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讀書日
明天是世界讀書日,今天我們特為讀者朋友們準備了一位“書癡”的精彩故事。天津師范大學的王振良教授,數十年間花費上百萬元用于聚書,目前個人藏書已近十萬冊。從書攤、書店這類傳統渠道開始,到網上以書易書,再到網購及網拍書籍,幾乎每次購書方式的變革,他都是親歷者。他一個人的藏書史,頗可見證近四十年的書業變化歷程。
辛苦所藏,滿室書香。可書多也會成災,他的藏書家里已放不下,只好租屋儲存。有人說,藏書是一種瘋狂,他則笑稱半生從未止住瘋狂。他將自己的新書房命名為“未知止齋”——原來讀書與藏書,是沒有辦法停下來的事情。
(王振良和他的藏書)
從數百冊到數萬冊
為買書節衣縮食
1972年9月,王振良出生在吉林省懷德縣(今公主嶺市)的一個小村。他從小喜歡閱讀,卻無力買書,家里裱糊墻壁的那些舊報紙,是他最早的讀物。
他開始大規模購書,大約是在高中時代。自1988年,他到公主嶺市讀高中后,每周都要去逛書店。偶然一次,他進了一家只有四五平方米的舊書店。時隔三十年,他仍清晰地記得,在那局促的空間里,他買到了《1977-1980全國優秀報告文學評選獲獎作品集》《啊,索倫河谷的槍聲》等。店里還出售馬識途的《夜譚十記》,有厚厚的一大摞,靠墻擺放著,讓他印象深刻。
高中時期的王振良就已開始郵購圖書,因囊中羞澀,有限的幾次郵購中,他買過古典文學出版社的《清平山堂話本》。他回憶說:“這書頗為昂貴,等書郵到了學校,打開信封,我就傻眼了,都是豎排版面,字體古怪,個大行稀,根本沒有標點。”如今已是書界行家的他笑稱,那時自己沒有版本概念,捧著木刻版的影印本,覺得上了當。
既然已經“上當”,仍不舍得丟棄,硬著頭皮讀。《清平山堂話本》雖是用白話文寫的,但里面卻有不少俗字,他既沒有工具書可查,也沒有人可以求教,只能前后貫通,連猜帶蒙,這倒使他學到了不少東西:“后來我在大學專攻中國古代小說史,很難說沒有早年這些買書經歷的影響。”
在高中畢業時,王振良的藏書已有三四百冊。這在同齡人中,絕對是可觀的數量。1991年,王振良考入南開大學,鳴笛的火車將他從東北帶到天津。在本科畢業后,他又被保送讀研究生,于是在南開大學馬蹄湖畔,他生活了七年,度過了一段清苦而快樂的“節食買書”生涯。
初到天津,他就根據地圖把能夠找到的書店都逛了一遍。但因經濟拮據,多數時候,他只看不買,權當過過眼癮,但逛得實在頻繁,總不能每次都不買吧?于是,床頭的書仍舊越來越多。
因為興趣和專業的原因,王振良去得最多的書店是煙臺道古籍書店。在這里,他買到過周叔弢《自莊嚴堪善本書目》和李盛鐸《木樨軒藏書題記及書錄》。而印象最深的是買到《說郛三種》,定價280元,是他將近半年的伙食錢。他很早就看中了這套書,但“巨款”支出,讓他狠不下心來。一天,飄著小雨,發著低燒的他躺在宿舍,渾身不自在,閃念之間起身下床,向同屋借了300元錢,騎車直奔書店。
看著冒雨前來購書的他,店員面帶著詫異之色幫他打包。王振良將書牢牢綁在自行車上,美滋滋地騎回學校。那書就仿佛“仙藥”,王振良覺得自己燒也退了,身子也輕快了。回到宿舍,打開書冊,一本本摩挲,病已蹤影皆無。這筆買書的錢,他用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還清。
買書最愜意的是在地攤上。他回憶說:“天津比較早而且出名的書攤群,一個在河北區的進步道,一個在南開區的八里臺。天津市第二工人文化宮和天津圖書館附近,也有過短時間的書攤兒。”
