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嶺”的意義
黃州是蘇軾的第一貶,惠州是蘇軾的第二貶。到惠州的時候,他已經經歷過一次貶謫。惠州之貶和黃州之貶雖無本質差別,在地理上、政治上、文化上和心理上卻又有著極大的不同。惠州在蘇軾的貶謫當中還是有著特殊意義的——他被貶過了南嶺——東坡過嶺了。
紹圣元年(1094年)閏四月,蘇軾在宋朝最北端的邊境城市定州接到了貶謫命令,然后一路南下,從位于今天河北南部的定縣,跨越漫漫長途,經過今天的江西贛州,到達江西大余(宋稱南安軍);蘇軾在南安軍跨越大庾嶺,過嶺之后就到了南雄州,進入嶺南地域;接下來他一路南行,經過韶州、英州、廣州清遠、廣州,再往東抵達惠州。蘇軾抵達惠州的時間是紹圣元年十月初二,這時候他即將五十九歲。蘇軾的生日在陰歷十二月,虛歲五十九,周歲是五十七。這個年齡,我們今天覺得還是很年輕的,但是在宋代是老人家了。
蘇州到惠州報到之后,按慣例要給皇帝上一個表,表達感謝。蘇軾在《到惠州謝表》里面這樣說:“仁圣曲全,本欲畀之民社;群言交擊,必將致之死亡。”“仁圣”指皇帝,皇帝本來想保全蘇軾,要給他一個南方遠地(英州)的知州來做,但是“群言交擊”,他的政敵不肯放過他,一定要把他置于死地。幸好皇帝體恤,寬大為懷,“尚荷寬恩,止投荒服”,只給了他流放嶺南的處分。“豈謂天幸,得存此生。此蓋伏遇皇帝陛下,以大有為之資,行不忍人之政。”蘇軾說他還能夠保住性命到南方來,全靠皇帝的恩寵,他向皇帝表示由衷地感激,“臣敢不服膺嚴訓,托命至仁;洗心自新,沒齒無怨”;同時,他又表白自己是可憐的,他到了嶺南這樣一個“瘴癘之地,魑魅為鄰”的地方,加之年老體衰,“衰疾交攻”,恐怕再也無法回到北方家鄉,“無復首丘之望”,對于皇帝,他“精誠未泯,空余結草之忠”。
“瘴癘之地,魑魅為鄰”是蘇軾對惠州最初的描述,也就是說,自然環境惡劣,文明程度低下。對于今天的嶺南聽眾來說,這種說法有些得罪。但這就是宋朝北方人想象中的嶺南。宋朝有一個好傳統是“不殺大臣”,大臣犯錯誤予以貶謫,最嚴厲的貶謫就是“過嶺”。
“過嶺”是宋朝對于宰相級別大臣最嚴厲的懲罰。舉一個例子,元祐四年(1089年)發生了一起針對前任宰相蔡確的指控,說他誹謗太皇太后。當時是太皇太后高氏當政,有人摘舉了蔡確《車蓋亭詩》里的句子,說蔡確誹謗太皇太后。那么,應當怎樣處置蔡確呢?朝廷之中當時起了很大的爭論,有人就提出來要殺蔡確。如此嚴厲的殺宰舉動很快被否定了,在蔡確的處分爭之未定、爭論不下的時候。范仲淹的兒子、宰相范純仁聽說文彥博提議要把蔡確“貶于嶺嶠”,就很緊張,去跟左相呂大防說:“此路自乾興以來,荊棘近七十年,吾輩開之,恐不自免。”“此路”指把宰相大臣貶到嶺南去的路。乾興是真宗的最后一個年號,只有一年,即公元1022年。乾興元年,宰相寇準、丁謂先后被貶往嶺南。從那以后,就再也沒有發生過宰相大臣被貶嶺南的事情,過嶺之路已經荒廢了近七十年。范純仁說,如果我們現在把蔡確貶到嶺南去,重開過嶺之路,“吾輩開之,恐自不免”——如果我們今天對政治上的對立面進行如此嚴厲的懲罰,如果我們把政治斗爭搞到如此激烈的程度,那么也許有一天,我們自己也難免被反噬。范純仁的話顯然打動了呂大防,在太皇太后面前討論這件事情的時候,呂大防和劉摯就為蔡確辯護,說蔡確的母親尚在,而且年紀很老了,就不要讓他過嶺了。這是用孝道在為蔡確辯護,非常正當的理由。但是太皇太后與蔡確有私怨,格局不夠,拒絕寬宥,斬釘截鐵地說“山可移,此州不可移”,此州指新州(在廣州西邊)。蔡確最終被貶過嶺,“荊棘近七十年”后,過嶺之路還是重開了。
宋朝開封視角中的廣州
