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6月,張大千自香港回四川,途經杭州。
在家人的陪同下,張大千泛舟西湖,重走雷峰塔與岳王廟,還專門去了一趟靈隱寺,拜謁如來大佛。
臨近中午,走出殿外的張大千,抬頭眺望南北兩高峰,寫下了《重游西湖》——
三年我不到杭州,重見青山水上浮。高并兩峰云暖暖,陰沉一徑竹修修。
黃妃塔已成秋夢,忠烈祠空識舊游。瓜皮艇子無多大,載酒還教一日留。
眼前的一切,對張大千而言,熟悉又遙遠。
張大千與畢加索
年輕時在浙江寓居的四年,仿佛一場美好的夢。那時的他,年輕氣盛,躊躇滿志,從杭州出發,再到嘉興、紹興、溫州……盡興之時,便雇舟溯錢塘江、富春江、新安江而上,將雁蕩山的雄奇與莫干山的清麗都訴諸于畫筆之中。
這些酣暢的畫作,時隔多年,出現在了浙江美術館的跨年大展“象外大千——張大千‘傳統性創造’與‘全球性塑造’研究展”上。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張大千不同時期的自畫像:鐘馗妝自畫像、三十周歲自寫小像、四十七歲自寫像、東坡居士笠屐圖……
在沒有智能手機的年代里,張大千熱衷于拿畫筆“自拍”。
張大千 四十七歲自寫像 紙本水墨 136cm×67.3cm 1946 葉淺予藝術館藏
作為創作最多自畫像的畫家之一,他傳世的自畫像至少有百幅以上。工筆、白描、寫意、潑彩,不僅風格多變,形象也不盡相同。有時是儒雅風趣的拈花鐘馗,有時是拄拐問道的東坡居士,還有時是顧影自憐的乞丐老叟……象外之象,其意萬千,了解張大千,或許可以從這三幅自畫像說起。
01
張大千扮“鐘馗”
黃妃塔已成秋夢,忠烈祠空識舊游。
里面的“舊游”指的是書法家黃元秀。
1927年4月,29歲的張大千從上海赴杭州,與書法家黃元秀結識。
黃元秀,原名鳳之,早年曾留學日本,辛亥革命前回國,酷愛金石書畫。由于在家中排行老四,常被張大千稱作“文叔四哥”或“四哥”。
兩人雖是萍水相逢,但或許是相同的留學經歷和興趣愛好,一見如故。張大千來杭州,便住在黃元秀西湖旁的別墅“放廬”里,也就是后來大家熟知的涌金樓。而后,張大千又居住在忠烈祠(岳王廟)附近,經黃元秀的引薦,認識浙江書畫界的各類名流。
張大千與友人
那段日子,張大千常常和黃元秀一起外出游西湖,并以其為靈感,創作出了《西湖寫生》《杭州風景》等作品,把青山綠水、寺廟塔院、長堤拱橋…..都搬進了自己的畫中。
相傳張大千曾讓黃元秀從中挑選一張相送,但后者卻搖了搖頭,向張大千求了一幅《鐘馗圖》。
和其他鐘馗題材的畫不一樣,黃元秀想讓張大千按照自己的容貌畫一張《鐘馗圖》,張大千哈哈大笑,欣然答應。
這張《鐘馗圖》是否存在,早已不可考。
但據記載可知,從1927年開始,“鐘馗”這一形象便成了張大千筆下的???。
同年,張大千創作了作品《鐘馗》,梅花朵朵,樹木蔥蘢,在初春江南小景之中,鐘馗手持釣竿,安靜坐在河旁。有收藏家曾感慨:“鐘馗以捉鬼降魔兇惡之貌為多見,畫中如此儒雅之鐘馗絕無僅有,完全不同于其他畫家所繪的鐘馗題材?!?/p>
鐘馗妝自畫像 葉淺予藝術館藏
目前所知張大千的鐘馗自畫像將近10幅,占其自畫像總數的十分之一。在展廳中,也有一幅葉淺予藝術館藏的《鐘馗妝自畫像》。
比起其他畫家筆下神態威猛、手持寶劍、面容嚴肅的“武將”鐘馗,張大千的鐘馗反倒更像個簪花的文人,文雅又不失犀利,眉眼之間,酷似張大千。
為什么要在鐘馗中附上自身的形象?
