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 || 西田村記
西田村與我們大橋村只隔一座山梁,卻像是隔著一重云霧繚繞的結界。幼時總將“西田”聽作“西天”,以為那山后住著如來佛祖,需得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才能抵達。直到從西田做客回來的鄰居夢巖叔跟我說:“那里哪有什么雷音寺?哪有什么如來?西田人自稱是‘西坑’的!”這才恍然,原是我心中的神話錯植了人間。
羅家湯后山的山梁脊背上生著成片的野毛栗,秋深時果殼裂開,褐刺如星芒。翻過這道屏障,西田的輪廓便豁然撞進眼底。兩列青灰色山巒如巨掌合攏,將村落托在掌心。溪水從山縫間鉆出,一路跌宕,在村口聚成一方淺潭,潭底沉滿赭紅色的卵石,陽光斜射時,仿佛浸著一爐熔化的銅汁。潭邊立著三棵歪脖柳,枝條垂進水里,被游魚啄得簌簌顫動,攪碎一池山影。
稻田是西田的命脈,從山腳一直鋪到云邊。春耕時,水田如千萬面碎鏡,倒映著蓑衣斗笠的剪影;盛夏稻浪翻滾,綠得能擰出汁來,風一過,簌簌聲里夾著蛙鳴蟬噪,像一場盛大而慵懶的合奏。最妙是霜降前后,稻穗低垂如金鉤,田壟間浮起甜腥的腐草氣,螞蚱振翅時帶起細碎金粉,粘在汗濕的衣襟上,成了農人衣角的勛章。
村西頭有一片老竹林,竹節上生滿青苔,筍殼層層剝落,堆成蓬松的棕毯。林間藏著口古井,井沿青石被繩索磨出深痕,苔蘚從縫隙里探出頭,像繡娘不慎遺落的綠絲線。井水冬暖夏涼,井旁不遠便是溪流,村婦浣衣時,水面上常常飄著幾片枯葉,打著旋兒向遠方流去。
初中畢業那年,我終于跨過那道山梁。受同學許從簡之邀,與余三味、陳艷剛幾人去他家看露天電影。那時西田還未通公路,石子泥巴路蜿蜒如蛇,露水沾濕布鞋,踩上去仿佛踏著云絮。溪水聲隱隱傳來,老輩人說那是山溪的龍吟,水洞深處藏著龍王撒落的碎銀。雙江河羅家湯河段有一個神秘的水洞,就是流向了西田,但從來沒有從水洞里走過,也沒有人去考究過。
暮色中,峽谷中的稻田翻涌成金浪,撞向墨綠的松林與竹海,潑出一幅未干的油畫。許從簡家的小院飄著艾草香,他父親許信親是月田鎮有名的獸醫,檐下掛滿草藥,牛馬的嘶鳴聲里總混著他沙啞的叮囑:“莫慌,灌兩副藥便好。”
那夜電影散場后,許家空床難容四五個少年,我們只得摸黑返程。山風裹著稻香,螢火蟲在溪邊明明滅滅。余三味牽著我,掌心沁汗,卻始終沉默。多年后憶起,只記得月光碾碎在溪面,銀箔般的光斑游動,像龍王遺落的謎題,而我們終究沒敢追問。少年的情愫,大抵如西田的晨霧,未等凝結成露,便悄然散了。
村北有座太子山,山腰裸露出大片蒼黑崖壁,裂紋縱橫如龜甲。崖縫里擠著幾株野桃,花開時像濺落的胭脂,結果時卻酸澀難咽。山腳下散落著零星的墳塋,碑文被風雨啃蝕,只剩些模糊的筆畫。許懷素的墓便在其中,碑側生著一叢七葉蓮,據說是七花女當年灑落的眼淚所化。清明前后,山霧裹著紙錢灰盤旋,偶爾傳來幾聲鷓鴣啼,凄清如嗚咽。
村南的曬谷場早已荒廢,老槐樹焦黑的半邊身子斜指向天空,樹洞成了麻雀的糧倉。早年這里堆滿金燦燦的谷垛,秋陽炙烤下,谷殼爆裂的噼啪聲此起彼伏。如今水泥地上裂著蛛網般的縫隙,鉆出幾莖倔強的狗尾草,在風中搖晃著毛茸茸的腦袋,仿佛在憑吊往昔的豐年。
