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有只蟲子越長越大,你們快出來,蟲子要吃人了!”這是酒精依賴患者陳強在家里嘗試戒酒時看到的“景象”。陳強有著二十多年酒齡,10年前被診斷為酒精依賴。“他每次戒酒都會吐,2月底嚴重時有兩次倒在地上,抽搐得失去了意識。”陳強的姐姐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心慌、出汗、嘔吐,甚至幻聽、幻視、癲癇發作等是酒精依賴患者戒酒時,常會出現的戒斷癥狀。今年3月,陳強的姐姐偶然發現“戒酒芯片”植入手術,便勸說陳強到西北地區某三甲醫院嘗試一下。
去年年底以來,一種名為“戒酒芯片”植入的手術陸續在全國十多個省份開展。這一手術在患者腹部切開1至2厘米的小切口,將“戒酒芯片”埋植到皮下,整個過程耗時5至10分鐘。有患者表示,手術后“看到酒就像白開水”“酒的吸引力明顯降低”。“戒酒芯片”是什么?其安全性、有效性如何?
圖/視覺中國
原用于戒毒
“‘戒酒芯片’其實是一種藥,叫鹽酸納曲酮植入劑,并非大家認知里的電子芯片。”成都市第四人民醫院成癮醫學中心副主任醫師趙米娜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今年1月至今,該醫院開展了十多例“戒酒芯片”植入手術,單次植入藥物費用約1.8萬元,患者需要自費。
趙米娜介紹,手術一般由精神科和外科醫生一起完成。患者局部麻醉的情況下,將藥片植入腹部皮下,持續釋放藥物成分,減少患者對酒精的渴求及飲酒后的快感。植入一次“戒酒芯片”有效期可持續150天,通常手術后4小時就能起效。
為什么“種個芯片”就能戒酒?
“這個原理就像用鑰匙開鎖。” 中南大學湘雅二醫院精神衛生研究所主任醫師郝偉解釋,酒精進入人體后,會促使大腦釋放內啡肽等物質,與體內的阿片類受體產生作用。納曲酮則是阿片類受體的阻斷劑,可以將二者之間作用的“鎖眼”堵上,鎖就打不開了。阿片類受體也是嗎啡、海洛因等藥物產生作用的一個共同位點,因而,納曲酮最初用于戒毒防復吸。
1994年,經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批準,納曲酮用于預防酒精依賴的復發,但截至目前,國內這一適應證尚未獲批。“國內藥品說明書上,納曲酮植入劑沒有用于治療酒精依賴,也就是說屬于超出說明書用藥。”趙米娜表示。
“并非所有飲酒者都適合植入‘戒酒芯片’。”多位受訪者指出,該手術的適應證為需經專業醫生診斷為中、重度酒精依賴,且患者自身有強烈戒酒意愿,近期無阿片類藥物使用史,并通過肝功能、凝血功能等篩查。北京回龍觀醫院成癮醫學中心主任楊可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飲酒可分為低風險飲酒、高風險飲酒、酒精濫用、酒精依賴四個等級,酒精依賴的程度最為嚴重。
世界衛生組織2024年發布的一份報告指出,全球約有4億人有酒精使用障礙問題,其中2.09億人有酒精依賴癥。
“酒精依賴又稱酒精成癮,是一種復發率非常高的慢性腦病,會對大腦有損傷。”楊可冰表示,和賭癮、網癮等行為成癮不同,作為一種物質成癮,由于患者長期飲酒,其消化系統、心血管系統、中樞神經系統、免疫系統都可能受到損害,其中酒精性肝病是最常見的消化系統問題。“酒精依賴既是精神疾病,也是生理疾病。”
“酒精依賴的診斷是一個復雜的過程。”趙米娜表示,患者是否對酒精有強烈渴求,是否對飲酒行為失控,是否在中斷飲酒行為或減少飲酒量后出現心慌、手抖、幻覺等戒斷癥狀,飲酒時是否不考慮危害性后果等都是診斷酒精依賴的重要因素。
植入“戒酒芯片”的手術僅需在患者腹部切開1至2厘米切口,耗時5至10分鐘即可完成。圖/成都市第四人民醫院網站
“不是萬能藥”
“做完手術什么反應也沒有。看到酒還是會想喝,但現在忍幾分鐘就能控制住。”陳強告訴記者。