從長相看,從26歲開始開始蓄須,須髯豐美的張大千與常以虬鬢形象示人的鐘馗,有那么一丟丟相似。
加上張大千慣愛開玩笑,張大千二哥張善孖曾說:“大千每于天中節,戲以鐘進士貌己像,以應友人之索。”
以鐘馗形象自比,對青年張大千來說,更像是帶有幽默感的自勉。
鐘馗,出身貧寒,才華橫溢,愛憎分明。
“烏帽紅袍底樣裝,無人不笑此君狂?!?/p>
在張大千所作的《降福圖》中,簪花紅袍的鐘馗,雙手負于身后,側身眺望遠方。其間的這句詩,講鐘馗,更像是講他自己。
此時的張大千雖年輕,但卻也已經小露鋒芒,在上海舉辦首次個展,100幅作品一售而空,引發轟動。為了不讓他人因他年輕而輕視自己,張大千蓄起了長髯。
“世上漫言皆傀儡,何妨粉墨自登場。天中借得菖蒲劍,長向人間祓不祥?!薄督蹈D》里豪放不羈的后半段,恰恰像是青年張大千的寫照。
1964年,傅申(左)與丁翼(右)在臺北拜會張大千
02
張大千的黃金左臉
張大千第一張正兒八經,以真面目示人的自畫像,是他于1929年所畫的《己巳自寫小像》。
自此開始,自畫像仿佛成為了張大千的一份記錄和歷年“檔案”,每到30歲、50歲、60歲等的關鍵時刻,張大千便會畫上一張,留作生日紀念。
受到老師曾熙、李瑞清等人的影響,張大千上窺石濤、八大山人、董源,傍獵徐渭、陳淳,詩、書、畫、印,無一不通,有“蜀中二雄”“南張北溥”的美名。
張大千 仿石濤山水圖 紙本設色 79.5cm×51cm 20世紀 嘉興博物館藏
作為“石濤專家”,無論是氣韻、筆墨、情景、意境,張大千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以假亂真,被稱作仿摹名作、繪制贗品的高手。
在《己巳自寫小像》中,仿造石濤的《松下高士》,張大千側身站立于郁郁蔥蔥的古松之下,虬髯長發,兩眼圓黑,定定地凝視前方,塑造出“今之石濤”的形象。
為此,他還請了黃賓虹、楊度、葉恭綽、方地山、謝無量等多位文藝界大咖為他的畫題識。
如此高調的方式向公眾展現自我樣貌,甚至于帶著自畫像頻繁出入各大國內外展覽給自己打廣告,可見創作帶給張大千那爆棚的自信心。
在同一時期,他還創作了一幅自畫像,那就是展覽中展出的嘉善縣博物館藏的《三十周歲自寫小像》。
張大千 三十周歲自寫小像 絹本水墨 26.2cm×23.1cm 1929 嘉善縣博物館藏
和很多自畫像一樣,《三十周歲自寫小像》中的張大千以左側面示人,作沉思狀。
濃眉、大眼、獅子鼻、高額頭、滿臉絡腮胡,小像以水墨技法,寥寥數筆,形神俱備,描繪出了一個意氣風發的張大千。
畫右邊寫了“持贈愛棠老兄留念”——孫愛棠是誰?
他是上海實業家,也是張大千的資助人之一。張大千居住創作的大風堂,便位于孫愛棠在上海西成里的家中。
按道理說,這幅畫應該藏于上海,為什么會出現在嘉善縣博物館中?
