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廊坊的一家廠房里,42歲的劉瑋將一張噴了漆的亞克力相框送入粉碎機。兩排交錯的齒輪一咬,“咔噠咔噠”幾聲,婚紗照被壓成了碎片。
這個場景像極了現代愛情的隱喻——曾經精心裝幀的誓言,最終在鋼鐵齒輪間支離破碎。
兩年前,劉瑋和合伙人將公司物品銷毀業務,拓展出“婚紗照銷毀”這一細分業務,“一段婚姻結束,房子、財產、債務、孩子都可分割,唯獨婚紗照成了燙手山芋。扔垃圾桶怕暴露隱私,自己銷毀沒有設備,焚燒活人照片又犯忌諱。怎么辦?只要發個快遞,我們會讓它消失得干干凈凈,就像從沒來過一樣。”
給決定放棄的親密關系一個“葬禮”,這有點。劉瑋的工作室被網友稱為“愛情亂葬崗”,那臺終日轟鳴的機器則被賦予詩意的名字——“愛海捐軀客”。截至目前,粉碎機已吞吐過5000多位客戶的情感遺存。
不由想起帕慕克的《純真博物館》,伊斯坦布爾古城有一座和小說互為注解的真實博物館,一進門就是一整面滿目瘡痍的墻,是小說里芙頌掐滅的4213個煙頭,堆積成一座祭奠愛情的記憶宮殿。
而劉瑋的廠房正以相反的方式書寫情感記憶。來上海出差時,劉瑋跟記者分享他的行業心得:“你有沒有看過香港電影《破·地獄》,入殮師在超度死人,他們是在超度活人,我也是在超度,我幫他們銷毀婚紗照,幫他們對過去的人最后一個鏈接斬斷了。”
有勇氣說再見的人,會被獎勵新的開始。
一
亞克力相框、水晶玻璃、木制相冊,幾分鐘時間,進去的是濃情蜜意的幸福容顏,出來的是面目模糊的情感碎片。
為了讓銷毀過程更具儀式感,劉瑋在廠房前懸掛了一幅門房大爺手書的“銷毀婚紗照現場”,粉碎前,他會用噴漆遮擋人的面部,客戶可以指定一首背景音樂。
一位河北女士開著奔馳載著婚紗照來到現場,她站在機器旁,見證她的愛情紀念物被吞沒、粉碎,劉瑋貼心地為她配了一曲《好日子》。
對沒有到場的客戶,劉瑋會把整個銷毀過程拍下來。有的客戶希望粉碎的速度慢一些,想看著這些東西“萬萬碎”;有的客戶對拍攝角度有要求,希望既有全景、也能突出局部;有的客戶點名要求自己的頭像要噴成某種彩色。這些,劉瑋都會盡量滿足,“不過,‘配樂’屬于專項服務,粉碎機的聲音特別大,普通音箱的音量蓋不了。”
扔進粉碎機的婚紗照
相冊、婚禮光盤、首飾盒、甚至空房本......每次銷毀前就像開盲盒,這些承載記憶的物件在粉碎機里殊途同歸。
一位河南男士,寄來厚厚幾本打印冊子,貼滿了熱戀時的聊天記錄。一位福建女孩,不僅郵寄過來了照片,還有一雙紅色婚鞋;一名男士寄過來的兩本相冊,照片上有拿刀劃過的痕跡,還附帶著婚禮賬本、民政局剪過的結婚證;一位女士在相冊里塞了張紙條,寫著“今生再也不見”。
易拉寶上的新人笑容還未等到在婚宴展示,就套著封膜寄到了這里;戀人自制的結婚證,落款是“中國幸福委員會”,還有針腳細密的“灌籃高手”十字繡——甜蜜時的心血,終結時都成了待處理的“情感垃圾”。
一個吉林女孩結束了婚姻,父母特地找來風水師,讓她把婚紗照扔到大橋下面,且相框正面朝上。那座橋下沒有水,所有路過的人都能看到相片上她的臉,女孩看了特別生氣,把相冊撈上來找劉瑋銷毀。
業務開展兩年,劉瑋摸索出了一些規律。有人驅車千里只為親眼見證粉碎時刻,有人反悔打來電話叫停,有人反復五次變更決定。為此他設立了“冷靜期”:銷毀前可隨時叫停,未拆封包裹原路退回。
“你看,最近剛剛成交一單,這位女士猶豫了很久。”劉瑋翻出聊天記錄,“她上次找我聊的時候是在2024年1月,咨詢后沉寂了一年半,才下定決心。”
最戲劇性的莫過于一位男性客戶,頭天加急要求銷毀,次日來電,“媳婦回來了”。還有對離婚夫妻,分別從兩地寄來各自保留的相冊,約定同時粉碎,“說要一起埋葬過去”。
劉瑋在工廠現場
二
開箱、查驗、稱重、噴漆,給對方拍視頻。劉瑋對這一套流程熟稔在手,但也有些麻木。“這事發生在去年,我那時講,效果肯定不一樣,當下那一刻對我的沖擊很大,現在就變得淡了。”
而他記得很清楚的,真正讓他動容的,往往是與死亡相關的委托。“愛情只是兩人之事,但生命消逝是人類的共通體驗。”說到這,他的聲音低了下來。
一位杭州男士寄來的包裹里,一位母親和兩個孩子的全部生活軌跡展現眼前,孩子的畢業照、節日紀念照、平時生活照,看著那些鮮活的笑容化為碎片、灰燼,現場工作人員沉默了。
一個黑龍江小女孩寄來一本相冊,劉瑋開始以為是她自己的寫真,“但一看相冊里人物的擺拍姿勢很古早,布景也老派,才知道是女孩的媽媽。女孩讓我逐張拍攝每一張老照片后再銷毀,她可能是怕觸景傷情,但是要留一個電子記錄。”
一位男士在太太去世后聯系了劉瑋,先后用粉碎機銷毀了兩次。第一次,他寄來了太太的學生照、藝術照、生活照、婚紗照。隔了兩周,他跟劉瑋說,太太生前還留下好多包包、衣物、首飾,他不想留、不想賣、也不想扔,于是他又把這些物品寄過來銷毀。“衣服會被機器纏住,我們用剪刀剪,首飾就放進包里一起絞碎。”劉瑋說。
有個男子希望在粉碎照片時放一束“歡樂頌”玫瑰,因為這是他女友生前最喜歡的花,他想用這種方式跟她道別。