后來讀縣志,才知這彈丸之地竟臥虎藏龍。許懷素曾以九永都督之身戰死北平,七花女扶棺歸鄉的傳說至今嵌在老屋的殘磚里;許石良從村支書一路走至省殘聯,半生履歷寫滿“勞模”與“接見”;李葉清的清華身影、李銀剛的政壇舊事,皆化作曬谷場上的一縷煙塵。老人們說,西田的水脈養人,春溪漫過石階,連苔蘚都沾著靈氣。許是因此,稻穗灌漿的甜糯霧氣里,總能長出些不甘囿于山野的魂魄。
我妻子的姨媽原是西田村人,后來遷居君山二分場蘆葦場。每次去君山做客,總見姨父許貴平蹲在蘆葦蕩邊卷煙葉。火星明滅間,他的話頭便繞回西田:“若是當年沒搬來君山,守著西田的山水或許更好。”他說這話時,眼角的皺紋里蓄著暮色,仿佛能望見太子山下的溪流仍在掌心里流淌。君山的蘆葦再浩蕩,終是平野上的孤帆,不比西田的山谷,春有稻浪撞懷,秋有龍吟穿耳,就連墳頭的七葉蓮,也比他鄉的月亮多三分人間的暖意。
姨父常念叨西田的老井水,說君山的自來水總泛著鐵腥,“不及古井里撈起的月亮甜”。他卷煙的手指微微發顫,煙絲簌簌落進腳邊的泥里,像撒下一把未出口的嘆息。蘆葦在晚風中沙沙作響,恍若替他說盡了后半句:有些山水,離了根,便成了游魂。
西田人最難忘是月夜守田。曬谷場的老槐樹被雷劈去半邊,枯枝如骨,卻仍掛著舊蓑衣。守田人蜷在草垛陰影里,蓑衣下露出半截竹煙筒。田鼠窸窸窣窣掠過稻茬,驚起露水墜入田泥。蓑衣突然被夜風掀起一角,露出內襯褪色的靛藍土布。守田人摸出油紙包的芝麻糖,掰開時碎屑簌簌落進月光織就的銀網,遠處稻田傳來幼蛙試聲的咕鳴,應和著曬谷場西北角鐵犁與石槽的私語。
(右二戴眼鏡的是許岳葵老板)
村口的老槐樹下,總有三兩孩童追逐打鬧,讓人恍惚望見四十年前的影子。許石紅,如今改名許岳葵的那個小不點兒,曾與我同坐在五年級教室的木凳上。他妹妹冬梅扎著羊角辮,總愛把橡皮削成碎末撒在他課本上,氣得他漲紅臉追出半條田埂。那時的西田孩子,褲腳沾著泥星,書包里塞滿野酸棗,哪能料到四十年后,那個被妹妹捉弄的男孩竟成了商海弄潮人?
去年春節偶遇許岳葵,他一身剪裁利落的西裝,卻仍習慣性蹲在田埂邊掐稻穗。“璟洋包裝”“璟洋休閑”幾家公司的名號,被他輕描淡寫揉進煙灰里。最稱奇是他面容,眼角不見風霜,笑起來還似當年那個偷摘毛栗被刺扎手的少年。問他駐顏秘術,他指著山溪大笑說道:“西田的水養人,你看太子山的竹子,砍了又發,總不見老。”
我們聊起包裝廠的瓦楞紙如何替代了稻田的秸稈,休閑山莊的竹樓怎樣復刻了西田老宅的飛檐,言語間竟聽不出幾分商賈氣,倒像在說如何把童年的彈弓改造成更趁手的玩具。還有同過桌的萬景,原來讀書的時候叫萬紅旺,參加工作的時候就改名萬景了,如今今在縣民政局當公務員。
如今再登高遠眺,西田仍蜷在云霧山脈的支脈中,像一枚生了銅綠的舊錢。一面鐫著明代的烽煙、清代的碑文,一面印著改革年代的勛章與淚痕。溪水潺潺,把光陰裁成細碎的銀箔,而游子的夢里,總有一串叮咚聲自山澗浮起,漫過整個童年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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