“從醫院隨訪的患者來看,今年3月前進行手術的4名患者中,有1位病人術后一口酒沒喝,有2位病人喝了一兩次酒,患者反饋喝完酒后會覺得惡心想吐、有頭暈的感覺。”趙米娜說,目前觀察到“戒酒芯片”植入后的不良反應有兩方面:一是納曲酮藥物的不良反應,比如頭暈、口干、食欲不振和一些消化道癥狀等;二是植入部位的不良反應,有個別病人反饋手術部位會有刺激、疼痛、癢感或異物感,這些屬于植入性手術常見的反應。
國內某三甲醫院從事物質依賴、成癮治療的主任醫師李戈炳表示,國內外采用的治療酒精依賴的方法,分為有創治療和傳統的無創療法,前者包括“戒酒芯片”植入和腦深部電刺激手術等,后者包括藥物治療、心理治療等。其中,腦深部電刺激手術通過微弱的電流刺激,干預大腦中控制愉悅感的獎賞中樞以及行為控制的核心區域,達到酒精戒斷后防復飲的目的,但患者術后人格或精神方面的并發癥發生率約為6%。相比之下,“戒酒芯片”植入手術帶來的風險會小一些。
早期,在國外,納曲酮更多以片劑形式用于治療酒精依賴。多位受訪專家表示,傳統片劑需每日服用,患者一天至少吃10片,漏服、遺忘或自行停藥的情況普遍存在。為了提高患者用藥依從性,2006年,美國FDA批準商品名為Vivitrol的納曲酮緩釋微球劑用于酒精依賴治療。
“Vivitrol是一種肌肉注射劑,每28天注射一次,成癮患者一般需連續注射六次以上。患者注射后,由于一次給藥劑量比較大,注射部位會有明顯的腫塊狀,且疼痛感強烈,因此患者不愿多次使用。”國內納曲酮植入劑研發公司的一位工作人員表示。
為使納曲酮植入劑國內的適應證擴大至酒精依賴,2023年,郝偉牽頭聯合湖南省腦科醫院、廣州醫科大學附屬腦科醫院等國內6家醫院,開展多中心臨床試驗。目前,試驗Ⅱ期已完成,正在向國家藥監局申請豁免Ⅲ期臨床試驗。
多位參與Ⅱ期臨床試驗的專家表示,試驗納入了210名中、重度酒精依賴患者,以重度飲酒(男性每天飲用超過50克純酒精,女性超過40克純酒精)天數為主要療效指標。近半年的觀察中,納曲酮植入高劑量組(1.5克)的重度飲酒天數比例為11%左右,約為安慰劑組的一半,對預防患者復飲有較好效果。“傳統療法的復飲率比較高,患者接受治療后,前3個月內復飲率在80%以上;如果在健康教育、心理干預和支持等方式下,用納曲酮植入劑輔助治療,前3個月復飲率在30%左右。”郝偉表示。
《美國醫學會雜志》2005年發表了一項關于長效注射納曲酮治療酒精依賴的研究。6個月的治療中,有來自24家醫療機構的624名酒精依賴患者至少接受一次注射,結果顯示,380毫克長效納曲酮可使重度飲酒天數的發生率降低25%,190毫克納曲酮可使重度飲酒天數的發生率降低17%。該研究稱,長效納曲酮可用于治療酒精依賴癥。
“需要強調的是,‘戒酒芯片’不是萬能藥,并非植入藥物就能百分之百不喝酒。”楊可冰表示,酒精依賴治療中,藥物只是防復飲階段的一種武器,作用有限,應提倡用綜合的診療模式幫助患者戒酒。陳強稱,自己住院的時候,醫生說一名患者植入“戒酒芯片”堅持了一年多,結果沒忍住,又來做第二次手術。
郝偉表示,戒酒沒有“神藥”,藥物必須和心理干預結合起來,“納曲酮植入劑有效期在5—6個月,之后如果又復發了,可以再植入”。
“不過,由于植入手術本身存在一定的侵入性風險,部分患者可能對手術產生心理排斥或焦慮感,而且,一旦植入藥物出現不良反應或不耐受,移除需更多時間,藥效也難以快速終止,需要謹慎選擇患者并進行嚴密的術后隨訪。”香港專業戒癮輔導學會主席、臨床輔導心理學家林偉倫認為,目前,該療法長期安全性研究和多中心臨床驗證數據仍不完善,還需要進一步的臨床觀察和研究。
即將植入患者皮下的鹽酸納曲酮藥劑。圖/十堰市中醫醫院網站
多家醫院多類科室開展
目前,包括湖南、廣東、山東、浙江、湖北等超10個省份的部分醫院,已開展“戒酒芯片”植入手術,不少醫院的收費在2萬元左右。開展這一手術的科室,除了與酒精依賴治療相關的成癮科、精神科之外,也不乏綜合科、睡眠醫學中心等。
記者以家屬名義向浙江省慈溪市中醫醫院睡眠醫學中心咨詢“戒酒芯片”手術,相關負責人員表示:“中心主要治療睡眠障礙、檢測睡眠等,但對酒精依賴治療也了解。”對于“戒酒芯片”植入手術,有醫院表示,這是醫院引進的新技術,也有醫院稱,現在是超出說明書使用。
哪一科室適合開展“戒酒芯片”植入手術?
