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眾席正對一張方桌,桌上的電熱水壺燒著水,預熱的電磁爐上擺砂鍋,圍爐有切塊的牛肉和蔬菜,有豆子和干面條,香料和油一應俱全,杯碗瓢盆懸在桌上方。這是在劇場里,秘魯戲劇《我食故我在》把廚房搬到了表演空間。
秘魯姑娘佩帕·杜阿特端著一盆培根碎丁出現了,她揭開砂鍋蓋子,油和培根下鍋翻炒,熏肉的油脂香氣在劇場里散開后,她笑著問觀眾:“我胖嗎?”問了一遍又一遍,觀演雙方默契大笑。她是健壯的梨形身材,腰身和大腿敦實粗壯,她大方坦率地調侃自己的體型和體脂,灶上的培根持續地滋滋冒油。被認為“不健康”的食物和不完美的女性身材,這兩樣滲透在普通人日常生活里的素材,在此時此刻的劇場里,形成格外直觀的沖突。
佩帕開始分享她那些艱辛又心酸的“飲食控制”的心得,計算每種食物的卡路里,吃飯成為精確到小數點的熱量計算公式,“活著”是被體重秤和熱量表的數字控制。場內笑聲四起,佩帕把當代姑娘們在親友之間、在社交網絡上日常分享的girls talk女生悄悄話,在公共空間里當作公共討論的話題。這場獨角戲進行到這個階段,佩帕的講述給人的印象尚且是“可愛”“有趣”,她直率地分享,也因此重新思考戲劇“公共”和“私人”邊界:女性的身材和飲食是私密的,但女性遭受的身材凝視和自我規訓,這是性別政治的公共討論,《我食故我在》用炊煙的煙火氣提醒觀眾,公共和私密不存在明確分界,兩者同時在場。
那道熱量驚人的“外婆的濃湯”在灶上咕咚咕咚,佩帕的講述繼續,與牛肉豆子和面條溫暖香氣對應的,這個可愛的胖姑娘勇敢地暴露出刀鋒般的鋒芒。食物是一個觸發的開關,它觸及移民社會里對歷史、對傳統的接受,觸及“世界公民”的身份認同,也觸到女性敘事中最尷尬的話題。
控制身材,對不完美自己的審判,這是厭女。吃健康的食物,拒絕高碳水高脂肪的“故鄉食物”,這是間接的對自我身份的厭棄和重建。再進一層,對“故鄉傳統”的抵觸是對女性傳統職能的拒絕,抵制故鄉的食物,意味著抵抗女性被束縛在廚房、家務和親密關系里的命運。“新女性”對“舊女性”的全盤否定里,何嘗不是悲哀的厭女。這層層遞進的拒絕和抵制的盡頭,佩帕意識到,她并沒有獲得嶄新的自己,也沒有得到沒有雜質的愛和尊重。女醫生的那句“你要接受自己本來的樣子”,說者無心,聽者聽出一語雙關的意思,佩帕因此重新回望“落后的傳統”和“被犧牲被損害的舊女性”。
這是一部只有55分鐘的獨角戲,女演員始終動人,并不因為她的可愛和坦誠,而是她到最后也沒有得出一個反轉的、光明的、皆大歡喜的結論。劇場的吸引力從不是解決問題的決斷力,反而是承認議題的復雜纏繞。佩帕的敘述恰恰是從一個看似清晰的結論走向更謹慎也更曖昧的思考,菜肴的配方也許是固定的,但外婆、母親和外孫女做出來的味道不盡相同,就像身份認同、傳統追溯和性別平等這些命題,都是難于作出黑白分明的裁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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