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葆元
清明時節我乘高鐵趕往鄒城去拜謁亞圣孟子。車上對面一位乘客見我帶著攝影器材,就問我,到哪兒去?我說,鄒城。他問:孟府?我說:對。他遺憾地說:早了點兒。你若晚來幾天,孟府的流蘇花就開了。
我沒把他的遺憾放在心上。齊魯大地雙圣人,孔與孟,史稱孔孟之鄉。“一山一水一圣人”,其實也可以說“一山一水兩圣人”。拜謁亞圣,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
同曲阜孔門一樣,這里有廟、有府。廟是紀念堂,府是棲息地。在廟拜學養,在府思衣食。我的腳步從那個寬闊的廣場邁進孟廟的大門。門是一個范圍的開口,也是一部歷史的開口,進了門就走向歷史深處。于是就看到了橫亙眼前的欞星門,大凡文廟都有欞星門,欞星在天,此門通向文化的霄漢。
眼前的欞星門為清代重修,華彩壯麗,我在這道門前佇足良久。孟子有言:“游于圣人之門者難為言。”(《孟子·盡心上》)兩千年以后進入圣人的殿堂,我們應該說些什么,可是說什么呢?說金聲玉振還是余音繞梁?說枯黃的書頁還是當下書頁上的光芒?倘若沒有歷史的青綠,我到這里干什么呢?
不出所料,一片柏樹林子從紅色的圍墻上探出頭來。走進此門,一棵棵巨樹列站于庭院中,每一棵樹都掛著牌子,那是它們的“身份證”,牌子上寫著它們的壽齡,每一棵樹的樹齡都在五百年以上。
面對如此古老的生命,我肅然起敬。這些樹長出了曠古的怪誕,是從遠古延續下來的生命,它們站成一個林子,一株巨樹就是一位當年秉承著亞圣教誨的學子,后學成林,正是傳統的活力,用其古老震撼著我的心靈!
林子中有道,呈十字形。走向十字道口,前后有門,左右兩端各設牌坊,一座匾額題寫著“繼往圣”,另一座題寫著“開來學”。
行走的腳步禁不住停在這個十字道口,思緒再次回到《孟子》書中。孟子說,“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孟子·告子上》)他往深處闡釋了孔子思與學的辯證。孔子曾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論語·為政》),指出了在思想更新的道路上既要善學,又要善思。思與學,學與思,是思想進步的兩只腳,倒替著前行。
再看,孟子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孟子·公孫丑下》)這是孟子與弟子公孫丑的對話,話語中直接體現了孔子“和為貴”的思想,把世界的和諧觀具體到高于天地的境界。繼往開來的起點原來在這里!兩千年前的一群思想者,繼承孔子之先圣,開創未來之絕學,這個過程曲折宏大,確實是“難為言”,言說也說不盡,只有一種氣韻在胸中回蕩。
前頭立著一座宏大的石坊,便是“亞圣廟”了,我們踏著歲月的序幕才真正走進亞圣的篇章。
牌坊后是氣象門,“氣象”二字出自宋代理學家程顥之語,他對儒家先賢作出比較,說:“仲尼,天地也;顏子,和風慶云也;孟子,泰山巖巖之氣象也。”泰山巖巖之貌,巍峨堆積,拔地而起,讓人瞻望不已。這道門為元成宗鐵穆耳大德年間修建,它的意義非凡,儒家傳承就通過這樣的門走向它的輝煌。
孟子時代,黃河還沒有在齊魯大地流淌,那時還只有一山兩圣人。且聽亞圣對先師的評介: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觀于海者難為水”。突然我想起唐人元稹的名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元稹的“滄海”是從這里來的。
且不管元稹,繼續聽孟子說,“觀水有術,必觀其瀾。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達。”他以水喻志,說流水必須漫過坑坑洼洼才能前行,君子的志向也應該像這流水一樣,漫過人生的坎坷才能抵達遠方。
孟府內除了連天古樹就是石碑夾道,碑石如廊,其上多是后來帝王和繼承者的推崇之詞。我倒是被另一塊石碑吸引,這是一塊近代人題寫的石碑,碑鐫“母教一人”。推算一下,這塊碑立于1925年,原在孟母斷機祠旁,后移到這里。這里是兩進祠堂,分別供奉著孟父與孟母。
這塊碑與進門處“五通碑”中的兩塊石碑前后呼應,那兩塊碑分別是“孟母三遷祠碑”和“孟母斷機處碑”,講的都是“孟母三遷”的故事。這個故事講了兩千年,今天仍不乏新意。良禽擇木而棲,慈母擇鄰而居。站在這些碑前,才明白“避之不及”的歷史告誡。然而,被母親三遷的孟子仍然面對著當時社會的不良,他沒有效法母親的三遷,而是迎上去,用自己的學說改變著所置身的世界,才為后世留下他的忠告。
我尋找著流蘇花,這個時節有搶著綻放的桃李,一眼望去,堅干勁枝,傲岸挺拔。花也好,葉也好,都是樹的帷幔,看樹要看枝干的美,枝干的美處藏在花葉的幔中,一定要有讀破迷亂的眼睛才能看到。是剛剛過去的秋與冬撥華麗而返真樸,借用孟老夫子的話說,流水“不盈科不行”,盈科的流水遮住了凹凸的地形,要看地形的深淺必須去除流水。觀水有術,是觀其瀾還是觀其涸?
就在對流蘇花的尋找中,我邁進孟府。府是家居,用今天的語言說是“故居”。孟母三遷的原址并非茅屋機杼,當代人為遺址樹立起一座華麗的牌坊。孟母從那里遷到這里,這里未必奢華,也應該是草廬茅舍,否則任何母教都培養不出這么偉大的思想家。
我在尋找那棵流蘇樹,無意間卻發現一副對聯,聯道“青菜蘿卜糙米飯,瓦壺天水菊花茶”。眼睛又找到一處人生點悟,物質生活對精神生活的供養,在青菜蘿卜糙米飯中才能深悟世間的真諦,錦衣玉食培養不出院外那么多挺拔蒼勁的古木。一句聯語,讓我找到孟子這棵大樹根下的土壤。
那棵流蘇樹在賜書樓前的院子里,這座樓里存放著歷代皇帝賜封的圣旨、誥封、彰表和墨寶,原名世恩堂。三百年前孟子后人在樓前種下這棵流蘇樹,年年著花,花覆如雪。花開時節便成為孟府的盛景,游人紛至沓來。打量這棵樹,它的葉芽還在孕育中,一場平凡的孕育,如林中秀木不顯,如眾生人杰不揚。這棵給孟府帶來花團錦簇的樹沉默著,與其他的樹別無二致。
離開孟家的棲息之地,走在鄒城的街道上,我去尋找重興塔,那是北宋嘉祐年間的古塔,據說在一處小區的樓舍間。我選擇徒步前往,不管路途長短,要的是看一看孟子的故鄉,聽一聽兩千年后的鄉音。
一路上打問,行人駐足指點,直走到孟母三遷的牌坊處,一群老漢圍坐著聊天,上前詢問,他們紛紛指點,其中一位打趣說,你小心走到死胡同里去!周圍的人大笑。我說,走進死胡同再回來找你算賬!笑著前行,便看到賣菜的地攤、賣餅的推車、無數徐徐行走的路人,一股亞圣之鄉的遺風吹來,醇厚敦和,突然感到流蘇花開了,就開在鄒城的市井中。
(本文作者為山東作家協會會員、《中華辭賦》社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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