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石偉 恩施報道

4月22日上午，“女子被前男友潑汽油燒傷案”在恩施州中級人民法院二審開庭。5個月前的一審，犯罪嫌疑人覃某因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二年。法院未當庭宣判。

封面新聞記者從旁聽庭審人員處了解到，雙方針對殺人動機、行兇行為以及是否構(gòu)成自首三點進行了辯論。被告人覃某某推翻此前警方筆錄及一審開庭時潑兩次汽油說法，稱自己“沒有想過要殺她，第二瓶是接水用來滅火”，但并未解釋為什么說法與此前不同。原告律師對此提出疑問，覃某某沒有回應(yīng)。

2021年秋天，小陳發(fā)布本科畢業(yè)照，后來有很多網(wǎng)友留言。其中一條帶著惋惜：本來人生才開始，本來人生如此明媚。

這種惋惜，源自2023年秋天的一場悲劇。她被前男友潑了兩次汽油燒成重傷。

陳、覃兩家條件都有些困難，兩人都是家里的最大的孩子，是各自家庭未來的頂梁柱。女孩小陳曾認為，兩人結(jié)婚后能相互撐起一片天。

2023年10月19日，覃某出于對分手的怨憤，將多次的威脅變?yōu)楝F(xiàn)實，帶著刀具，向原本最愛的人潑出了汽油。

曾經(jīng)同病相憐的戀人，如何走向了悲劇的結(jié)尾？

開庭前，封面新聞記者與受害人小陳做了長時間交流，通過知情人與被告人覃某的家人交談，背后的原因逐漸顯現(xiàn)。

案發(fā)

男方提復(fù)合無果向前女友潑汽油后點燃

小陳的畢業(yè)照（獲授權(quán)發(fā)布）

2021年秋天，按照學校慣例，小陳在最后一個學期開始不久拍了畢業(yè)照。

她和室友穿著學士服，在陽光下拍了很多照片。小陳把這些照片分享在社交賬號，在評論區(qū)與她們相互叮囑“加油干飯”。

她還發(fā)布了幾條家人、小貓、小狗、小螃蟹和旅游的內(nèi)容，沒有什么特別的文案，如同所有普通畢業(yè)生一樣，只是記錄自己的日常。

這些記錄停在2023年8月11日。

后來，很多網(wǎng)友在這些內(nèi)容下，留下心疼、惋惜的文字。有人說，誰能想到，這些普通的日常，居然會成為她再也得不到的美好——

網(wǎng)友惋惜的留言（網(wǎng)絡(luò)截圖）

小陳勸導(dǎo)網(wǎng)友的話（網(wǎng)絡(luò)截圖）

悲劇發(fā)生在2023年10月19日上午，起點是3個月前的分手。

2023年7月，男方覃某向小陳提出分手，小陳同意。往常他倆無論誰提出分手，大多時候，只要覃某提出復(fù)合，兩人就能恢復(fù)如常。

但這一次，小陳沒同意覃某復(fù)合的要求。

一審判決書顯示，被小陳拒絕后，覃某對小陳不斷糾纏。2023年10月18日，覃某再次到公司糾纏時，小陳報警。兩人在轄區(qū)派出所調(diào)解，覃某承諾不再糾纏小陳。

當晚，覃某躲在小陳宿舍偷聽她與人打電話，認為她與別人言語密切，產(chǎn)生殺人想法。當晚回家拿了水果刀、兩個飲料瓶，從自己摩托車抽出汽油裝滿一瓶。次日7點，覃某翻墻進入小陳公司蹲守，9時許走向小陳工位，向小陳潑灑汽油后點燃。小陳逃跑期間，覃某將另外半瓶汽油往小陳方向潑灑，火勢加大。

覃某中途脫下衛(wèi)衣?lián)浯驕缁穑髮⑿￡惐У绞彝饪盏亍Ｐ￡愅聦⑵渌屯t(yī)院途中，隨車的覃某被警方抓獲。

經(jīng)鑒定，小陳傷情為重傷一級。

同在現(xiàn)場的同事，事發(fā)前被覃某喝退。他跑出辦公室喊人，返回時發(fā)現(xiàn)房門被鎖。他從窗戶和門縫聽到呼救，看到火光幾秒后熄滅，之后又冒出一團火光。后來，覃某拿著一塊布一樣的東西跑出來，關(guān)上房門，去衛(wèi)生間打濕后返回，“估計是為了給小陳敷在身上”。

小陳還依稀記得，她在工位上看到覃某走進來，邊走邊擰開手中的瓶子，之后在她面前說了聲“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過”，同時將汽油潑灑在她身上，隨后點燃。

小陳跑到門口，發(fā)現(xiàn)門打不開。她感覺在劫難逃了，她想給父母留下一張完整的臉。倒在地上的時候，她把臉埋在兩臂之間。

再次醒來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辦公室，覃某蹲在旁邊說“不想讓你死”。小陳回復(fù)說：“我對你這么好，你不能這樣對我。”

