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著名科普博主花蝕繼暢銷書《逛動物園是一件正經事兒》之后,再推力作《我不能在鳥獸身旁只是悲傷》。這是一本聚焦新世紀自然保護一線,講述自然保護那些人和事的書。
自2020年底起,花蝕花三年時間,在中國三分之二的省份跑了幾十個點位,采訪各保護區、國家公園的生態保護工作者,制作一系列視頻向大眾分享一線生態保護的故事。在一年“痛苦又興奮的寫作”之后,將16組生態保護行動者的故事匯集在書中呈現,甫一面世,便受到讀者的廣泛關注。
前不久,花蝕接受北京青年報記者獨家專訪,分享他最新鮮的創作歷程,介紹中國自然保護的經驗和做法。他坦言,通過書里講述的自然故事,想讓大家看到中國生態保護的方法和特色。他希望能讓喜歡自然的人們行動起來,哪怕只是從身邊的小事做起,也能改善自然保護的未來。
讓一線保護工作者的聲音被更多人聽見
北京青年報:這本書創作的契機如何?有哪些觸發你創作的經歷?
花蝕:我跑完《逛動物園是一件正經事兒》那本書的宣傳行程之后,大概在2020年,我就開始頻繁在各個保護區逛。過去若干年中,我認識了很多保護區的人,特別開心。在自然當中,我找到了快樂和平靜,拍攝到了很多美好的動物,也和許多一線保護工作者成為了很好的朋友。
也就在那兩年,我遇到了一些事情。那時整個社會環境,無論國內還是國外,對自然保護出現了很多偏頗的看法,尤其是國外一些輿論,對中國自然保護還有一些老掉牙的偏見。比如2022年,我特別喜歡的生態保護網站Mongabay上發布了一篇文章,講到菲律賓旅游業重啟后,中國游客又要涌過去,菲律賓的穿山甲會面臨危機了。我看到那篇文章非常生氣,在評論里跟人吵了好久。我知道國外一些激進環保主義者對中國生態保護有片面印象。我自己是自然保護這個圈子里面的人,這些聲音讓我特別難受,所以我憋著一股氣,想做點事情,給我深愛的中國自然保護事業正正名。而且,我也希望這個圈子被更多人理解。我暗自下了個決心,想讓中國生態保護一線的人的聲音被更多人聽見。
那段時間,我先做了一個視頻項目,叫做“花老師和他的朋友們”,就是到全國各地去采訪生態保護一線工作人員。但視頻這種載體,有很多事情講不透。所以,我決定還是回來寫書。
北青報:從以觀察者身份記錄動物保護,到以作者身份書寫保護者群像,這種身份轉換是否改變了你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認知?
花蝕:一方面,我很早就有強烈的想做點什么事情的沖動;另一方面,對于生態保護的世界觀、方法論,很早我就有自己的看法,我也是帶著我的這套方法論去做這件事情。也就是說,我選擇采訪的人,也是那些我認可的人。
我是一個技術上的人類中心主義者。什么叫技術上的人類中心主義者?就是先要滿足人的尊嚴、人的生活,然后盡可能地讓人的尊嚴、人的生活和好的生態綁定在一起。我認為這樣人類才可能真正地拯救自然。
換位成飛鳥視角
尋求更好的共存
北青報:《我不能在鳥獸身旁只是悲傷》的書封設計受到讀者好評,請問為何這樣設計?
花蝕:書名和封面設計受到廣泛好評,這都是廣告設計師郭嘉琳的功勞。封面的俯視視角,在文學書、科普書里都不太常見。這種視角,并不是要展現我們比其他動物更優越,而是試著讓自己換位成飛鳥視角,從天空之上觀察地面上的植物、動物、人物,表達一種自然是如何平等地俯視我們的意蘊。封面上有一只黑鸛的翅膀,是郭老師照著莫斯科動物博物館的存檔標本畫的,那是一個1951年入庫的黑鸛標本。當時我第一眼看到這個非常老的標本,恍惚不已。這只黑鸛有什么故事?將它做成標本的人又是誰?這讓我突然有種穿越時空之感。書的封面照著它來設計,其實還有一個寓意,就是如果保護自然這件事,我們不行動起來的話,那么我們在未來看到的鳥獸或者動物,就只能是標本了。
北青報:你在寫作這本書的過程中,有哪些深刻的體會?
