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配圖均 盧楨 攝于沙阿清真寺
曾經看過一部日本拍攝的“伊斯法罕”紀錄片,里面特意提到了這座伊朗古都的地標建筑——位于伊瑪目廣場上的沙阿清真寺(也被稱為伊瑪目清真寺)。清真寺修建年代距今久遠,圓形穹頂上的蓋瓦風化碎裂嚴重,需要專業蓋瓦匠定期維護。四百年以來,這項工作都是由伊朗的侯賽因家族承擔。紀錄片里說,正在主持修復工程的是77歲的侯賽因·莫薩德加德,他的團隊于此駐扎已有五年。時值冬季,來伊朗旅行之前,我便想著如果抵達伊斯法罕,一定要來尋訪侯賽因大師和他的團隊,這會是有趣的經歷。
伊朗的清真寺大門普遍修得很高,這源于波斯人對宗教建筑正門的格外重視。比如沙阿清真寺,被稱為“皮施塔克”的大門(上圖)便高達三十米,以細瓷磚拼貼畫作為裝飾。這是一種匯合幾何圖形、花朵和書法紋路的鑲嵌工藝,屬于波斯民族重要的非遺文化,從藍色的整體色調上看,也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景泰藍。大門最高處是一道矢狀大拱,拱頂為穹窿形,其內為磚石砌成的突角拱,狀如蜂巢抑或鐘乳,不僅彰顯出波斯建筑的經典細節,也構成了一個和諧統一的整體。
走進52米高的大祈禱廳,讓人稱奇的是這里的音響設計,如果你站在大堂中心的黑磚上講話,那么聲音瞬時便能傳達四方。我試著踩在那塊黑磚上,讓一束太陽的光線透過穹頂的縫隙,靜靜地照射在頭頂,一種神圣、寧靜、超凡的感覺由心底升起。宏偉的建筑,的確能夠將人們那些習焉不察的日常感覺放大。建筑之偉力,或許正在于它對人類幸福感的激發。
銜接雄偉大廳的,是一個寬闊的前廊。廊廳的很大一部分場地被藍色的尼龍布遮蓋著,一個正在砌磚的人影,透過射燈的光線浮現于尼龍布上。我心中頓時生出一絲激蕩,這些砌磚的人,分明就是紀錄片里提到的修繕團隊,而我眼前帷幕后的這個人影,會不會就是侯賽因大師呢?
我加快腳步,穿過尼龍布圍成的隔斷,終于看清了里面的情形。幾個工人圍著一條十幾米長的弧形模具工作,而這模具也正好與清真寺穹頂的一部分吻合。工人們用石膏把瓦片粘在模具上,等把這一部分穹頂需要的四萬片瓦都粘好了,就可以替代原來的穹頂了。模具旁邊,有三個小孩正在吃零食,他們把布鋪在地磚上,上面放置了一盆烤馕,以及咖喱醬和白芝麻醬,看來這不是零食,而是當地人的經典午餐。
一位長者見我張望,便一臉狐疑地盯著我,向我緩緩走來。他就是我看到的,尼龍布后面的那個身影。一張清瘦的屬于老人的臉,穿著白色的袍子,像極了波斯文學里的經典詩人,也許是菲爾多西,或者是哈菲茨,但他卻不是侯賽因,那位紀錄片里提到過的蓋瓦大師。
老人沒有急于問我什么,他用深邃的目光注視了我十秒鐘,用手指了指他們的工作現場,又指著我的相機,隨后作出一個雙手交叉的手勢,意思是說:不要拍我們!我卻疏于理會他的提醒,只是熱切地問道:侯賽因先生在嗎?我要找侯賽因先生!
老人向我探了探腦袋,大概是想看清楚我的長相,但一張平凡無奇的東方面孔,顯然讓他感到陌生和驚訝,于是他再次問我:你找的是誰?我平靜地告訴他,我要找的人叫侯賽因·莫薩德加德,就是主持修復伊瑪目清真寺的那位蓋瓦師傅。
老人聽懂了,但他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禮貌地把我讓進了他們的工地,跟那些嘴邊沾滿白芝麻醬,正在快樂地吃烤馕的孩子們說:這個人要找侯賽因!于是一群來自阿富汗難民營的小孩們互相耳語著,一邊嚼著馕一邊偷偷瞟著我。
侯賽因先生去阿富汗整修另一座清真寺了,他這半年不在伊朗。老人告訴我。他的語氣從神圣的文學大師變成了熱情的鄰家大爺,顯然,因為侯賽因的關系,他已經把我當作朋友了,證據便是他強塞給我的一張烤馕。我看那馕直徑頗大,就把它撕成兩半,把大的一半遞給一個看著我傻笑的孩子,他可能是叫霍拉姆。
老人名叫薩伊夫,他問我怎么會知道侯賽因。畢竟,即便是伊斯法罕當地人,也不見得知曉侯賽因大師的存在。我就給薩伊夫老人復述了一遍紀錄片的內容,告訴他片子里講到了侯賽因,還提到侯賽因培養了一個阿富汗小孩,叫喬巴尼的。薩伊夫老人聽完就自顧自地干笑起來,告訴我他認識喬巴尼,這孩子沒跟侯賽因團隊去阿富汗,也許就是現在,喬巴尼正在伊瑪目廣場為游客擦皮鞋呢。只要我愿意,他可以帶我去找喬巴尼,但他更希望我多看看他們這些修補工人,拍照隨意,不能錄像。薩伊夫補充道,侯賽因不在這里時,便由他帶領團隊負責清真寺的穹頂維修,我所看到的他們修補瓷磚的方法,已然傳承了四百年。對他們來說,唯有簡樸的工藝和耐心付出的時間,才會令其內心感到踏實平和。
紀錄片里有這樣一個鏡頭,侯賽因爺爺和想跟他學蓋瓦手藝的男孩喬巴尼站在城市郊外的山坡上,爺爺喜歡對孩子說起那句俗語:伊斯法罕相當于半個世界,伊斯法罕的人民都是藝術家,這便是我們腳下之城如此重要的原因。他想讓喬巴尼知道,伊斯法罕人因為城市而自豪,而這座城市也在保護著他們。伊斯法罕激勵著人們去追求夢想,而侯賽因的夢想,就是把蓋瓦技藝一代代傳下去。
每隔五十年,清真寺就要完整地更換一遍瓷磚,而工程的周期也是五十年。上一次主持清真寺整修的,正是侯賽因的父親。幾百年以來,清真寺主穹頂邊的腳手架始終沒有拆除,工匠們可能要世世代代駐守于此。漫長的維修周期,意味著每修好這里的一點點墻面,就會有那里的一點點墻面壞掉,維修工作實際上是沒有盡頭的。但工人們似乎已經把工作當成了信仰,就像薩伊夫老人說的那樣,他們修好的每一片瓦,都代表了他們向天堂的一次虔誠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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