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進入四月下旬的日本千葉縣印西市,空氣中飄蕩著櫻瓣將盡未盡時那種略帶哀愁的甜香。讓我時常感到意外的是,這座人口剛逾十萬的關東小城市,居然有十二座宗像神社,而我住宅二十分鐘步程外,便是一座不甚起眼的“戶神宗像神社”。這天,我們開始探尋,聽著碎石在腳下發出細碎的聲響,仿佛是某種古老的密碼,正被不諳世事的過客偶然破譯。
我初次聽聞“宗像神社”之名,還是三十余年前在福岡縣博多市求學的日子。九州大學圖書館泛黃的《日本書紀》抄本里,記載著“宗像三女神”的傳說:天照大神與素盞嗚尊誓約的時候,三位女神從十拳劍中誕生出來,成為玄界灘的守護神。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這些源自筑紫海洋信仰的神明,能夠跨越千里到關東平原的農作地帶生根發芽。
石階轉折處,忽現一座鳥居。右側石柱陰刻著“文政十三年”(1830年)的字樣,左側則記載著“氏子中”三字——這是江戶時代町內居民共同奉祀的證明。我在翻閱《成田市史》附屬資料篇時曾見過類似記載,關東的宗像神社多由九州移民建立,他們被稱為“海人”或“水人”,擅長治水與稻作。想來這斑駁鳥居背后,藏著一段背井離鄉又落地生根的故事。順帶說一句,我們在途中一個大院內,發現了一座在沖繩才有的“屋形墓”墳墓,不禁想問:那時的琉球人已經移民日本關東了?
穿過鳥居,參道兩側的杉樹投下細長的影子。這些樹齡三百余年的巨木,在明治四十二年(1909年)的《千葉縣神社志》里被描述為“枝干如龍蛇盤踞”。神社本殿比想象中更簡素,流造式的屋頂覆著厚厚的青苔,檐角懸著的銅鈴早已啞默。正欲細看殿前銘牌,忽聞身后枯枝斷裂聲——是只花斑野貓,它輕巧躍上拜殿前的石獅頭頂,那石獅竟與九州宗像大社的樣式如出一轍。
本殿右側有塊風化嚴重的石碑,蹲身辨認,隱約可見“安永七年”(1778年)的年號。這讓我想起在位于千葉縣佐倉市國立歷史民俗博物館見過的“移民路線圖”。十八世紀中期,日本九州地區大旱,許多宗像氏信徒沿瀨戶內海東遷,部分人最終抵達下總國(今天的千葉縣)開墾新田。他們想必把故鄉的鎮守神分靈至此,石碑背面模糊的“航海安全”四字,透露著這群陸上行舟者的集體記憶。
神社后方有片不起眼的洼地,當地人說那是“雨乞之池”。《千葉縣氣象災害史》記載,明治二十三年(1890年)大旱時,周邊七村聯合在此舉行求雨祭典。此刻池面漂浮著幾片櫻瓣,倒映著云影天光,很難想象當年數百人跪拜呼號的場景。池畔有株樹干中空的老梅,樹洞里塞滿了五円硬幣,現代人的祈愿方式倒是直白得多。
返程時特意繞道神社西側的小丘。站在這里可以望見不遠處的印旛沼,水面閃爍著細碎的金光。忽然理解為何選址于此——雖不及九州玄界灘的壯闊,但這片水域在夕陽下,或許能讓移民們想起故鄉的海。《延喜式》記載的“宗像三神”本是航海守護神,而在關東內陸,她們悄然轉型為農業神。看看,日本神道教的彈性也在于此,諸神可以隨著信徒的需要而改變職掌,唯一要做到的是始終保持某種本質的連續性。
本殿側面那些不自然的修補痕跡,原來每道傷痕都是歷史的注腳。這時,再想十二座宗像神社在印西市的分布,感到恰似星座圖上的光點,標記著的是一條看不見的移民之路。
返回途中腦洞大開,忽然明白所謂日本歷史,不過是無數個“戶神宗像神社”的集合——那些被主流敘事遺忘的細節,往往保存著最真實的生命記憶。這座平凡的小神社,承載著跨越千年的遷徙、信仰的嬗變與庶民的生存智慧。下次探訪時,或許該郵購上一枝九州的山茶花,放在這里那株具有生命力的山茶樹下。(2025年4月22日寫于東京樂豐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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