花蝕:我們必須要找到一種人和自然共存的方式,這是我在書里設計的一條暗線,也是我想通過書中人物做的事情——盡量去尋找人與動物共存的可能性。這一點非常重要。我覺得中國生態保護有一個非常核心的思路,就是得管好人類行為,在自然環境包括人文環境的壓力下,去找到一條人與自然和諧共存之路。
我在做這件事的過程中,能深刻感受到“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這句話,具備一種自下而上生長出來的邏輯,是一個必然的選擇。比如書里探討了如何通過觀鳥這個賺錢的行業,將生態和社區的居民進行綁定,讓保護自然成為他們共同的目標。在這些故事里面,我一直在強調一個理念,那就是“如果社區能通過活的鳥賺到錢,那么他們就絕不會讓鳥去死”。
北青報:你認為中國自然保護領域的從業者們,有哪些實踐的智慧?
花蝕:放眼全世界,真正沒有人的荒野其實并不多了。在我們國家,可能也就是幾大無人區里沒什么人。其他所有保護區,甚至其核心區域都是有人生活的。在這樣一種前提下,我們保護生態就絕對不可能繞過“人”的因素。我們要給這些人生存下去的可能性,給這些人足夠的尊嚴。
中國有兩種荒野。一種位于無人區,那里幾乎沒有常住人口,野生動物都沒怎么見過人類。這種地方,我們需要制止盜獵,讓保護工作者進行更仔細的研究,通過科學來指導保護。例如,新疆的阿爾金山就是這樣的區域。我去采訪的時候,甚至遇到過棕熊搶倉庫、霸占2噸玉米,我們也拿它沒辦法的事情。
另一種荒野更普遍,這種地方不但有最狂野的自然,還有生活在其中的人類。在那里做生態保護,除了照看動植物還需要照看人類,幫助那些原住民不被野生動物欺負,還能借助自然生活得更好。所以,書里會有借助保護自然發展經濟、脫貧致富的故事。
我想通過寫作來討論這兩種狀況,讓更多人看到中國生態保護的方法論和獨特之處。
人和自然相處需要“轉移支付”
北青報:在科技時代,紅外相機、DNA檢測等技術,正在改變環境保護的方式。你經歷過哪些案例最能體現這種改變?你如何看待AI在自然保護中的倫理邊界?
花蝕:科技早已進入整個生態保護行業。近20年來是紅外相機大量使用的一個時代,而且這個技術正在不斷更新。目前,AI還是剛剛進入這個領域,它被應用最廣泛的一個地方,就是用來識別紅外相機拍攝的圖片。這個工作量非常大,如果是人去做的話,會非常耗費人力。但是有AI識別之后,整個工作好做了很多。
此外,目前AI在生態行業中并沒有特別深的使用,我覺得還沒有到討論倫理界限的階段。現實中,生態保護一線的很多事情并非通過特別前沿的技術去解決,比如我們需要得到野外的數據,就需要大量人力去山上采集;我們要做社區工作,就需要有大量人力去社區里和居民討論,找到他們的需求和解決問題的辦法……這些工作它不涉及高精尖的技術問題。以后是不是能有機器人幫我們來做這個事情?短期內好像還沒有,需要將來結合現實更多地進行實踐。
北青報:近年來時有野象進城、雪豹捕獵家畜等現象引人關注,人與自然究竟如何相處?在你看來,中國自然保護區的“社區共管”模式有了哪些突破?
花蝕:實際上,野象進城是一個很小概率的事情,雪豹捕食家畜倒是比較多。類似這樣的人獸沖突,還有大象危害農田、野熊扒房子、老虎吃家畜等等。提到保護生態,人獸沖突這個問題要解決,核心其實是“轉移支付”。
生態保護具有它的復雜性。一些時候,保護生態的代價或者說成本,是由與生態共存的一線社區所承擔。比如說,在生態不那么好的區域,或者說在城市區域,人們可能意識不到保護生態其實是一個有代價的事情。但事實上,大自然是中性的,它給人帶來美的享受的同時,也會給予它共存的社區帶來一些負面影響,比如野豬多了、猛獸多了,各種各樣的動物多了,就會發生一些人獸沖突事件。有時,生態和人之間還會產生嚴重的利益沖突。舉個例子:南亞的大象對農田的傷害就造成過嚴重沖突,在南亞有些地方,農民會在水果里面安上炸彈,去報復傷害農田的大象。這時,我們顯然得想辦法,不能只讓生態一線社區來承受傷害,生態保護的成本需要全社會共同承擔。而這實際上就牽涉到一個“轉移支付”的問題——為維護整體的生態安全,各地之間財政資金需要有相互轉移的制度安排,對生態一線社區做出犧牲的單位和個人應進行一些專項的補償。
同時,我們需要鼓勵生態一線社區的人們憑借好的生態來賺到錢。比方說,如果一個地方雪豹出現的概率特別高,有沒有可能圍繞著雪豹主題做科普或生態旅游?如果社區通過生態旅游的有序開發能夠賺到錢,那么社區和自然之間的關系就有了潤滑劑。這種情況下,人去報復動物的可能性就會降低。所以,人和自然的相處,很大程度上是個方法的問題。比如我在書里曾寫到,一些地方通過“野生動物肇事險”和“防象預警系統”等方式緩解沖突的案例。
荒野中經歷的那些美好
是我們的獨家享受
北青報:當下,我們對“保護”這一概念,是否需要有新的理解?整個生態環境、人與自然的共存模式,有哪些新的變化?