她想起來，外邊是在下雨，有雨水澆的話，傷情是不是小一些。“我讓他把我抱到外邊去了。”

小陳沒能護住自己的臉，雨水也沒有讓傷情減小。她的全身近70%被重度燒傷，左手手指全部截肢。

愿望

希望與老實本分的他結(jié)婚相互扶持撐起兩個家

小陳后悔沒有聽從父母的建議。媽媽曾經(jīng)認為兩人不般配，未來生活會吃苦。小陳覺得，悲劇的種子或許在5年前相識時就種下了。

2018年，小陳還在上高中（因身體不好，高中留級），通過好友介紹，與覃某成為網(wǎng)友。覃某比她大一歲，因為談得來，兩人在2020年確定戀愛關(guān)系。

在小陳眼里，網(wǎng)上的覃某話很多，沒有太多社會經(jīng)驗。小陳后來才知道，覃某初中沒上完，不會打拼音，聊天時都是把語音轉(zhuǎn)換成文字后發(fā)給她。

反差不僅這些。

當時小陳還沒大學畢業(yè)，兩人聚少離多。有限的見面中，她發(fā)現(xiàn)覃某幾乎沒有朋友，對不熟絡(luò)的人幾乎無話，“不懂人情世故。”小陳帶他見了她的朋友們，朋友們用恩施方言評價他性格是“悶葫蘆”。

“覃某沒有什么特長，但也沒有惡習。唯一的愛好是打游戲，水平一般，倒也不癡迷。”

“對待工作還是比較認真，工地上有活兒，他總是第一個到場，寧愿早到也不愿別人等他。”

小陳后來才知道，覃某分手后買了摩托車，那兩瓶汽油正是從摩托車油箱里抽出來的。

覃某家擺放著摩托車頭盔和裝飾花（石偉攝影）

兩家人的經(jīng)濟條件也差不多，可以說是同病相憐。

小陳的父親常年在建筑工地干活，妹妹20歲的年齡只有8歲智商，媽媽是留守婦女。覃某有個弟弟，父母在他們兄弟倆上小學時離婚，母親前往市區(qū)討生活，很少露面；父親在外打工，只有春節(jié)回老家，兄弟倆跟著爺爺奶奶生活，沒人過問他們的學業(yè)。

覃某初中沒上完就外出打工，后來學會了開挖機，前幾年常在恩施工地上打工。

小陳覺得，覃某是個適合結(jié)婚的對象。她體諒媽媽多年的辛苦，她不想跟媽媽一樣當留守婦女，她希望自己的小家庭也在恩施當?shù)兀芨嗾疹櫟侥锛摇?/p>

小陳計劃著，覃家有兩兄弟，覃某當上門女婿，可以省去彩禮開支；弟弟在覃家頂門立戶，哥嫂可以同時照顧陳家、覃家，兩邊老人的日子都會好過起來。

覃某一家人都贊同這樣的計劃。覃父認為，反正自己有兩個兒子，“況且現(xiàn)在也不分那么清，年輕人都是一對夫妻要照顧兩邊老人。我對小陳挺滿意。”

但小陳的心沒能完全放下。她在覃家住了很久，年節(jié)時候會以小輩身份給覃父、覃家爺爺表達心意。覃某幾乎從沒有這些舉動，被小陳拉著去見陳家父母，禮物也是小陳買的。

對于婚事，覃某多次說“等我攢夠錢”“會一輩子對你好”，卻沒有什么具體計劃。小陳感覺，自己一直在“陪著他成長”，兩人這段時間關(guān)系比較不愉快。

媽媽對兩人的婚事表示反對，她擔心小陳會吃苦。為此，小陳不敢跟媽媽說實話，謊稱兩人是2022年才開始戀愛。

危險

分手后男子行為逐漸升級

作案前晚偷聽到女方逃離計劃

2023年7月分手后，覃某像往常一樣提出復(fù)合，被小陳拒絕。覃某多次前往小陳的公司、宿舍找尋，購買了項鏈、水果等物品送到公司，均被拒絕。

2023年的8月、9月、10月份里，覃某多次表示要去或者已經(jīng)去了小陳的公司，要求見面。

小陳說，覃某還多次發(fā)來微信，以跳河自殺、點燃床單等方式，要讓小陳“愧疚一輩子”“這輩子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

小陳回復(fù)他，“我想要你生活得更好”“你做的都是讓我擔驚受怕的事，要我怎么接受這些重新和你在一起”。

小陳說，覃某后來發(fā)展到尾隨、在宿舍蹲守她。她被打過耳光，“被強制猥褻過”“好朋友被他電話騷擾，編造我的黃色事情”“說要殺了我”。

小陳一直不愿意讓公司和家里知道這些事，每次覃某到公司騷擾，她要么微信上好言相勸，要么單獨出去面談。她覺得不激怒覃某，他可能過段時間就冷靜了。“他的行為越來越升級，越來越讓人害怕。感覺是太缺愛的人，瘋狂想抓住我。”

