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沙子 畫|馬桶
檳榔寶、宣傳寶、鉆襠寶,是長沙城里的么子呢?是……甄選網絡語詞,找一個不帶感情色彩、不加褒貶的中性詞,便是“公眾人物”。
三個男人,是老班子嘴巴里的談資、笑料、開心果,是茶桌上的那碟葵花籽,磕開噴噴香,吃下去不飽肚,嚼起來還是有點味。
古城長沙的老口子大約還記得:1960—1975年前后,是這三個男人活動的高峰時節。
而“文化大革命”的初期和中期,是宣傳寶的高光時刻。
從1959年起,至1962年的“三年苦日子”期間,老百姓為一碗飯而掙扎。肚子吃不飽,日子還要過,玩笑還要開,長沙人天性如此。
那就眼睛鼓得牛卵子一樣大,四八路里找樂子啦。
現成的,馬路上,街巷里,有一個“檳榔寶”。此人身高一米七左右,皮膚稍黑,與常人無異。衣飾簡單卻都干凈,看得出家人的照料。白天,他常在先鋒廳鐘樓到南門口一帶穿行,道理很簡單,這一線檳榔鋪子和攤子多,每每看到地上的、馬路邊磡夾縫里的、綠化樹下的、垃圾桶前的檳榔渣子,便會彎腰撿起,塞進嘴里咀嚼一番。待看到另一團檳榔渣子時,又吐出嘴里的,塞進新撿的,有時也會把新撿到的塞進上衣口袋里……
我先后在火后街的麗澤學堂和學院街的長郡中學讀書,時常在上下學的路上碰到他。
他的行止也有點與眾不同,腳步不穩,有點趔趄,雙手隨意擺動,不大聽使喚,且口呲目斜。
當年的檳榔多用飴糖浸泡而成,以甜味為底子,再用黏合膏沾上檳榔芯——據說,那黏合膏是用石膏、檳榔芯加水后熬制的——顧客還可依據喜好,再蘸上數滴桂子油,以增加對口腔和舌頭的刺激感。
我每每隨外婆出街,她郎家買檳榔時,店家便會揭開裝檳榔的玻璃筒,拈幾絲檳榔碎給我,那是切檳榔的邊角料,我便喜不自勝,總覺得撿了一個便宜。
有時候,和“檳榔寶”同一個方向行走,我會默默跟在他身后,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停我停,他走我走……
懸在心里的狐疑是:百人嚼千口的檳榔渣子,又還吐到地下,他撿起來又嚼一通,他何解就不得病?
要知道,三年困難時期中,很多人罹患了黃疸肝炎,饑餓使人的體質下降,有的人抵抗力趨于歸零……浮腫病人隨處可見。
和長郡的一群同學議論過,才知道,大家想的是一樣一樣的,有人把新學的數學術語拿了出來:此題無解。
也有人說,他是個寶咧,不清白。
也有人說,聽醫學院的講,他的抵抗力很強很強的,終而至于,不得要領。
細算起來,他是“長沙三寶”中名聲最大的。
有一回,我到文化電影院前坪去玩。大樹下,聽到老班子茶客津津有味地說起檳榔寶,正巧,他從學院街口子那頭走了過來。
有人朝他招招手,他走了過來。
有人調他的口味。
“作孽咧,你們莫把他做寶逗啦。”也有人送出一句憐憫,并摸出一個皺巴巴的香煙盒子,捏開煙盒口子,擠出一口完整的檳榔遞給他,他便吐出口里的檳榔渣子,眉開眼笑地把整口檳榔塞進嘴里。
樹下擺茶攤的蕓嫂子也對他招手,“過來啰,你來喝一杯草藥子涼茶,我不收你的錢。”
他端茶杯的手彈動著,深褐色的茶汁溢了出來,流到泥地上,蕓嫂子舉起蒲扇在他滿頭大汗的腦殼上扇動。
時隔不久,“宣傳寶”又出來了。用如今的網絡語詞,他是“文革”中的名聲哥。莫不信,早幾年,網上的“大衣哥”,就是以目光犀利、身披軍綠色大衣而出名。
此說,有點不恭敬,但紅衛兵、造反派、保皇派的頭頭,及各個“文革”組織的、各種名號的“司令”都不及他。
“宣傳寶”為全城各色人等的接納了,且不分性別,不論年齡,不講派別。
從外表上看,他絕對一凡夫俗子,身高一米六出頭,渾身精瘦,面皮蠟黃,通常兩身衣褲出街:一身,上下皆為草黃色,那是以軍綠色和草黃色為時尚色的時期;另一身,深藍色卡其衣褲,因日曬和清洗過度而褪得成淺藍啞白色。