花蝕:對于生態保護,我們一方面可以通過“生態補償橫向轉移支付”讓生態一線社區得到一些補償,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能夠讓一線生態社區通過好的生態賺到錢。隨著經濟條件的提升,人們越來越希望看到一些好的生態,甚至愿意去參與這些地區自然旅行的項目。在這樣的背景下,有沒有可能讓“有序的開發”更多一點?只有這樣的案例越來越多,好的生態保護模式才真正能夠被廣泛傳承。比如我在書里探討的穿山甲救助、雪豹保護、鳥塘經濟轉型(云南“鳥塘”通過吸引攝影愛好者,使村民從捕鳥者轉為護鳥人,實現生態保護與經濟發展的雙贏)等,這些案例呈現了中國生態保護的多元路徑。
北青報:一線自然保護者常面臨資金短缺等現實壓力,很多野生動物守護者、志愿者長年堅守,但許多背后的努力、辛苦鮮為人知。比如你提到的守護生態的東寧女子巡護隊、猛禽救助師張率的“截肢手術”等故事,令人印象深刻。
花蝕:我對說教沒有興趣,也不想讓整本書被枯燥的數據和理論充斥。這是一本故事書,我特別不想把自然保護這件事寫得特別苦。跑野外苦不苦?做數據累不累?社區工作鬧不鬧心?當然苦、當然累。但什么工作不累?而且跑野外這種苦,好像不說大家也都知道;另外一方面,我們從事自然保護這個行業,也能在荒野中、在自然里、在人們臉上,看到美好、歡樂、感動,這部分其實是我們這些業內人士心照不宣,而外界卻難以看到的。我想把這些美好帶給大家。這才酷嘛。
北青報:很多都市青年現在會通過觀鳥、露營等方式尋求心靈治愈。你認為這種“消費型親近自然”的流行,對大自然的保護是削弱還是促進?
花蝕:生態旅行開發,首先要有基礎的生態條件。如果一個地方沒有足夠的生態條件的話,是開發不出來生態旅行產業的。露營是另外一回事兒,尤其是一些跟風的露營者,他們去不了特別荒野的地方,實際上我覺得露營現在還不算是發育成熟的一個產業。
在生態條件好的地方,如果我們把減少對自然的破壞放在首位,那么生態旅行開發是優于農業開發、優于工業開發、優于采集業開發的。而且生態旅行開發的破壞性相對小很多。
北青報:你曾經說,只有行動才會讓世界更美好。在這幾年探訪自然保護的過程中,是否也遇到一些你感到震撼的人或事?
花蝕:說真的,我沒有遇到什么事兒讓我覺得很震撼,因為我覺得大家做的事情都在我的預期之內。這本書里寫的人物,除了自然保護者,還包括科學家、牧民、攝影師等,他們以不同方式介入這件事。例如曹大藩用蜜蜂驅象、巖蜥研究者曾千慧探索冷門物種……我寫這些人和事,更想傳達給公眾的是,一方面自然保護是一個很科學的事,它講究方法、講究策略,當人們真正理解這件事的時候,才會更加理性地去支持這個事。另一方面,我想說自然保護通過普通人的微小行動也能匯聚成強大的力量。所以其實這本書的一個根本目的,就是提醒大家,只有行動才能保護自然。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李喆
供圖/花蝕
編輯/張楠
排版/王靜
微信號|bqttf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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