因為拮據,他有時看上了本不錯的書,買或不買呢?猶豫再三,要往返幾次。一次,他遇到嚴修著作的藍印本(書版刻成后以藍色顏料試印,用于校對)。這樣的試印本極為珍貴,當時賣家開價120元。“那時覺得太貴了,就沒買。”回憶自己錯過這本書,王振良至今仍深以為憾。
節衣縮食買書,王振良的確是這樣做的。比如“節衣”,只要舊衣服還能穿,他絕不添置新裝。偶爾遇到“場合需要”,他就向同學借。至于“縮食”,則要復雜得多。大學最初三年,除了每年300元學費,父母每月給他100元錢。學校本科時每月補助18元,研究生時補助40元。當時在食堂吃飯,多數人每月消費六七十元,而他則控制在每天一元三四角。偶爾也會寅吃卯糧,在最為慘淡的時候,一天三頓飯菜錢,只有6角6分,僅夠維持基本生存。
為了省錢,他還想出“少理發”的奇招。每次剃頭都尋最便宜的理發攤,剪成短得不能再短的平頭。等到頭發能遮住眼睛,再攏向兩側變成分頭,實在“有礙觀瞻”了,再去剪成那短到極致的平頭。
節衣縮食買書的成果是藏書量的激增。1995年,他本科畢業搬往研究生宿舍,裝滿了8個紙箱的書,1000多冊;1998年碩士畢業搬往柳州路暫住,裝了20多箱的書,3000多冊;1999年他在新興路住所結婚,藏書已超過5000冊;2003年遷居王頂堤路,藏書裝滿34個特大號紙箱,已過萬冊……
“網絡書攤”悄然興起
線上拍賣成風
約在2002年7月,王振良以“飽蠹魚”網名在“天涯社區”注冊,算是國內較早一批網民,深度參與見證了中國早期網絡舊書業歷程。
據王振良介紹,1999年開通的“天涯社區”當時已近成熟。2002年社區“閑閑書話”板塊頗為熱鬧,讀書人之間以交換為目的的“網絡書攤”悄然興起。最初是互贈互換,人情味很濃。但這種原始交流方式,遠滿足不了書友的需求,便催生出帶有商業意味的網絡書攤,不久又衍生出專業的“天涯書局”。
有幾個賣家經常有好書,受到書友集中關注。售書前會發帖預告,說擬于某個時間售某類書,重要的書還會列出清單。于是就出現了這樣的景觀:某人發布售書帖之前幾分鐘,大家都守候在電腦旁,不停地刷新屏幕(那時自動刷新很慢),只要售書帖子一出現,立即以回帖形式搶購。
王振良介紹:“早期天涯書局的售書者,信息并不靈通,書價大多根據其所在地標準作價,最多再加一二成。因此同樣一本書,在這個書攤賣百元以上,另一個書攤只賣二三十元乃至更低,這也是天涯書局早期‘搶購風’形成的原因之一。書友對少數熱門書的集中關注,為拍賣的出現準備了條件。”
王振良把當年被搶購的熱門書歸為三類:一是民國毛邊本,二是新文學版本,三是各種目錄學著作。這幾類書都價格不菲。大概在2002年,王振良競拍傅惜華《中國俗曲總目稿》,出價高至800元,但仍沒能得到:“如果不是突然掉線,很可能還會給出更高價位。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我已經完全處在非理性狀態了。”
那次競拍有很高的關注度,《中國俗曲總目稿》最終以804元成交。王振良認為:“這件事產生了消極和積極兩種后果:消極后果是以一種非正常手段,大大地拉升了傅惜華著作的價位;積極后果是很快有一批傅惜華的著作出現在天涯書局。”競拍“失手”次日,他收到兩位書友短信,都說手頭有《中國俗曲總目稿》可售,一位開價800元,另一位相對熟識者開價比較客氣,只要600元。這兩條短信讓他發熱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不久就以400元購得該書。