珠三角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最發達,也是最富有生命力的地區。但在宋朝人眼里,它是“瘴癘之地,魑魅為鄰”的荒蠻之區。從當時首都開封的視角來俯瞰當時的廣東(廣南東路),那是一個怎樣的狀態呢?首先是人才不竟,教育落后。整個嶺南地區教育最發達、科舉最成功的地方是比較靠北的韶州,而廣州則相對落后。宋朝960年建國,1095年,建國135年之后,時任廣州知州章楶說“二廣據五嶺之南,凡四十余州,而番禺為巨鎮”,廣州是兩廣最重要的中心城市;但是“至于士人之知名者獨少,而業文擢第乃劣于他州”,廣州的讀書人有名的很少,廣州讀書人在科舉考試中取得成功的反而比不上其他州。這是廣州的人才不竟。而人才不竟的原因,是因為“教化未孚”,這是開封視角中的宋朝廣州的第二個特點。站在中原往南看,廣州以及整個嶺南地區的風俗,相對來說都是比較落后的。廣州人“喜游樂,不恥爭斗”,大家都很喜歡玩,打架這種事情也不覺得羞恥。再有,這個地方的女性地位高、自主性很強。老婆代老公去打官司,一個女人跑到衙門里去,打起官司來“如在其室家”,就好像在自己家一樣,“詭辭巧辨,喧嘖誕謾,被鞭笞而去者,無日無之”。幾乎每天都有廣州女人跑到衙門里去,大聲吵鬧,胡攪蠻纏,官老爺一頓鞭子板子打出去,第二天還有別人來。對于這種現象,我們今天可以做很正向的解讀,認為廣州民間的自主性強,女性地位高。但是在開封眼里,在傳統儒家眼里,這就是“朝廷之教化未孚”。
宋朝的廣州的第三個特點是,它是一個商業繁榮的外貿港口,居民能冒險、善致富,“蓋水陸之道四達,而番商海舶之所湊也”。廣州是一個重要的外貿港口,“犀象、珠璣、異香靈藥、珍麗瑋怪之所聚也”。開封上層所需要的海外珍異之物,包括香料,從這里抵達中國。在這樣一個開放的港口城市,“四方之人雜居于市井,輕身射利,出沒波濤之間,冒不測之險,死且無悔”。這個地方的老百姓為了謀利是敢于冒險的,善于致富的。
作為對外貿易港口的廣州有著開放包容的一面,居民番漢雜居,有番坊,就是外國人的聚居區。熙寧年間廣州有一個叫劉富的富人捐資助學,同時還有一個“懷化將軍卒押陀羅亦捐資以完齋宇,復售田以增多之,其數亦埒富之入”。“懷化將軍”是宋朝政府給外國友人的榮譽稱號。劉富捐資助學的時候,這個叫卒押陀羅的外國商人首領也捐出錢來,幫助修繕校舍。卒押陀羅在廣州有地,為了增加捐資助學額度,卒押陀羅還賣地變現。他捐的總額和劉富的捐資額差不多。卒押陀羅提出,希望在州學里“置別舍,以來番俗子弟,群處講學”,也就是說,他希望在廣州的州學里專門搞一個留學生樓,給外國留學生居住,讓他們也能夠學文化,參與交流,“庶太平德澤無遠爾之限也”,即希望遠人也能享受宋朝的恩德雨露。
總體來說,廣州是這樣一個番漢雜居、商業繁榮的外貿港口,它的居民能冒險,善致富。但是,在開封眼里,廣州仍然是相對落后、教化未孚的。從開封朝廷的角度來看,將廣南東、西兩路做一個對照,廣東是一個比廣西更加順服、穩定的邊疆區,是香料等奢侈品輸入中國的地方,也是朝廷市舶收入的重要來源地。
最后,對于北宋朝廷來講,廣東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意義,它是鹽、銀、鐵、鉛、錫等礦產資源的寶庫。比如廣州下轄8個縣,其中5個縣都設有場。根據《宋史·地理志》的記載,番禺有銀爐鐵場,出鐵;清遠有大富銀場、靜定鐵場、錢糾鉛場,出銀、鐵、鉛;懷集有大利銀場;東莞有桂角等二銀場,靜康等三鹽場,海南、黃田等三柵;新會有千歲錫場、海晏等六鹽場。
以上就是廣東對于北宋朝廷的意義和價值。這是一個遙遠的地方,是一個瘴癘之地,天氣濕熱,所以北方人很不習慣,不愿意去,甚至廣東的官位出了缺都沒人愿意去替。因此,廣東地區比較早期的時候官位要靠攝官來填。攝官沒有編制,沒有正式的官員身份。為什么要用攝官?正式官員不夠。由于教育水準低,廣東本地人能通過進士考試的不多,但是這些考過進士的人,朝廷會給他們一個非正式的官員身份,讓他們在本地政府中來為國家工作。
這就是宋朝的廣東,北方朝廷視角中的邊疆區,不適合北方人居住的煙瘴之地。因此,在“不殺大臣”的政治傳統之下,“過嶺”就成了對大臣的極端懲罰,“過嶺”的出現意味著政治斗爭殘酷性的加劇和報復性的增強。
蘇軾在惠期間的廣東官員
紹圣元年閏四月,東坡“過嶺”,十月初二抵達貶所惠州。來到嶺南的蘇軾是一名謫官,是政治斗爭中的敗北者、失意人,他之出現在嶺南本身就是一個懲罰。那么,廣東官員是怎樣對待蘇軾的呢?