一位武漢女士寄來的物品很特別,那是她丈夫生前在公司所獲得的所有榮譽證書和獎杯,一個人的職業生涯記錄全攤在眼前,這位女士沒有多說什么,她擔心這些硬質獎杯銷毀是否有難度,劉瑋告訴她,“沒有問題”。
所有等待銷毀的東西被鋪在地上,像一場遺物展覽。有一個男士,劉瑋估摸著和自己差不多的年齡,“那確實是一生的展示。從小學畢業證,到參加工作的工作證、職場的工團,還有一個磨得很破的錢包,我打開一看還有幾張發黃的鈔票,數了數,92塊。我們把錢包銷毀,把錢留下來,用微信給客戶轉賬過去。”
有位男士帶著母親來銷毀過世妻子看病的CT片。“我至今都記得那些醫療膠片在粉碎機里發出的‘哧哧’脆響,像生命最后的喘息。”劉瑋說,他們站在機器前做告別的樣子,比銷毀任何婚紗照都令人心碎。
三
婚紗照銷毀并非劉瑋的主營業務。他一開始做的是企業物品銷毀。兩年前的一個夜晚,他和合伙人聊到了想做“個人物品銷毀”,比如硬盤、手機等,但開展得并不順利,沒想到的是,婚紗照這個品類意外地火了。
那一年“雙十一”前,劉瑋發了條銷毀婚紗照的視頻,“當時給直播間起的名字叫‘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一個叫韓松落的作家看到了,覺得我們做這事挺逗的,就轉了這條,很快就被媒體關注到了”。
隨著媒體曝光、短視頻出圈,各種聲音撲面而來。有人覺得這事特別酷,給這個新職業起了個名——“婚紗照銷毀師”;有人表示不解:“曾經的美好有必要經歷今天的碾壓嗎?”更多人在感嘆:“婚姻那么脆弱,婚紗照卻那么結實……”
看到現場未拆封的、套著保護膜的相冊,有人質疑,這些相片是不是買來的?有人說,看離婚率,你這買賣能火,一年是不是能掙300萬;甚至有人跑來問劉瑋,公司招不招人,月薪是不是8000元.....
這樁業務盈利嗎?按照工作室開出的價格:婚紗照銷毀按重量計費,收費標準起步為59元,25公斤內收費199元,超出部分則按一公斤7元收費,目前每天有十幾、二十單或者更多。
“雖然每月成交很穩,但是橫盤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突破,也不怎么掙錢,當然我們壓根也沒指望這個業務多掙錢。”劉瑋認為,目前遠遠沒有達到預期,好在這不是公司的主要業務,他們有穩定的盈利來源。
據說,河北、河南、山東等地冒出了類似業務的小作坊,對此他不在意,“婚紗照銷毀看起來很簡單,但行業門檻并不低,即使一臺二手機器也要10萬起步,還有高溫處理、無害化處理、排污指標等要求,這對一個小作坊來說,很難”。
他們的公司在廊坊有一個銷毀及環保資質齊全,占地面積2萬平方米的銷毀處置中心,其中婚紗照銷毀有4個車間。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小作坊。廠房角落堆著待處理的包裹,所有粉碎后的碎片,最終被送到電廠,滴溶解液發酵7天,最后溶解成灰。
四
“盡管不怎么盈利,還是想尋求突破一下。”去年7月起,他的微信號正式改為“婚紗照銷毀服務商—劉瑋”,開始發展代理人。只需要花299上個線上課程,就有資格獲得公司一年代理權。目前他們已在20多個城市發展代理人。
劉瑋給出一個粗略的“用戶畫像”:七成以上是女性,年齡在25-40 歲之間,60% 來自二線以上城市。
這個占比讓不少人覺得,銷毀婚紗照是一項“情緒服務”。劉瑋卻自有一道分界線。“我從來不主動問為什么,也不打聽,也不催單,只會簡單地回復一些字句或表情包。”曾有心理咨詢機構尋求合作被劉瑋婉拒,對方如有需要,他會推薦名為“一個母親”的一家民間公益機構。在他看來,這是一門生意,和情緒價值無關,也不涵蓋情感咨詢,“銷毀已經提供了情緒價值”
在劉瑋的手機上,剛被刪除的客戶對話框還停留著最后一句“謝謝”。“客戶跟我說,‘謝謝你幫助我,但是你的微信名字,會讓我現在的另一半比較介意。’等我發完視頻,想再給她發句祝福的話,發現對方已經把我刪了,當然,這也很正常。”
工廠里的粉碎機還在不斷吞吐“往事”。劉瑋說他很喜歡這句話——有人晴天來得很快,有人雨季持續很久。“你看吶,關系中的兩個人,從相戀、結婚到分手,他們經歷的每一個節點都是同步的,但在情感的恢復上并非如此。”
而雨季終究會結束,就像那些在齒輪間掙扎的亞克力碎片,終究要融入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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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海燕
微信編輯: 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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