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陽臺給吊蘭澆水時,看見樓下張師傅又在幫老伴搬蜂窩煤。他老伴腰不好,每次搬煤都要扶著腰歇三次,張師傅就蹲在旁邊給她揉腿,陽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兩棵纏在一起的老藤。我手里的噴壺漏水,水滴在瓷磚上,洇濕了腳邊那只掉漆的搪瓷缸——缸沿上"先進工作者"的紅字,還是1985年在機床廠拿的。
退休前我總盼著歇下來,覺得辛辛苦苦干了三十年,該享享清福了。可真退下來才發(fā)現(xiàn),日子比機床齒輪還難捯飭。老伴每天吃完早飯就蹲在縫紉機前改舊衣服,老花鏡滑到鼻尖上,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兒子在開發(fā)區(qū)上班,周末回來吃頓飯就鉆書房打游戲,孫子剛會走路,見了我跟見了陌生人似的躲。我蹲在小區(qū)花園里看人家下棋,棋子敲在石桌上叮當響,像極了車間里零件落地的聲音,可沒人喊我"李師傅",只說"讓讓,別擋著光"。
舞廳是三月底發(fā)現(xiàn)的。那天路過文化館,玻璃門里飄出《友誼地久天長》的旋律,穿紅裙子的女人正和老頭轉(zhuǎn)圈,皮鞋跟在地板上敲出踢踏聲。門口貼的海報寫著"中老年交誼舞培訓(xùn)班",報名費一百塊,送白手套。我摸了摸兜里的退休工資卡,想起去年老伴生日,我給她買條絲巾,她嫌貴,非讓我退了換醬油。可那天我鬼使神差地掏了錢,白手套揣在兜里,像揣著塊燒紅的鐵。
第一個舞伴是王秀蘭,退休前在紡織廠擋車工。她穿件墨綠旗袍,領(lǐng)口別著珍珠發(fā)卡,說話帶點上海口音:"李師傅,您的架型不對,手要像托著個搪瓷缸。"她的手搭在我肩上,軟軟的,不像老伴的手,磨得全是老繭。我們每周二四六晚上練舞,她總帶個保溫桶,里頭是自制的酸梅湯,說喝了護嗓子。有次我不小心踩了她的腳,她笑著拍我胳膊:"你們機床廠的手就是有勁,當年我在紡織廠,最盼著你們車間的小伙子來送零件。"
五月天暖和起來,我開始盼著天黑。老伴問我總?cè)ツ模艺f跟老哥們下棋,她頭也不抬:"下棋能下出白手套?"有回回家晚了,她正在縫孫子的小棉襖,臺燈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肩膀縮得像個蝦米。我想幫她穿針,她躲開了:"你手上有舞廳的香水味。"我聞了聞袖口,是王秀蘭常噴的茉莉香,淡淡的,比家里的煤爐味好聞多了。
真正出事兒是在端午節(jié)。文化館辦舞會,王秀蘭說要跳《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讓我穿白襯衫。她借了件旗袍給我,月白色的,領(lǐng)口繡著玉蘭花。跳旋轉(zhuǎn)步時她的耳環(huán)刮到我下巴,她湊近看:"李哥,你這兒破了點皮。"說話時熱氣撲在我脖子上,我想起結(jié)婚那年,老伴在產(chǎn)房疼得抓我手,也是這樣的呼吸聲。散場后她塞給我個手帕,繡著并蒂蓮,說:"我自己繡的,你別嫌棄。"
六月開始,兒子回家次數(shù)少了。有回周末吃飯,他盯著我擦得锃亮的皮鞋:"爸,你最近挺時髦啊?"孫子把我的白手套套在小手上,搖搖晃晃往沙發(fā)上爬,老伴突然說:"手套脫下來,別弄臟了李師傅的寶貝。"菜碟碰在瓷碗上叮當響,像車間里機床熄火前的最后一聲。那晚我翻出壓在箱底的結(jié)婚照,老伴穿著藍布衫,手里捧著我送的搪瓷缸,笑出的酒窩比現(xiàn)在深多了。
