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來砸門那天,我正在給學生改作文。紅鋼筆尖懸在"我的媽媽"開頭,聽見鐵門哐當響,墨跡在紙上洇成歪扭的淚滴。透過貓眼,她穿件洗得發灰的藍布衫,手里攥著當年裝腌菜的鋁飯盒——就是那個我用了六年,掉漆的地方磕出小凹坑,卻在弟弟上小學時換成不銹鋼保溫桶的飯盒。
1998年深秋,父親在礦上摔斷腿,家里攢了三個月的蘋果堆在土灶臺上。我蹲在灶臺邊數了十七個,青紅相間的果香勾得人咽口水。母親掀開簾子進來,袖口帶著豬圈里的潮氣:"給你弟挑五個最紅的,剩下的......"她指尖劃過我手背,"你幫襯著家里,等開春給你買新頭繩。"我攥緊衣角看她把最大的蘋果塞進弟弟搪瓷缸,缸沿上"學習進步"四個紅字在暮色里發暗,像結了層永遠擦不掉的痂。
2003年中考前三天,班主任讓我把預錄取通知書拿回家簽字。母親正在給弟弟補新校服,針尖在燈影里晃:"女娃讀那么多書做啥?你舅的廠子缺打包工,一個月三百五。"通知書邊角被我捏得卷了邊,油墨印子滲進指甲縫,直到現在看見藍黑色鋼筆水,指尖還會隱隱作痛。那晚我趴在牛棚的草垛上,聽見父親跟母親說:"老二明年上初中要交借讀費......"牛舌頭舔著我腳踝,比母親的手暖和多了。
鋁飯盒砸在地上的聲音驚醒回憶。母親彎腰去撿,飯盒蓋上的凹坑正好卡住她變形的指節——那是去年幫弟弟搬新房家具時砸的,當時她打電話跟我說:"你弟媳嫌我手臟,碰過的碗筷都要重洗。"此刻她把飯盒往桌上推,里頭躺著皺巴巴的拆遷協議:"600萬都給你弟買了房和寶馬,我們老兩口......"父親從樓道陰影里鉆出來,中山裝還是十年前我買的,袖口磨得發亮:"法律規定你得養老,不然我們去法院告你。"
弟弟的寶馬車就停在巷口,上周他載著媳婦去商場,從我擺地攤的攤位前駛過,車窗搖下來一半,侄女生日宴的請帖被風刮到我腳邊。燙金的"尊享"二字貼著地面打轉,像極了2012年我結婚時,母親把男方給的三萬彩禮塞進弟弟褲兜的模樣:"你弟要娶媳婦,這點錢算當姐的心意。"我的紅蓋頭落在土炕上,邊上是母親用陪嫁被面改的枕套,針腳歪歪扭扭,還帶著弟弟小時候吐奶的黃漬。
"上個月你們去三亞玩,在朋友圈曬海鮮大餐的時候,"我放下紅鋼筆,油墨在教案上暈出個黑點,"怎么沒想到法律還規定子女有平等繼承權?"父親的中山裝抖了抖,掏出皺巴巴的紙巾擦汗,那是我去年買給母親的,印著小雛菊圖案,她一直舍不得用,全塞給了弟弟的孩子。母親的鋁飯盒還在桌上,蓋子沒扣嚴,露出半張泛黃的紙——是弟弟寫的"贍養協議",落款處簽著我的名字,墨跡新鮮得能蹭臟手指。
"你弟生意忙......"母親的聲音弱下去,像當年偷藏起我大學錄取通知書時那樣。我突然想起上個月在醫院遇見她,她正給弟媳的娘家媽送雞湯,保溫桶是我去年買的,不銹鋼外殼映著她討好的笑。現在那雙手正抓著鋁飯盒邊緣,指腹的老繭刮過掉漆的地方,發出刺啦刺啦的響,像極了那年她拆我嫁妝木箱時,撬鎖的鐵絲劃過木板的聲音。
"滾。"我說這話時,母親的鋁飯盒摔在地上,滾到父親腳邊。他彎腰去撿,中山裝后襟露出洗得發白的標簽,還是我結婚前買的。樓道風灌進來,帶著巷口烤白薯的香味,恍惚間又看見1998年的秋夜,我數著剩下的十二個蘋果,母親說等弟弟吃完這五個,就給我煮蘋果糖水。可直到蘋果爛在陶盆里,糖水也沒煮成,就像她無數次說"等以后",卻在拆遷款到賬那天,把600萬全轉到了弟弟卡上。
父母走后,我撿起鋁飯盒,凹坑里還沾著點腌菜漬。教案上的作文本攤開著,有個學生寫:"媽媽把魚肉都夾給我,自己吃魚頭。"我盯著那行字,紅鋼筆懸在半空,遲遲落不下去。巷口傳來汽車鳴笛,弟弟的寶馬車開走了,尾氣熏得人眼睛發酸。鋁飯盒在掌心發燙,那些年被算進"弟弟份上"的蘋果、學費、彩禮,此刻都在盒蓋上的凹坑里,硌得人生疼。
暮色漫進窗戶時,我看見母親把鋁飯盒忘在了桌上。蓋子內側的刻痕還在,那是我十六歲打工時,用鐵釘刻的"林晚秋"三個字,這么多年過去了,筆畫邊緣已經磨得模糊,卻還倔強地凸在鋁皮上,像道永遠長不好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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