其實除了《三十周歲自寫小像》,展覽中的許多展品都來自嘉興各個地市的博物館:嘉興博物館、平湖市博物館、嘉善縣博物館、錢君匋藝術研究館……
這就不得不提張大千在浙江寓居的四年。
樹大招風,彼時的張大千因臨摹石濤畫而引發了一場訴訟,麻煩纏身。
在上海復興路開古董店、出售張大千字畫的嘉善人陳士帆、陳德馨父子立刻表示,可以將自己在老家魏塘的房子給張大千居住。
于是張大千便舉家遷居至嘉善,租用陳家新建成的“來青堂”。
嘉善,成了張大千藝術活動新的“根據地”。
著名畫家謝玉岑曾這樣描述他的生活狀態:“清談永日,不離藝事。布谷喚人,揚花點席。不知陽春之將去,流連往返?!?/p>
沒有電燈,張大千便在大廳里作畫,待到天色暗淡,再點上兩盞煤油燈。
在這里,他潛心臨摹石濤、八大等名家的作品,學古、摹古、仿古,不但畫山水,也畫花鳥、仕女。直到抗戰前夕,張大千還和家人多次商議,準備在嘉善置房,開個專做明清假畫的作坊。
張善孖、張大千 虎嘯圖 紙本設色 97cm×41cm 1934 東陽市博物館
本地人對張大千也印象頗深,見他穿寬大長衫,腳著方口道士鞋,風度翩翩,便稱他為“年輕美髯公”。
在嘉善生活、創作的張大千并沒有被外界紛擾所累,畢竟他在哪里,人群的中心就在哪里。
常有上海等地的友人前來拜訪,張大千便拉著他們去梅花庵觀賞“元四家”之一吳鎮的遺墨,順便留下不少合影。
在合影中,張大千總是長袍、道士鞋、連鬢胡須,站在人群中間,腰板挺直,或正視鏡頭,或側視人群,如自畫像般將左臉微微揚起。
03
愛戴東坡帽的張大千
除了愛畫自己,張大千還愛畫蘇軾。
他曾說:“眼中恨少奇男子,腕底偏多美婦人?!痹趶埓笄а劾?,能夠稱得上“奇男子”并能入畫的,只有自己和蘇軾。
張大千有多愛蘇軾呢?
蘇軾的同款他get了不少,蘇軾帽、蘇軾長衫及斗篷,跟隨著蘇軾的腳步,張大千也打卡了杭州不少地方。
張大千先生肖像照 郎靜山拍攝
“錢塘東南有水樂洞,泉流巖中,皆自然宮商。”
剛到杭州任職的蘇軾,來到西湖游玩,寫下了《水樂洞小記》。千年過去,被蘇軾“安利”的張大千也和兄弟一起,來這里觀瞻探勝,“跟帖”留言。
同為四川人,同樣下江南,相似的人生經歷和獨特的創作才華讓張大千對蘇軾視作隔代知音。
張大千 東坡《隱括歸去來辭》意圖 紙本設色 159cm×55cm 1935 天津博物館藏
東坡游赤壁圖、東坡先生像、東坡拄杖圖、坡仙赤壁圖、后赤壁賦圖……以蘇軾為靈感,張大千在不同時期創作了題材、風格不一的人物畫,其中最出名的莫過于不同版本的《東坡笠屐圖》。
平常大家熟知的蘇軾,往往臉形長闊、顴骨高聳、胡須稀疏,但張大千的卻一反常態,面龐豐滿,下頜圓潤,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把長髯,越看越像張大千本人。
在展覽中,對著吉林省博物館藏的《東坡居士笠屐圖》,策展人楊銀俊介紹道:“在繪畫中,張大千其實將自身幻化到了蘇軾為代表的高士形象之中?!?/p>
《東坡居士笠屐圖》創作于1941年,彼時的張大千變賣家產,攜家帶口,終于在漫天黃沙中輾轉抵達敦煌。
此刻的張大千,或許是想到了曾停留于偏遠儋州的蘇軾,即使生活艱辛,卻仍然能泰然處之。
在畫作題跋上,傅增湘寫道:“意公自海南得佛印書后,悟得喪齊生死,心與造化游,故爾心閑體逸如是耶!”
蘇軾的釋然與磊落,逍遙于自在,在無形之中也影響了張大千。
張大千《東坡居士行吟圖》 1943年
在之后的畫作與照片中,也常常能看到他頭戴東坡帽,腳踏笏頭鞋,或立于青松之下,或行于流水之間。
即使后面到了海外,張大千也依舊沒有放棄東坡裝扮,在給自己的畫的自畫像中也愈發向蘇軾靠攏。
“還鄉無日戀鄉深,歲歲相逢感不禁?!?/p>
1977年,年近80的張大千,眺望遠方的月亮,似有所感,以墨色打底,在江南鄉村點點中,畫出了千里共嬋娟的《山邨煙月圖》。
同為異鄉客,兩顆漂泊的靈魂,那些經歷種種后的寂寥,在穿越千年的月光下,共鳴了。
(部分圖片由浙江美術館提供)
資料參考:
《杭州名人名居》杭州出版社
《張大千早期書畫賞析》文鐘然
《張大千繪畫特色與民間繪畫的關系》王平、孟光全
《張大千筆下的“自我形象”探析》周芳利、徐詩婷
《論張大千繪畫中的蘇軾形象》彭鵬、彭程
《論張大千自畫像的藝術特色及文化內涵》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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