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路邊,我讀完了《靜靜的頓河》《卡夫卡文集》《周作人全集》《約翰·克里斯朵夫》,還有沈從文、汪曾祺、賈平凹……
說出來讓人難以置信,我讀書最多、最認真的日子,竟是在上世紀90年代的城市街頭,人潮涌動的馬路邊。
那時,我剛大學畢業,到一個陌生的城市謀生。那個年代,沒啥業余生活,我是不喜歡熱鬧的人,無非就是買書看書。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舊書攤。苦于收入微薄,很多好書我都買不起,于是就想:這些舊書都從哪里來的?通過跟攤主聊天,我知道這些書都是從廢品收購站或拖板車收舊貨的那里收來后,再被賣出去賺差價的。我也動起了小心思,想跟著相識的“二毛子”去收書。
“二毛子”是蘇北人,不識幾個字,卻跟收舊貨的打成一片,因為都是他的老鄉。下雨天,那些收舊貨的聚集在老舊棚戶區里,二毛子是他們的老客戶,各家都把最近收到的舊書舊報舊字畫啥的捆在一起,任我們挑選,選中的,上磅稱一下,兩元錢一斤(他們收過來兩角一斤,賣到廢品收購站四角八分一斤)。我通常盯著一些文學書刊撿漏。那真是撿漏——比如我自己收藏到了一套《魯迅全集》,不是單位或圖書館的館藏書,有私人藏書印,有原始購書發票,保存得相當完好。我還藏有一套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本的《魯迅全集》,十卷本,繁體字,橫排,很少見,也是那時候淘到的。上世紀80年代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四大名著、“三言二拍”我收過好幾套,還有上海譯文出版社的世界文學名著系列,對那個年代剛從大學走上社會的愛書人來說,真是老鼠掉進了米缸里。
晴天的傍晚,單位下班后,我就跟著二毛子出攤,一輛自行車兩個蛇皮袋,地點固定在兩處“市口”好的地方,道路狹窄的必經之路。每天下午五點左右是我們生意的高峰時段,運氣好的話,一天能掙個“幾張分”,那是1996年。
收書、賣書,成了那幾年我業余生活的全部。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守”攤,并沒客人光顧,二毛子去邊上的攤位跟賣燒雞的、烤山芋的攤主打牌去了,我就蹲在路邊看書,我讀完了《靜靜的頓河》《卡夫卡文集》《周作人全集》《約翰·克里斯朵夫》,還有沈從文、汪曾祺、賈平凹……有一些書賣掉了,有一些我留下來了。
留下來的,就包括1957年版本的《魯迅全集》。那是在一次雨天收到的舊書,已經也成為廢品站“老客戶”的我,被一個收舊貨的蘇北佬攔下。他們覺得我是讀書人,用他們那一眼就能被看穿的套路使勁攛掇我:“我收到一套好東西,好得不得了,你不會要,你肯定不會要,因為價格高,你買不起……”我當然知道他們,漫不經心地說:“好不好看了才知道。”直到對方神神秘秘地拿出這套《魯迅全集》,我確實驚呆了,這是毋庸置疑的正版好書。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什么價格,對方問我出什么價,我知道這會兒我出再高的價格,他們也一定覺得是最低價。我說:“最多出四十塊,賣不賣隨你。”二毛子則怪我出價太高了,對方果真一臉的失落與不屑:“才四十塊!”
我故意跳過他們,徑直到鄰近的別家收書。返回時,這家的老婆跟在我后面問:“你最高能給多少錢?再加點嘛。”我腳步不停地說,最多給五十塊。最后五十五元成交了!臨到舊貨堆的出口時,我拿了一卷腳邊一踢就風化碎掉的舊紙,頭也不回地說:“拿張舊紙上廁所啊。”對方也不管不顧地回家偷著樂了。同去的二毛子看出了我的不對勁,一路上疑惑地問我,那卷紙里是什么東西,我實話告訴他:“李鴻章的書法!”二毛子問李鴻章是誰,我就不再回答他了。
1996年一個陰雨連綿的傍晚,我用五十五元,買下這套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本九成新的《魯迅全集》,“順帶”一幅李鴻章的書法真跡。什么叫“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在那一刻,我是深刻領會了。
那些年,我讀到的,不僅僅是文學,還有歷史,還有歲月。面對著我收來的藏書,我感念更多的,是對原書主人們深深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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