大的作品來。如果不怕招人謾罵,我就坦然我總是存有這樣僥幸的莽撞野愿。但我也知道,事情常常是事與愿違,倍力無功,如一個一生長跑的運動員,到死你的腳步都在眾人之后。你的沖刺只是證明你的雙腳還有力量的存在,證明你在長跑中知道掉隊但沒有選擇放棄和退出。如此而已,至多也就是魯迅所歌頌的“最后一個跑者”罷了。
在中國作家中,我不是寫作最多的,也不是最少的;不是寫得最好的,也不是最差的。我是擠在跑道上沒有停腳者中的一個。跑到最前的,他在年老之后,可以坦然地站在高處,面對夕陽,平靜而緩慢地自語:“時間于我,剩下的就是笑著等待死亡的到來。”因為他們在時間中證實并可以看到自己作品蔓延旺茂的生命,而我于這些證實和看到的,確是不可能的一個未來。何況現在已經不是一個閱讀的時代。何況已經有人斷言宣布:“小說已經死亡!”在我來說,我不奢望自己的作品有多長的生命力,只希望上一部能給下一部帶來寫作的力量,讓我活著時,感到寫作對自然生命可以生增存在的意義。
今天,不是文學與讀書的時代,更不是詩歌的時代,可谷川俊太郎的詩在日本卻可以每部都印一至三萬余冊,一部詩選集印刷50余版,80多萬冊,且從他二十歲到七十九歲,六十年來,歲歲暢賣常賣。這樣我們對詩人已經不可多說什么,就是聶魯達和艾青都還活著,對今天日本人癡情于某位詩人的閱讀,也只能是默默敬仰。這位詩人太可以以“笑著等待死亡”的姿態面向未來。而我們一生對寫作的付出,可能只能換回當年爛俗的保爾·柯察金的那句名言:“當我回首往事的時候,我不為虛度年華而后悔”。如此虛腫的豪言,也是寫作的一種無奈。作品的存世,只能說明我們活著時活著的方式。希望自己寫出傳世之作,實在是一種虛胖的努力,如希望用空氣的磚瓦,去砌蓋未來的樓廈。但盡管明白如此,我還是要讓自己像堂·吉訶德一樣戰斗下去,寫作下去,以此證明我自然生命存在的某種方式。“決然不求寫出傳世之作。一切的努力,只希望給下一部的寫作不帶來氣餒的傷害。”這是我今天對寫作、對自己作品生命的唯一條約。
努力做一個沒有退場的跑者,這是我在沒有戰勝死亡恐懼之前的一個卑微的寫作希望。
有一次,博爾赫斯在美國講學,學生向他提問說:“我覺得哈姆雷特是不真實的,不可思議的。”博爾赫斯對那學生道:“哈姆雷特比你我的存在都真實。有一天我們都不存在了,哈姆雷特一定還活著。”這件事情說的是人物的真實和生命,也說的是作品的永久性。但從另一個側面說,探討的是作品和作品中的內部時間。作家從他的自然生命之河中派生出作品的生命河流。而從作品的生命河流中,又派生出作品內部的時間的生命。作品無法逃離時間而存在。故事其實就是時間更為繁復的結構。換言之,時間也就是小說中故事的命脈。故事無法脫離時間而在文字中存在。時間在文字中以故事的方式呈現是小說的特權之一。
二十世紀后,批評家為了自己的立論和言說,把時間在小說中變得干枯、具體,如同呈現在讀者面前的一具又一具的木乃尹。似乎時間的存在,是為了寫作的技術而誕生;似乎一部偉大的作品,在寫作之初,首先要考慮的是時間存在的形式,它是單線還是多線,是曲線還是直線,是被剪斷后的重新連接,還是自然藤狀的表現。總是,時間被擱置在了技術的曬臺上,與故事、人物、事件和細節可以剝離開來,獨立地擺放或掛展。時間愈要清晰而變得更加模糊,讓讀者無法在閱讀中體會和把握。而我愿意努力的,是與之相反的愿望和嘗試,就是讓時間恢復到寫作與生命的本源,在作品中時間成為小說的驅體,有血有肉,和小說的故事無法分割。我相信理順了小說中的時間,能讓小說變得更為清晰。在理順之后,又把時間重新切斷整合,會讓批評家興趣盎然。可我還是希望小說中的時間是模糊的,能夠呼吸的,富于生命的,能夠感受而無法單單地抽出評說晾曬的。我把時間看作是小說的結構。之所以某種寫作的結構、形式千變萬化,是因為時間支配了結構,而結構豐富和奠定了故事,從而讓時間從小說內部獲得了一種生命,如《哈姆雷特》那樣。
人的命運,其實是時間的跌宕和扭曲,并不是偶然和突發事件的變異。我們不能在小說中的人生和命運里忽視時間的意義。時間在根本上左右著小說,只有那些膽大粗疏的寫作者,才不顧及時間在小說中的存在。理順時間在小說中的呈現,其實就是要在亂麻中抽出頭緒來。有了頭緒,亂麻會成為有意義的生命之物。沒有頭緒,亂麻只能是亂麻和垃圾堆邊的一團。我的寫作,并不是如大家想的那樣,要從內容開始,“寫什么”是起筆之源。而恰恰相反,“怎么寫”是我最大的困擾,是我的起筆之始。而在“怎么寫”中,結構是難中之難。在這難中之難里,時間的重新梳理,可謂是結構的開端。所以,我說“時間就是結構,是小說的生命。”我用小說中的時間去支撐我的作品,用作品的生命去豐富我自然生命存在的樣式和意義。反轉過來,在自然生命中寫作,在寫作中賦予作品存世呼吸的可能,而在這些作品內部虛設的時間中,讓時間成為故事的生命。
這就是一個作家關于時間與死亡的三條河流。生命的自然時間派生出作品的存世時間;作品中的虛設時間獲得生命后反作用于作品的生命;而作品的生命,最后才可能讓一個作家在年邁之后,面對夕陽,站立高處,可以喃喃自語道:“生命于我,剩下的時間就是笑著等待死亡的到來。”
(節選自《一個人的三條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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