他的奇特之處在于“記憶特佳”,先天發表的毛主席最新指示、《人民日報》社論及各種決議公報,次日一早,他必能全文背誦,且一字不差。
那時候,不上課,我總是在家里做點家務。有一次,我在道門口排隊買“計劃雞蛋”(每月每戶憑“副食品證”購買一斤),“宣傳寶”過來了。
他是那種一眼認出的人,標配四件套:左手舉一張“毛主席去安源”的彩色油畫像,右手拿一個洋鐵皮子的喇叭筒,胸前戴一個毛主席的像章,喇叭筒里插一張報紙。
他總是找一個靠近隊伍和眾人卻又于任何人無掛礙的側位、角落、電燈柱下、陰溝口子邊上站定,擺穩那張油畫像,再舉起喇叭筒,“革命的同志們、紅衛兵小將們、造反派戰友們:昨天,《人民日報》又發表了重要社論。現在,我全文背誦……”
買蛋隊前面那個高個子男生我認得,是長郡高中部的學長,他笑著講:“你們聽啰,名詞和形容詞和定語的搭配,幾多好哦。”
“哎呀,他的記性就好啦。”那個大嫂由衷欽佩。
“聽噠講,是一字不差咧。”矮個子男人補充說。
高中生來勁了,“我倒要聽下看看,”從雞蛋隊伍里頭走出來,接過他手上的報紙,打開就看。
“……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在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的領導下,取得了新的偉大勝利……”
聽得出是一口“方言普”,在西南官話和湘西南方言間來往,當然,任何一個長沙人都能聽懂。
雞蛋隊緩慢的向前移動。高中生連連點頭,“真的冇得錯呢!”
眼看著就要輪到他了,他把報紙塞回給“宣傳寶”,“一字不差。不看噠,還有半版呢,好長的,我還是先買噠雞蛋著。”
買到雞蛋的,高高興興走了,后面排隊的,又都津津有味地看著、聽著,閑得無聊啦。
而他,還是一本正經、面無表情地背誦著……
彼時,我正在讀《三國演義》。是我外公以前買的民國讀本,繁體字,豎排,線裝,書的天頭地腳,明顯發黃,也有點發脆……看著眼前的他,不由得想起“張松獻地圖”的那個章節:張松看過一遍《孟德新書》后,當即背出全書,“過目成誦”,實乃古已有之。初讀時,覺得有點玄虛,怕是小說的杜撰,但眼前人卻是如此真實,不由得你不信。
“宣傳寶”還有一樣標配,好多人都冇留意,那就是:他在中山裝的左胸口袋的袋蓋上別了一支鋼筆。
1970年代以前的讀書人,是斷斷少不了這支筆的。
那筆掛已經摩挲得露出了黃銅的底色,黑膠木筆帽也罩著一層白灰色的粗糙。
“聽到講,”一位年輕嫂子說,“他是大學生,要不然,他哪里認得箇多字,有箇好的記性吧?是讀書讀得太認真,變寶噠。”
我連連點頭。
“那總是還碰到了不順心的事啰,”細腳子娭毑還添上了一聲嘆息,“哎……造孽咧,年紀輕輕。”
還有一次,在游擊坪菜場排隊買“計劃年貨”,又碰到了他。標配不變,藍卡其變成了黑平紋布棉襖。只是咧,一件寡棉襖,兩個袖口都打了補丁,很粗的針腳,像是男人的笨拙,底下一條單褲,冷得嘴巴在輕輕抖動,那背誦的聲音卻始終流暢。
一個看熱鬧的細伢子走動時,碰倒了那個貼著領袖像的木板,還想跑開。
“宣傳寶”一把趕過去,我默神,怕是要找烙殼了,哪曉得他一手抓住男孩的手臂,一手把木架板扶起來,輕聲細語地說,“你不用怕,我不會為難你,你是小孩,小孩子哪有不做錯事的呢?你只要把它扶起來就行了……”循循善誘的語氣,飽含著寬容,也指正了細伢子的行止。
你還要大學生如何?他窮得只穿一條單褲過冬。
后來,又陸續碰到過他幾次,那紙張的領袖像便是換成馬口鐵皮的了,再也不會掛爛啦。
“長沙三寶”中,他給世人留下的印象是最好的。他是當年的青年“天花板”咧——大學生。
我對此說,深信不疑。
最大的笑料,當屬“鉆襠寶”。
我如果沒記錯的話,當年是喊他做“褲襠寶”的,原因很簡單,此人每每在大庭廣眾中,從后面偷襲女人,弓腰低頭,雙膝跪地,爬行數步,一家伙躥進兩胯間,嚇得被襲女人“哇哇”亂叫,跳起雙腳叫罵:“你箇只化生子,你箇只畜生,你找死啊!”
