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評論家李敬澤憑《空山橫:講演集,關(guān)于文學關(guān)于人》被評為2024年度刀鋒圖書獎“年度評論家”。4月18日,在頒獎現(xiàn)場,他做了主題為“刀鋒與刀環(huán)”的分享。本文為內(nèi)容實錄。
?作者 | 李敬澤
感謝《新周刊》和刀鋒圖書獎推選委員會,謝謝你們授予我“年度評論家”的榮譽。今天我一直在想:晚上的獎杯會不會是一把刀?如果真的得到一把刀,怎么帶回去恐怕還是個煩惱——我已經(jīng)為此小小煩惱了一下。
李敬澤做現(xiàn)場分享。(圖/新周刊)
獲得一個獎,以“刀鋒”為名,對一個評論家來說,這是一份特殊的榮譽,同時也很容易造成某種幻覺。在公眾的印象中、在我們自己的想象中,評論或批評都應(yīng)該是“銳利”的。所以,當我得知這個消息之后,馬上就開始思考,我這個評論家真的像刀鋒一樣嗎?真的那么銳利嗎?也許真的就是呢?“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多么酷,多么爽啊!
所以,把刀鋒獎頒給別人,比如一個詩人、一個小說家都不要緊,但你們偏要給一個評論家,你們完全不顧他的心理健康。他真的會飄了,真的認為自己就是刀鋒,就是神兵利器。我專門到DeepSeek上去搜了一下:“請?zhí)峁╆P(guān)于刀鋒、關(guān)于刀的古詩詞。” “嘩”一下冒出來一長串,從頭看到底,只有一首被我記住了,正是這首詩讓我落地了不飄了,它的作者是我們熟悉的唐代詩人劉禹錫,“前度劉郎今又來”。但這首詩大家恐怕不太熟悉,題為《視刀環(huán)歌》:
常恨言語淺,不如人意深。
今朝兩相視,脈脈萬重心。
《視刀環(huán)歌》:“常恨言語淺,不如人意深。今朝兩相視,脈脈萬重心。”(圖/新周刊)
先要解釋一下,什么是刀環(huán)。我們今天所見的刀,已經(jīng)沒有環(huán)了。但是在古代,至少從漢到唐,作為利刃、作為兵器的刀,刀頭上是有一個環(huán)的。這個環(huán)很有意思,它看上去是無用的,它不負責殺敵,殺敵要靠刀鋒。那么它的功能是什么呢?當漢唐的武士們舉起他們雪亮的刀向著敵人而去的時候,刀環(huán)嘩啷啷作響,這等于告訴對方,來了,看刀!這是堂堂正正,這是武德。當然,也可能先聲奪人,對方聽見刀環(huán)大響,心態(tài)先崩了,棄甲曳兵而逃。
但這僅僅是刀環(huán)的第一重意思。我覺得,刀環(huán)還另有更微妙的意思。刀有環(huán),這個“環(huán)”,有“回還”之意。據(jù)《漢書》記載,李陵流落匈奴,后來武帝駕崩,昭帝即位,朝廷派使者到匈奴,想告訴李陵可以回來了,回到你的故國。但是說話不方便啊,周圍全是匈奴人,于是漢使在宴會上目視李陵,自循刀環(huán),使勁撥弄自己刀上的環(huán),千言萬語,就差唱出來了:回來吧,回來哦,浪跡天涯的游子——刀環(huán)就是回還,刀頭有環(huán),是在提醒我們,刀不僅僅是一往無前的,還應(yīng)有“回還”之意,刀環(huán)上寄托著回心轉(zhuǎn)意的“回心”。
鄂爾多斯博物館館藏青銅刀。(圖/視覺中國)
刀是利器,但在古人看來,當我們使用利器的時候,必須同時存有“回心”,要轉(zhuǎn)過頭來回心自問:是否應(yīng)該用這把利器?是否正當、恰當?shù)赜昧诉@把利器?所以,刀而有環(huán)。我們不得不佩服古人,這既是武德,也是武道。
自古以來,那么多寫刀的詩,據(jù)我所見,只有劉禹錫注意到了刀環(huán),寫下了這首《視刀環(huán)歌》。有人說這是首情詩,“言語淺”“人意深”,“脈脈萬重心”,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這不就是情詩嗎?但我認為,這首詩也恰恰是寫給評論家的詩,是寫給刀鋒圖書獎年度評論家獲獎?wù)叩脑姟?/p>
正如刀是利器,言語也是利器;正如刀可以一往無前地獨斷,言語也可以是粗暴的、獨斷的。在我們這個時代,不是只有站在臺上的這個人是評論家。這是自媒體的時代,大家的手里都有言語這把利器,都是評論家。現(xiàn)在還有了一個大評論家、一把大殺器,叫“人工智能”,叫DeepSeek。
但是,“常恨言語淺”,我們隨著劉禹錫的目光越過刀鋒,我們意識到,“刀鋒”是有限的,正如言語是淺的、有限的。所以,請注視刀環(huán),注視人意之深。以一顆回心,回心轉(zhuǎn)意的回還之心,我們注視著言語不能抵達、不能窮盡之處,那是山重水復、山高水長,言語可能永遠說不清、說不盡。
評論家有觀念、有概念,這是評論家的刀鋒,刀鋒是雪亮的。而生活之樹常青。評論家不是一個伐木者。每一個評論家,每一個使用語言的人,都應(yīng)該自警,面對人世、人意的豐富和微妙,和莫測,和壯闊,我們的語言也許不能那么輕易、那么簡單、那么迅猛。一柄白刃的確是充滿速度感,充滿快感,但除了物理性的速度和欣快, 我們的心里還應(yīng)有慢、有徘徊、有珍惜、有敬畏、有天高地闊。
李敬澤在辦公室接受新周刊記者采訪。(圖/聶一凡 攝)
說到底,我們的目的、人的目的、文學的目的不是手里的這柄利刃,利刃不是目的。我們前往的、我們流連和奔赴的,是情深意長難以言喻脈脈不得語的人心,是千重萬重無限的世界。我們永遠要向著它而去。我們的語言標記著向著無限的、有限的感受力,標記著永無終點的艱難征途。
今年的刀鋒圖書獎,頒給了《空山橫》。我在這本書的題目中提醒自己,這是講演集,這是言語。唯其如此,我必須在心里存著沉默之意,存著對千重山萬重心的敬畏。同樣,作為評論家,作為在這個時代說話和言語的人,我們也應(yīng)該時刻注視著刀鋒之上的刀環(huán)。感謝新周刊,你們讓我意識到刀鋒之上,更有刀環(huán)。謝謝!
2025年4月18日晚即席
4月22日零時改定
作者丨李敬澤
校對丨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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