想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得了解廣東都有哪些官,分別是誰。下面,我們就根據廣南東路的官員設置、按照基本上從高到低的順序,逐一介紹廣南東路的設官、蘇軾在惠期間的任職者,以及他們與蘇軾的關系。宋朝地方實行路-州-縣三級管理體制,路統州,州統縣。州、縣兩級地方政府管理轄區之內除軍事之外的一切行政事務,包括社會經濟、財政稅收、司法和教育。路一級實行分離制管理,主要設有經略安撫司、轉運司、提點刑獄司和提舉常平司四種機構,這四種機構各有分工,互不統屬。
我們先看路這一級。在整個廣南東路,級別最高的官員是廣州知州兼廣南東路經略安撫使。蘇軾在惠期間經歷了兩任經略安撫使,第一任是章楶章質夫,第二任是王古王敏仲。
廣州知州兼廣東經略安撫使之下,是主管本路財經的轉運使,在當時的體制之下,掌管外貿的廣東市舶司也是由廣東轉運司來管理的。這一點對于蘇軾的惠州生計有莫大關系,后邊會講到。當時的廣南東路轉運使是傅志康,他的駐地在廣州。
路一級在經略安撫使和轉運使之下,排第三的是提刑。就是電視連續劇《大宋提刑官》的那個“提刑”,機構名稱是提點刑獄司,長官名稱是提點刑獄。當時的廣東提刑是程之才,字正輔,他的辦公地點不在廣州,而在韶州。
路級排名第四的是提舉常平司,駐所在廣州,當時的廣東提舉是蕭世京。
總結一下,路一級有四個衙門,廣東經略安撫使、廣東轉運使、廣東提舉駐廣州,廣東提刑駐韶州,四個衙門各管一攤,彼此之間沒有統屬關系。轉運使、提刑和提舉這三位除本職之外,還負有監察職能,他們的履職方式是往來巡視,通常來講,要在一年之中遍巡轄區所有州縣。
四位路級官員中有一個人對蘇軾來說非常特殊,這就是廣東提刑程之才程正輔。他是蘇軾的舊姐夫兼親表哥。程之才的父親是蘇軾母親程夫人的娘家哥哥,所以程之才是蘇軾的親表哥。而蘇軾的姐姐蘇八娘嫁給了程之才,中表聯姻,親上加親。但是很不幸,蘇八娘剛嫁過去沒兩年就死了。蘇洵認為程家要對八娘的死負責,他寫過一首《自尤》詩,表達了對程氏父子的高度不滿。女兒過世之后,蘇洵與程家斷交。后來蘇軾、蘇轍兩兄弟和程之才的兩個弟弟都比較早的復交了,但是和程之才(程正輔)本人一直沒有來往,彼此斷交42年了。蘇軾被貶過嶺,程之才被派到廣東來做提點刑獄,有宋朝的筆記認為這是蘇軾的政敵有意要利用兩家的舊怨,讓這舊姐夫親表哥來整治蘇軾。但是,他們顯然錯估了程之才的心胸。程之才很對得起蘇軾,對蘇軾非常好。他主動伸出橄欖枝,要來見蘇軾,并不斷地寫詩寫信問候蘇軾。蘇軾開始時還是有點戒備心理的。但是最終,這一對老兄弟久別重逢,解釋前嫌,重修舊好,情好日密。程之才成為蘇軾在惠州的有力依靠,蘇軾在廣東的很多活動都跟他這親表哥舊姐夫有莫大關系。
其他的路級官員,像章楶章質夫,還有王古王敏仲跟蘇軾之間都是舊相識,章楶與蘇軾同輩而年長,王古則比蘇軾晚一輩,這兩個人跟蘇軾都有著相當好的關系。廣東提舉蕭世京跟蘇軾的關系也不錯。路一級唯一對蘇軾不夠友好的是轉運使傅志康,而這位傅志康還是蘇軾的同年進士。
以上是路級官員。他們位高權重,對蘇軾的態度對于州縣官員是有示范意義的。以下說州縣官。
州、縣兩級官員跟蘇軾有過交道的,基本上對蘇軾都非常之好,包括廣州通判(廣州第二把手)譚掞譚文初。之所以要特別提到譚文初,是因為他特殊的社會關系。譚文初是韶州曲江人。王安石的父親王益在韶州做知州的時候,請譚文初的父親來教授自己的兒子也就是王安石兄弟讀書,譚文初兄弟是跟著一起學的。所以,譚文初是王安石的早年同學,后來也得到過王安石的提攜——曾經進過王安石《字說》局。但是這位譚文初,總體上對蘇軾也是非常友好的,他保持了自己的獨立判斷,并沒有自視為王安石的私人。
本文摘自《趙宋:如是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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