“嚴格來說,應由精神專科醫院的成癮科開展最為合適。其他一些科室,比如睡眠醫學中心,未必專業。”楊可冰表示,由于一些科室的醫生對戒酒不了解,只知道能用納曲酮植入劑,但對什么時候用、用之前注意什么、還要做哪些治療和干預并不清楚。
“這一手術最好是多學科合作開展,因為手術整體難度比較低,手術的實施科室可以是功能神經外科,甚至普通外科等。但對于患者的術前診斷和評估、手術適應證的把握,患者是否適合植入‘戒酒芯片’,應由成癮科做決定。”李戈炳表示。
郝偉強調,醫院為患者開展“戒酒芯片”手術前,必須診斷其符合適應證、經過兩次正規治療無效,且知情同意。李戈炳表示,對于輕度酒精依賴,在傳統保守治療也有治愈概率的情況下,不建議超說明書使用藥物。
超說明書用藥,又稱“藥品說明書外用法”或“藥品未注冊用法”。我國2022年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醫師法》(以下簡稱《醫師法》)指出,在尚無有效或者更好治療手段等特殊情況下,醫師取得患者明確知情同意后,可以采用藥品說明書中未明確但具有循證醫學證據的藥品用法實施治療。
李戈炳認為,“戒酒芯片”手術滿足《醫師法》超說明書用藥條款中,患者知情同意和循證醫學證據的要求,但對于一些重度酒精依賴病人而言,是否“尚無有效或者更好治療手段等特殊情況”,要因人而異,可能所有療法都不是最優解,需要結合患者實際,對風險和獲益綜合評估。
關于新技術引入,有專家接受本刊采訪時曾指出,“新技術的臨床應用”屬于“創新性治療(英文縮寫為IT)”的范疇,可視具體情況適度收費。國家藥監局一位長期從事物質成癮研究的專家指出,“現階段建議‘戒酒芯片’手術不收費或者減免部分費用”,因涉及超說明書用藥,且Ⅱ期臨床試驗樣本量較小、藥品費用較高,需優先保護患者的權益。
“創新性治療也要有嚴格的限制。”一位長期從事醫學倫理研究的專家認為,最開始嘗試時,首先,建議不要收費,其次,最好只納入少量患者。由于“戒酒芯片”治療酒精依賴的Ⅲ期臨床試驗還沒有豁免,從倫理學角度看,應在國家藥監局批準成為常規的臨床醫療手段后,再作為新技術引入到其他機構。
“我覺得有些人在打擦邊球。”李戈炳表示,“我們不應打壓創新的理念和想法,但要有合理的約束,新技術的使用不是濫用。國家藥監局、國家衛生健康委等有關部門審批后會明確指出適應證是什么,應在什么級別的醫院,由具有什么資質的專家,具備什么樣的儀器和設備的條件下開展。這些都需要明確。”
多位受訪專家表示,如何預防酒精依賴患者復飲,是國內外都面臨的難點。酒精依賴不僅是醫學問題,還涉及社會、文化等方面,治療的復雜性、難度都比較大。
郝偉指出,患者的戒酒意愿、良好的醫患關系、社會支持、家庭支持等都是戒酒成功的前提。
(文中陳強、李戈炳為化名)
作者:梁小燕
編輯:杜瑋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