一頓拳腳相交,把他踢打開去。那花拳繡腿,自然也是無大礙啰,要不然,他一天到晚都是青紅紫綠的。
吃瓜群眾哈哈大笑,他卻直起腰身,手舞足蹈,兀自嬉笑一番,他是個寶啦,眾人也奈何不得。
只是,他出來游行的機會不多,民間的傳說也就偏少。
近幾年,“長沙民俗往事”的網絡雜議中,他就被喊成了“鉆襠寶”。一個字的細小改動,顯現了網絡語詞的生動性與創新力。
如果故事就此結束,便覺得是我個人愧對了這座經歷了兩千多年歲月的歷史文化名城的厚重。
再補幾個橋段。
那天,“宣傳寶”一如往常,在五一廣場的湘繡大樓前面背社論,場景如常,圍了一圈半大不小的細伢子看熱鬧。
市中心,來來往往的人多。成年人多對此熟視無睹,順路看一眼,又忙自己的事去了,唯獨一個“眼鏡子”,站定在離他一丈開外的地方,靜靜地觀看。
十幾分鐘后,背完一遍,喝一口鋁水壺里的水,他舉起領袖像,轉移場地,“眼鏡子”也就無聲無息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嗯,他是站了個寂寞。
我也看了個新鮮,回家后,興趣盎然的和父母說起此事,“這個沉默的人……比那個呱啦呱啦的人更有看頭。”
父親說:“對一個人、一件事感興趣,除了觀察之外,還可以通過交談去做更多的了解。”
我主動外出尋找“宣傳寶”和“眼鏡子”。
“伯伯,你和我一樣喜歡聽‘社論’啊。”
他笑笑,“是閑得無聊。”
“我不上課,也閑得無聊,就看書。”
“看么子書?”
“《三國演義》,老版本的。”還點了一圈書名。
“哪里來的呢?箇些都是‘四舊’啦。”
“我外公的……”猶豫了一下,向他透了點底,父母交待過,不要同外人講民國的事,“他住在學院街的公館里頭,以前在南門口賣九江瓷器,在福勝街開錢莊。”
“呵呵,資本家。”
一句玩笑,讓我覺得他就像我的大舅舅。“我媽媽講的他郎家做生意、跑買賣,好勤快的咧,重慶、武漢、衡陽、桂林……跑斷腿。你也跟噠‘宣傳寶’跑斷腿啦。”
“眼鏡子”默然,須臾,搖搖頭,道:“我是在看,在想,他的行為舉止,是一種病態。”
“是么子病呢?”
“精神病。”
“精神病就是神經病啦。”
“不準確。”
“大家都講,瘋子就是神經病。”
“兩者是分開的,又是相互關聯的。”
我得意洋洋地同父母講起,他叫文同岳,是星雅醫學院的,是精神心理學教研室的副教授。
“你做他的學生,只怕他還不肯收啦。”母親的話,是一句逆向的推力。
我和文副教授的交往,就在不確定的時間點和不確定的定位點上往后延伸。
他一句話關總:“你,做學生的不上課;我,當老師的無課上。那好,我們就扯閑談。”
“我做你的學生啰。”
“有的病人,若有適當的、有效的藥物治療,輔以一些有針對性的、合理的心理疏導,再擴大他們的生活范圍,培養一個生活技能,或幾項生活習慣……”
“你講的話,好玄的。我還是喜歡看三國。”
“嗯……”他停頓了一小會,“社會要有充分的關心,百姓要有適度的理解。”
交談的內容,大多是我半懂半不懂的,有的是要踮起腳去摸的,但他和我都興致勃勃。
父親零零星星地對我講起過,文同岳是留學英國的,專攻精神類、心理類學科,是省內少有的西洋專家,“他不間斷地觀察‘宣傳寶’,也許是在做學術研究。看來勢,是在收集資料,想寫論文。”
我肅然起敬,再“不敢高聲語”。
我也深信父親的話,他和醫學院、農大、湖大等高校的老師多有交往。
那天下午,我又溜達到了湘繡大樓。
“宣傳寶”的擁躉日漸減少。也是常理,看多了,也就無感了。他走了,我坐到了五一廣場的圍欄上。
做么子?等人。沒見到想見的人,心有不甘。
文同岳副教授過來了,手里攏著一把傳單,是各個造反派組織的油印件。
“你遲到了。”我有點怨氣。
“在家里做筆記……完成了,也悶了,出來走走。”
“你就那樣寫寫寫,有么子作用?”
“我……我不那樣寫寫寫,又有么子意思?”