矛盾是在七月爆發(fā)的。那天我在舞廳教王秀蘭跳探戈,她的腰貼在我懷里,正數(shù)著節(jié)拍,兒子突然推門進來。他的襯衫皺巴巴的,像是跑了很遠的路,身后跟著抹著眼淚的老伴。"爸,你還要臉不?"他的聲音比車間的電鉆還刺耳,王秀蘭的手猛地從我肩上滑下來,珍珠發(fā)卡掉在地上,滾進了舞池的裂縫里。我看見老伴手里攥著我的手帕,繡著的并蒂蓮被攥得變了形,像朵被踩爛的野花。
回家的路上沒人說話。路燈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老伴走在最前面,后背駝得像張弓。兒子突然說:"媽上周去醫(yī)院復(fù)查,腰椎間盤突出更嚴重了,你倒好,天天在舞廳抱別的女人!"我想起上個月老伴說腰疼,讓我?guī)退反罚彝普f累,其實是急著去舞廳和王秀蘭對新舞步。樓道里的聲控?zé)魤牧耍谏蠘菚r,老伴的拐杖磕在臺階上,咚的一聲,像敲在我心口上。
第二天王秀蘭打來電話,我沒敢接。她發(fā)來短信:"李哥,把白手套還給我吧,那是我老伴走前送我的。"我這才知道,她老伴三年前就走了,每天來舞廳,不過是怕回家面對空落落的縫紉機——和我家那臺一模一樣的蝴蝶牌。我盯著抽屜里的手帕,繡線松了幾針,露出底下的補丁,原來她早把舊手帕拆了,拼拼湊湊才繡出這朵并蒂蓮。
八月初,老伴把離婚協(xié)議書放在飯桌上。紙角壓著張泛黃的照片,是1990年冬天,我在機床廠加班,她帶著兒子給我送棉襖,娘倆的臉凍得通紅。協(xié)議書上的字歪歪扭扭,像是流著淚寫的:"結(jié)婚四十年,你心里有過這個家嗎?"兒子也搬回來了,把我的白手套扔進了垃圾桶,說:"爸,你要么跟那女的斷,要么搬出去。"他說話時,孫子正把我的搪瓷缸當玩具敲,缸沿上的紅字掉了漆,露出底下的白鐵皮,像道永遠好不了的疤。
現(xiàn)在我常蹲在陽臺看樓下。張師傅又在幫老伴晾被子,兩個人有說有笑的,被子在風(fēng)里飄得像面旗子。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舞廳會員卡,下個月就到期了,可我再也沒去過。王秀蘭后來托人捎來酸梅湯,裝在個新的搪瓷缸里,缸沿上印著"平安是福"。我把它和舊搪瓷缸并排放在窗臺,陽光照過來,兩個缸子的影子疊在一起,卻怎么也合不成一個。
縫紉機的聲音又響起來了,老伴在改孫子的校服。我想過去幫她穿針,手在半空懸了半天,還是縮了回來。她的老花鏡又滑到鼻尖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全白了,比舞廳的燈光下白得多。樓下傳來小孩的笑聲,是張師傅的孫子在追鴿子,他的搪瓷缸還在陽臺上,接了雨水,倒映著頭頂?shù)乃{天,藍得讓人心慌。
那天夜里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又回到了機床廠,王秀蘭穿著工作服來送零件,手里捧著我的搪瓷缸。機器的轟鳴聲里,她大聲說:"李師傅,你老伴讓我給你帶句話,湯在保溫桶里,別涼了。"我接過搪瓷缸,突然看見老伴站在車間門口,手里拎著給我織的毛衣,袖口還留著沒剪干凈的線頭。陽光從天窗照進來,把她的影子投在機床邊上,像棵等著開花的老藤。
醒來時,陽臺上的兩個搪瓷缸都結(jié)了露水。我輕輕擦掉舊缸子上的水珠,"先進工作者"的紅字雖然褪了色,可每一筆都還清楚。遠處的舞廳傳來隱約的音樂聲,是《友誼地久天長》,節(jié)奏慢了半拍,像是踩錯了步點。我把新搪瓷缸收進柜子,舊的那個還留在窗臺,讓它接著曬太陽,接雨水,就像接了這一輩子的日子,有甜,有澀,更多的,是沒說出口的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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