網絡上不經意的變化,卻是舊書業發展的轉折性事件,僅僅兩三個月時間,網絡拍賣價格就對現實拍賣產生了影響。
2002年底,網絡拍賣在天涯書局出現。根據王振良檢索,天涯書局“第一拍”是由“古籍迷”發起的,時間是2002年12月27日,可惜無人應價。成功的“第一拍”是由“花腳貓”創造的,時間是2002年12月28日,拍出的書是民國初版《金銀島》和《中國理學史》。王振良表示:“這兩個拍賣事實如果能夠得到確認,應該成為中國網絡書業史值得記錄的事件。”
網絡舊書業的崛起十分迅速,很快天涯書局就“拍賣成風”。拋開拍品真偽、品相好壞、質量高低等問題不談,圍繞“拍賣規則”產生的爭議就令人眼花繚亂。王振良梳理了一下,認為爭議主要集中在四個方面:
首先是時間的認定。這似乎很容易把握,但它卻是天涯書局初期爭議最多的問題之一。因網友對“截止時間”理解的不同,造成了拍品歸屬的巨大差異。
其次是規則的把握。賣主對自定拍賣規則之把握較為隨意,有時重人情,從規則角度來說,很難做到公平合理,時常會引起一些小的風波。
再次是因早期網絡不穩定,技術性故障時有發生。網絡故障算是“不可抗力”,故引發的爭議一般不大,書友多能給予足夠的理解。因此最后的裁判權,實際操控在賣主手中。
最后是網絡書托兒的擾亂。無論是現實拍賣還是網絡拍賣,書托兒都是個令人頭疼的問題。因為明顯損害了買家利益,這類爭議的是非十分明確,輿論會眾口一詞地譴責賣主和書托兒。但問題的關鍵在于,對書托兒的認定十分困難,即使在拍賣程序十分完善的今天,仍無法杜絕。
網購圖書省時省力
但淘書的快樂越來越淡
2002年11月,如今書友習稱“孔網”的孔夫子舊書網開通。2003年12月,天涯書局和孔夫子舊書網知名售書人“花腳貓”創辦“緣為書來綜合文化社區”,書友習稱之為“緣網”。王振良介紹道,“花腳貓”憑借個人影響力,很快把社區辦得有聲有色,其間社區還有一次成功的活動運作,就是通過網絡募集資金,在云南省江川縣捐建了一所希望小學。王振良則應“花腳貓”之邀,主持過“緣網”的“網站日志”欄目。
2003年至2005年,是王振良在幾個售書網站最活躍的三年,他也坦承那也是他買書最多但讀書最少的三年。那時,他最主要的目的——除了買書,還是買書。彼時,他的藏書大概已有三萬冊,其中約有兩萬冊來自網絡。而在網絡購得的書中,至少有四分之三由“孔網”得來。
網絡電商的興起也促進了交易方式的發展。王振良記得,最初在天涯書局和“孔網”買書,都要把賣主的地址、姓名以及所購書名、價錢等抄在紙上,到郵局再一張張地填匯款單。排隊再加上辦理手續,十分耗費時間,“為匯款在郵局逗留個把鐘頭是很平常的事”。
在網購圖書最瘋狂的那段日子,王振良一天收到過42個快遞包裹,全部是書。因匯款次數著實太多,熟悉他的郵局工作人員會提前給他一沓匯款單,讓他帶回家里。這樣,他就可以提前把地址等項填好,再到郵局柜臺結算郵費,等下次匯款時再取回上次的匯款憑證,這樣就省了不少時間。他也試過銀行匯款,但單位附近的那家銀行工作效率很低,十來筆匯款能耗去一個半小時甚至更長時間,漸漸他就不再去了。
隨著時代的發展,王振良申請了個人網絡銀行,郵局也不用跑,匯款很簡單,“孔網”的支付系統直接鏈接到網絡銀行,不僅充值方便,匯款尤為快捷——如果操作熟練的話,不到十秒鐘,一筆書款就匯完了。王振良說起這些細節,依舊恍如昨日。
回想自己幾十年的覓書、藏書之路,王振良感慨:“自從網絡書業興起,買書就成了省時省力的活兒。但淘書的快樂越來越淡,因為書來得太容易,導致閑情逸致隨之喪失,這是購書者應該反思的。”