一時語塞。須臾,我講:“寫書……還不如學手藝。老班子講的,‘藝不壓身’。”
文叔笑了,“有道理……我也聽過老班子的一句話,‘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做了筆記的事,就不會忘記,翻一下,就在眼前。”
我默然,老師和父母都講過這句話。
“告訴你啰,南宋有個女詞人,叫做李清照。她那詞填得幾多好,過去上千年噠,還有數不清的人喜歡。她咧,有個習慣,只要想到好句子,看到了有趣的事物和景物,怕忘記,就會先寫在紙片子上,裝到布袋里,到想填詞的時候,從布袋里選出幾張紙來,思路就來噠……”
睡前,我在舊作業本上寫下了500字,是“宣傳寶”愛惜領袖像和勸導男孩的事。
再碰到他,我對他講了。
“那好。我借一本《唐宋詞百首》給你看。讓你認識幾個唐宋詞人名家。”
按父母的指點,我從那本小冊子上抄錄了二十五首我個人喜愛的作品。
他聽了,一笑,“你的那種記人寫事的東西,就叫做‘練筆’,是寫作的積累……有一天,你會要創作的。這是起步。”
我去過他家僅一次,借了一本《林海雪原》。
還書時,我講:“楊子榮和他們的小分隊,就像是一群梁山好漢。”
他哈哈一笑,“是塊讀書的料子。”
日歷坨上的頁數在減少,練筆本的頁碼在增加。
天下事,久分必合,久合必分——《三國演義》里頭的句子啊。
我下鄉去了。長郡中學給我發了一張“初中畢業證”,而我又在社會上領取了一個新名號——知識青年。
文同岳的結局呢?
聽說他也下放改造去了。在湘西南的農場里,他以前的一個助手告發了他,講他走“白專道路”,在“文革”中收集了幾十個神經病人的資料,其中有一個是熱心宣傳毛澤東思想的;再則,他收到過好多英國的來信,怕是在和外國間諜機構有聯系,就被農場“革委會”隔離審查、強制勞動,后重病……云云。
家人呢?一鍋端。后來落實政策了沒?不詳。
有幾次,動了去星雅醫院找他的念頭。
又記起去洞庭湖秋收之前,和父母的一場餐桌交談:“文副教授是個幾多好的讀書人咧……我心里總是有點打小鼓。”
父親盯著我的眼,問,“那你擔心么子呢?”
“大家都講,‘宣傳寶’就是書讀得太好,變成了‘寶’的,我怕文叔叔也會變‘寶’啦。”
雙親對視一眼,無語,也不再扒拉飯菜。
“邊吃邊講啰,飯菜冷了。”母親催促說。
“大家都講,‘寶’就是神經病,那神經病就是瘋子。”我夾了一筷子白菜。
“你莫信。”母親講。
“要是他變了‘留洋寶’,那幾多可惜哦……”
少不更事的懵懂,是以同情心作底色的。
母親夾了幾條香干子放到我碗里,語氣清晰而又自信滿滿地講,“讀書人都變了‘寶’的話,那‘瘋子’就會滿街跑。你在南門口、黃興路、五一廣場,又看見過幾個啰?”
三個人都不再出聲。
今天,精神學、心理學的一般知識,日漸為普羅大眾接納,人們的認知在改變中。
歲月如流,曾聽說文叔在農場,依然在小學生的舊作業本上、舊報紙的空白處用鉛筆尾子作筆記,說是“要把那些被燒了的資料和文稿再寫一遍,我記性好咧,寫過一道的,就都記得,不怕你們抄家。”又被沒收了。
有事無事,他總一個人神念默念:“作田是要作的,要吃飯;論文也是要寫的,那也就是讀書人做的事,我要對得起‘讀書人’三個字。”
那張臉,似乎又清晰了,又鮮活了。
一次偶然的機會,在媒體朋友的聚會上,碰到了星雅醫院的一位退休醫師,聽他說,文同岳一家的處境很差,到了只能活命的程度,三餐飯都不得到手,且某夜之間,全家四口人都從下放農場的茅棚里消失了。
“沒去尋絕路吧?”我急切地問。
“農場‘革委會’的,不讓找。”
內心一沉,怕是兇多吉少!
三個月后,斷斷續續聽山民講起,看到一個戴眼鏡、花白頭發的男人,領著幾個人在深山老林的“湘桂古道”上沿途乞討,蠕蠕而行,說是要沿靈渠,下珠江,到老家開平去。
哦,會有一個結局的,民間有“化羽升仙”的神話啦……
沙子
作者介紹:
曾到洞庭湖平原作田,也曾在紙媒捉“蚊子”(文字)。想當“拍客”,不料機不如人,技不如人;想當個“鍵盤俠”,哪曉得字不如人……怕懶得,好玩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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