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為什么冒出來“民國熱”?

我想很可能有這樣一個邏輯：對于民國史的深層誤解，在國民心中埋下了好奇、求真的種子，這幾年環境有意無意的寬松，令這種子萌發，而民國真相讓人覺得新奇、有趣的同時，還使人們產生了恍然有悟、“原來如此”之感，甚至現實的困惑、無奈和憤滿，竟然也能在“民國回味”中得到一些啟示、排解，于是，萌芽便長成了“民國熱”這樣一棵時尚文史之樹。

不過，當我們仔細觀察一下就會發現，民國趣味和民國價值，遠沒有挖掘到應有的深度和廣度，“民國熱”至此，也只能算是“浮熱”。

“民國熱”的過程應該由表及里，也就是由民國的名人趣事到民國的風范情懷再到民國的思想魂魄，提升到“民國思想熱”的階段，并且對民族、國家的文明發展產生較深層的作用。我們講“繼往開來”，必須先要“知往”。

民國的奇聞趣事，我原來也知道一些，民國知識分子的氣質情懷也打動著我，但是只有在閱讀《民國思潮讀本》(《作者出版社》出版)這套書稿的過程中，我才感受到了思想深層的觸動，并使我的思緒走向深遠。

我甚至認為，民國是中國思想史上繼春秋戰國“百家爭鳴”之后的又一個思想高峰。

不同的是，春秋戰國主要是中國內部諸子百家思想學說的大活躍，而民國則是中國傳統文明與西方近現代文明大碰撞背景下的思想大活躍。

民國，是在西方近現代文明的無情沖擊下，中國封建統治的終結點，也是古老中國分娩新文明的劇痛期。

可惜的是，這個轉折，這個分娩，沒能順利完成。表面原因，是兩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和激進主義的興起，更復雜更深層的，可能還有文化根性、民族根性層面的原因。

編閱270萬字的《民國思潮讀本》，令我感慨萬千。

例如，我更加確信，所謂的“歷史的上坡期下坡期”只是一種大致的趨勢，而不是全方位的具體表現。北洋軍閥和國民黨統治下的中國，雖然離Republic(共和，即民國)甚遠，但總的來說還是走向共和的。

▲《民國思潮讀本》目錄

特別是活躍的民國思潮，還是蔚為壯觀的。到了20世紀后半期，中國思想領域的活力，便迅速跌入了中國歷史上罕見的低谷，只是到了八十年代才又見一點點新的起色。

正是中國這樣一個百年思想史脈絡，才導致了民國思想在今天還大有現實意義。

今天的許多困惑、無奈及憤滿，竟然可以在我們領略民國思想的峰戀時，獲得啟蒙及排解，這便是我們預測、期待“民國思想熱”即將到來的主要根據。

活躍的民國思潮，必然涉及文化、政治、經濟、科學、宗教等各個方面，其中關于政治文明及具體政治制度的思辨，最為引人矚目。事實上，這個時期關于民主的思辨不但很活躍，而且在思想界也基本上達成了共識。

反對派也是高舉著民主的大旗，與獨裁專制的國民黨政府展開斗爭，并因此贏得了民心，尤其獲得了廣大先進知識分子的同情、支持甚至追捧，進而得到了時代動力的助推，并最終取得勝利。

這是一個關節點，隨著民國的崩潰，民國思潮在大陸宣告終結，而民國思潮中的諸多“弄潮人”也發生了分化。

當獨裁專制的蔣家王朝開始崩塌的時候，當崇尚現代政治文明的共和國大廈拔地而起的時候，當廣大知識分子為民族和國家的春天歡欣鼓舞的時候，只有胡適、傅斯年這樣少數的知識分子既對國民政府表示痛恨、惋惜，又不相信新政權。

性格火爆的傅斯年在北平解放前夕，面對國民政府的崩潰，他悲傷、絕望、痛不欲生，幾近自殺。但他同時又認為新政權很可能會毀滅文化研究斷送學術前途。于是他向蔣介石建議，將一批珍貴文物資料運走，同時設法勸一些學者離開北平赴臺灣，并親自主持了“搶救行動”的實施。

然而大多數學人都痛恨獨裁腐敗的國民黨，看好新中國，不愿意去臺灣或別的國家，就連陳寅恪這樣的大學問家，也沒有接受國民黨的“搶救行動”，選擇了留下。溫和理性的胡適，則毫不猶豫地去了美國。

思想、思潮遠不等于現實的果子，即使它是對的，是符合文明發展潮流的。國民黨雖然在1947年就宣布了行憲，但當時內戰正在進行，已是名不副實。國民黨退到臺灣以后，又繼續實行戒嚴，更是一紙空文。直到三十多年后，民國思潮中民主的思辨，才結了果子。

我想這與蔣經國有著國民黨大陸政府腐敗、崩潰的切膚之痛有關，甚至可以猜測這與蔣介石兵敗后的晚年反省也不無關系。這樣的路徑，一定會對中華民族的文明發展具有重大的意義，可能具有火種的作用，只是我們無法預測這個意義能夠在何時、以何種形式，得以大力度地具體呈現罷了。

其實，民國思想的涵義和價值，大多數知識分子早已心知肚明了，至于社會上沒有表現出“民國思想熱”，只是因為大多數知識分子出于種種原因造成了內熱外冷的局面罷了。

我們甚至懷疑，在一個普遍浮躁、粗陋、墮落的時尚及脆弱的環境，本就不會產生任何的“思想熱”，也不會有什么“民國思想熱”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