小陳還是告訴了媽媽，媽媽建議她“出去躲一段時間”。2023年10月15日，小陳向公司告知了情況，獲批請假一段時間。

當月19日，公司有重大活動，小陳在公司兼顧著多份職責。這是一家新創(chuàng)的公司，小陳很珍惜這份工作。更重要的是，每個月3000多元的工資，是家里重要的收入。她想等活動結(jié)束就離開恩施。

2023年10月18日，覃某再次到公司，小陳報了警。雙方被帶到派出所調(diào)解，覃某承諾不再騷擾小陳。

小陳說，她把聊天記錄給民警看過，也曾通過電話將覃某的行為告訴過她的父母。

覃某作案前發(fā)來的微信（小陳提供）

當天傍晚的聊天記錄里，覃某表示：“反正我不怕死，好好的日子，反正你我都不想活了。”

小陳表示，兩人可以保持正常交流，就算不能走到最后，作為朋友也可以。

覃某則回復(fù)：“把我送到警察局，就是你所謂的朋友。我的好心，你總是以為我?guī)阂狻１緛砜梢院镁酆蒙ⅲ隳亲炷樳B騙都不想騙我了，你就等著遭報應(yīng)吧。”

當晚，覃某在宿舍外偷聽到小陳與同事打電話，悄悄離開，并準備了作案工具。

“他聽到我說休假的事。至于說我跟別人言語密切，是沒有的事。我是新來的年輕人，希望跟同事們關(guān)系好一點，工作上順利些。”小陳說，她逃離的消息，促使了覃某作案。

正在康復(fù)治療的小陳（石偉攝影）

未來：

希望康復(fù)后繼續(xù)工作讓父母老有所依

采訪時，小陳燒傷后的皮膚瘙癢難耐。右手纏滿了繃帶，胳膊無法完全抬起，她只能用沒有了手指的左掌在頭上和后背抓撓。

她的腹部埋下的擴張器，將皮膚頂出排球大的鼓包。這是為以后植皮手術(shù)準備的，要讓皮膚面積撐大，能取到更多可用的好皮膚。

身體多項功能受損，讓她大部分日子只能吃粥。前一天，媽媽經(jīng)不住懇求，為她鹵了兩只雞腿吃，她還是出現(xiàn)了腹瀉、嘔吐癥狀。

記者擔心她的身體，她一再表示“我可以”。

一審之后，她接受完采訪，曾請求記者不要發(fā)報道。“受傷之后，地方給我們辦了低保，墊付了幾十萬費用，還協(xié)調(diào)公司拿出了10萬元。我不想因為我的事，讓地方受到輿論壓力。”

這次接受采訪和報道，小陳說是不得已而為之。她曾在網(wǎng)上籌集到3萬多元，持續(xù)的治療給家里造成了很大的經(jīng)濟壓力；一審十二年的判決也讓她有些不能接受。另外，網(wǎng)上對于她的猜測，讓她覺得有必要進行回應(yīng)，“顧不上是不是給幫助我的人添麻煩了”。

小陳說從來沒想到過自己會領(lǐng)殘疾人證。她冷靜講述著身體的痛苦，但講到家人讓她棄死求生的心態(tài)轉(zhuǎn)變，總?cè)滩蛔〈罂蕖?/p>

在ICU期間，她故意鬧騰、折磨自己，讓醫(yī)生、父母不要救她。陳家爸媽牽著她的手說，寶貝，你一定要活下來，那么多沒手沒腳的人都過得很好，你哪怕變成植物人了，也是我們的寶貝。

小陳的奶奶在她住院期間離世，祖孫倆沒能見到最后一面。“87歲的農(nóng)村老太太，一毛錢一毛錢攢，給了我5000多手術(shù)費，臨終前給每個孫子孫女200元，也有我的。她說給我種了土豆，讓我養(yǎng)好了回去吃。我再也吃不到我奶奶的土豆了。”小陳哭到語不成聲。

而覃某的家人，甚至不知道二審即將開庭，他們說“沒教育好孩子，該怎么判怎么判。他一年能掙10萬多塊錢，少判的話，他可以早點出來，掙的錢都給她治病。如果她愿意，可以讓他繼續(xù)照顧她。”

小陳對此方案憤怒，她說希望覃某被判死刑。

冷靜下來之后，她說知道覃某不足以被判死刑，她尊重法律判決，“我可以一分錢不要，如果有可能，我想讓他把汽油燒身、斷手截肢的過程，還有親人悲憤去世的經(jīng)歷，都經(jīng)歷一遍。”

“未來怎么樣我不知道。我真想康復(fù)后繼續(xù)工作，讓我父母老有所養(yǎng)，讓我妹妹有依靠。”小陳說，無論男女，人世間還是好人多，如果未來還有合適的愛情和婚姻出現(xiàn)，她并不會排斥，還是希望把生活過得積極、快樂一些。

編輯 唐維燦
責編 王 萌審核 梁 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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