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慶威

1983年的松樹溝村，春寒料峭的山坡地上還結著冰碴子。村里人背著竹簍扛著鋤頭往田間走時，總能在村口老槐樹下看見縮著脖子的趙滿囤——外號"大尖子"，正用豁了口的搪瓷缸子灌著涼水啃苞米餅子。這漢子四十出頭，精瘦得像根曬干的麻桿，眼珠子卻活泛得緊，逢人便咧著黃牙笑："省下一口糧，秋后蓋新房！"

他家的土坯房是全村最破的，泥墻裂開三指寬的縫，卻總拿茅草胡亂填塞。去年臘月，媳婦王秀芹想扯塊花布做新襖，大尖子蹲在供銷社柜臺前足足磨了三個鐘頭，最后硬是拿半筐爛地瓜換回塊零頭布。那布上的牡丹花缺了半邊，活像被驢啃過似的。村里婆娘-們背地里嚼舌根："大尖子家的炕席都是撿驢棚草料編的，夜里硌得慌！有一回他媳婦翻身時被草桿扎了屁股，嗷一嗓子把全村的狗都驚醒了！"

王秀芹早已厭倦了大尖子的吝嗇勁兒，雖說當初因為家里太窮嫁給了他，但這樣的日子她早已過夠了。她時常想趁著還沒有孩子，找機會早點兒離開他。

開春犁地時，大尖子望著自家幾畝山坡地犯了愁。往年都是拿兩瓶地瓜燒雇劉瘸子幫忙，可今年那老光棍害了癆病，咳起來像老風箱似的，大尖子怕他咳進自家地里還得賠種子錢。

眼瞅著要誤農時，有一天他忽然瞥見劉二虎扛著镢頭從村道走過——這漢子三十五六歲還打著光棍，渾身腱子肉鼓得像山包，去年幫老張家收麥子，一天能割兩畝地，飯量卻大得驚人，據說一頓能吃八大碗，碗底都能舔出火星子來。

"二虎兄弟！"大尖子躥出院子，鞋底拍得土路啪啪響，一只鞋跟突然飛出去三丈遠，"晌午來家喝兩盅？"他盤算得精細：兩頓酒菜頂多費半斤棒子面，可比雇人省下三塊工錢劃算多了。要是二虎喝醉了，說不定還能哄他白干半天活。

灶房里，王秀芹正往貼餅子鍋邊抹鹽水——這樣餅子能少沾油花。她嫁過來十五年，早被磨成了啞巴葫蘆，此刻聽著丈夫在堂屋跟劉二虎劃拳："五魁首啊六六順！你輸了你得喝！"突然覺得那粗獷的笑聲震得房梁灰簌簌往下掉，掉進菜湯里愣是給添了道"胡椒面"。

劉二虎干活是真賣力。天不亮就扛著犁頭下地，晌午頂著日頭也不歇息。大尖子蹲在地頭數螞蟻，突然發現螞蟻都在搬家，仔細一看原來是他數得太認真，把螞蟻道兒給蹭沒了。嘴里還念叨："二虎啊，這壟溝得再深半寸，保墑！"轉頭卻把自家糞肥往鄰家地里鏟——他惦記著秋后能少繳兩擔公糧。結果鏟到第三鍬時被鄰居家的大白鵝追著啄，褲襠都扯出個洞來。

王秀芹每日送飯，總被丈夫指使著多摻涼水："他個光棍漢吃恁稠做甚！"可當她看見劉二虎就著咸菜啃硬饃，喉結在曬黑的脖頸上滾動，忽然想起新婚夜丈夫摸出把花生塞給她當喜糖。那花生殼里爬著白蛆，硌得她牙床生疼，大尖子還振振有詞："這可是高蛋白，城里人想吃還吃不著呢！"

清明前一天，大尖子揣著煙袋去鄉里趕集，說是要買新犁鏵。臨走前把家里的雞蛋數了三遍，又在每個蛋上用鉛筆做了記號，活像看管金元寶的守財奴。劉二虎在地頭歇晌時，瞧見王秀芹蹲在溪邊捶打被單，粗布褂子讓水汽洇得透亮。他鬼使神差地湊過去："嫂子，我幫你擰。"兩雙手絞著濕漉漉的粗布，絞著絞著就絞到了一處。誰知被單太舊，"刺啦"一聲裂成兩半，兩人嚇得差點栽進小溪里。

山坡地邊的草垛成了偷歡處。劉二虎把軍用水壺灌滿燒酒，王秀芹頭回嘗到辣中帶甜的滋味，嗆得直咳嗽，把草垛震塌了半邊，驚得下蛋的母雞"咯咯"直叫喚。直到某日大尖子提前回來，撞見媳婦脖頸上的紅痕——他竟沒發火，反倒瞇著眼笑："二虎兄弟，咱得好好說道說道...這蚊子咬的包得用唾沫抹抹，我這兒有存了半個月的老陳唾，包治百病！"

大尖子從供銷社賒了瓶西鳳酒，標簽都快被他摸出包漿了。當晚拍著劉二虎肩膀："要么賠我二百塊，要么我上村里告你搞破-鞋！"他算準光棍漢這些年攢著棺材本，卻沒想到第二天雞叫頭遍，自家炕頭只剩個空被窩。枕頭底下壓著張字條，上面畫著個咧嘴笑的王八——王秀芹不識字，這是她能想到最解氣的告別方式。

村里人后來在鄉汽車站看見，劉二虎拎著個碎花包袱，王秀芹腳上的膠鞋還沾著松樹溝的黃泥。大尖子追到縣里找了好久也沒看到他們的身影。

已經到了中午，大尖子早已餓得夠嗆，他走進一家國營飯店，看到人們吃著一碗碗的陽春面，那面湯上漂著油花，比他這輩子煮過的任何一頓飯都香。他一看墻上和標價要五毛錢一碗，他扭頭就走，邊走邊罵："黑店！面湯里漂的是龍油還是鳳脂？"

如今村口老槐樹下，總坐著個蓬頭垢面的男人，逢人就拽著衣角念叨："當年我要不省那幾塊錢，何必會落到如此下場……"

有回拽住了下鄉檢查的公社書記，非要人家評理，結果被書記的自行車鏈子絞了褲腿，拖著走了好幾米遠。他家的破房子去年塌了半邊，野貓在廢墟里刨出個鐵皮盒，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八十二塊三毛錢，全是皺巴巴的毛票。最絕的是每張票子都用米漿糊補過窟窿，拼起來能當識字課本用。

轉眼間又是一年春季，大尖子山坡地的野草躥得快比人高了，他看著那片荒草地，死的心都有。

后來村子里傳言，說有人看見劉二虎帶著媳婦在鄰縣販山貨，王秀芹不但生了兒子，手腕上還戴著個亮锃锃的銀鐲子。傳說有回大尖子偷偷去瞧，正趕上兩口子你喂我一口柿餅，我喂你一顆棗，甜得他當場犯了牙疼，捂著腮幫子直哼哼。而松樹溝的婆娘-們教育閨女總要添句："甭學大尖子，貪粒芝麻丟西瓜！"小孩們則編了順口溜："趙滿囤，算盤精，省了鹽巴酸了醬，賠了媳婦又折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