藏書不要成為目的
關鍵是要用書
“我在40歲之前,雖然沒想當藏書家,但藏書之心很盛,書房不斷擴張。如今過了50歲,時常會想到生命終止的問題。在這樣的心態下,需要給我的書找個出路。”王振良如是說。
藏書處理是個很沉重的話題。縱觀古今,處理好這個問題的人或家族,其實并不多。藏書人窮極一生的心血,多數都被后人簡單處理掉了——最差的是直接賣廢品進造紙廠,運氣好些的批量或零散地流入社會,其中名家珍藏,可能會有機會上拍賣會。藏書能捐到某個單位整體保存,算是比較好的結局了。
王振良在藏書思想上深受著名歷史學家來新夏先生的影響,生時要用,死時要捐:“來先生在生前,就把藏書捐給了家鄉的蕭山圖書館和蕭山史志辦。我的藏書,也計劃日后分門別類地捐給適宜的機構,沒有比這更好的出路了。”
有人問過王振良,上百萬收入都花在了藏書上,八九萬冊的藏書,四十余年的心血,全部陸續捐出去很容易,情感上能接受嗎?他淡淡一笑:“原來好像不能接受,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慢慢地感覺能夠接受了——很多名人藏書的結局也不過如此,我輩又算什么呢?藏書聚散永遠是一個過程,收藏的時候高興就好,希望將來捐的時候也能高高興興,至少不至于悲傷。”
對于書籍,王振良更看重如何“用”,他認為藏書不要成為目的,關鍵是要用書。他說:“藏而不用是沒有意義的。我已有部分藏書寄存到了天津師范大學圖書館,目前正在編目之中,等全部貼上標簽后,學生們就可以借閱了。”
浸染書香幾十年,很多慕名而來的學人和書友,都笑稱是王振良的粉絲。每每遇到這樣的情境,他總是一邊微笑一邊擺手。“粉絲”最常提的問題就是,普通家庭如何藏書?他認為:“讀書人家有兩三千冊藏書的很常見。如果不想當藏書家,我建議藏書控制在五千冊之內,三千冊左右比較理想。這個體量,家庭空間大體能夠容納得下,不會過于影響生活,想讀時也便于找到。如果沒有更大的房子,書再多就會‘成災’的。”
現在出版物太多了,人們別說讀,摸都摸不完。因為選擇太多,反而容易“不知所讀”。王振良建議讀書選擇要簡單處理,就是以讀經典作品為主,包括古今中外。而經典作品也很多,可以挑選自己感興趣的領域。
此外他還強調,年輕時書應該通讀,不管是人文科學、社會科學還是自然科學,最好都能讀一點。隨著年齡的增長,需要往愛好的領域集中。他說閱讀只要積累到一定量,不同學科之間是能夠打通的,對思維提升大有好處。
現在,流行“薦書”,各種名目,諸般策劃,有不少薦書文章被大肆轉發。王振良原在天津《今晚報》工作過,大約是他在二十年新聞生涯中養出的習慣,他一向以辨別、審慎的目光看待熱門景象。在調入天津師范大學任教后,他更是覺得身上多了一份責任和使命。他直言,怎么選書是不用人教的——“書讀到一定程度,有了知識和閱歷積累,隨便拿本書一翻,就能大體知道是個什么水平。”
如何更好地讀書?王振良總是明確一個原則,就是不能跟風:“風潮都是階段性的,很多時候背后還有各種運作,因此要保持應有的定力。”他勉勵年輕人,一定不要被營銷輿論左右,要憑自己的興趣去選書讀書,如此閱讀才不會被時間一點點啃噬、遺棄。
論讀書的益處,王振良不無反省地說:“好書,能讓人看見世界,也看見自己。”
文/張一然
供圖/王振良
編輯/張嚴涵
排版/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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