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幺是第一個爬上雙橋溝“山尖尖”的本地人。
“這家伙仿佛就是為了巖石而生的。”跟他一起登過山的人都領教過他驚人的攀登天賦和能力。李紅學、嚴冬冬、柳志雄,這些中國自由攀登史上的傳奇,與他并肩攀過峰、摔過繩。
經歷與他們的生死離別,成了他半生風雪里的斷章。
如今,年過半百的徐老幺已經不怎么登山了,他把登山公司交給了子女打理,搬到了200公里外的成都居住。
盡管如此,他卻說更習慣做一個“山里人”。
6歲起,他就在山里放牛、挖蟲草,那些嶙峋的巖壁仿佛認得他的掌紋。可山外的世界卻像霧里的斯古拉神峰,始終隔著一層。
撰文|方舟
編輯|燕可至
設計|Manny
圖片來源|(除特殊標注外)受訪者提供
· 本文為「戶外探險OUTDOOR」原創內容 ·
牛棚里的童年
徐老幺本名徐貴華,在家里7個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六,因為是家中最小的男孩,從小被喚作老幺。
徐家是雙橋溝里再普通不過的牧民家庭——父母起早貪黑地操持著家里的牛羊和地里的莊稼,可生活依然拮據。
6歲那年,徐老幺被父親帶上了海拔4000米的牛棚,負責照看山上的20頭牦牛。簡單安頓好后,父親下山,每隔兩三天送來一次食物。
▲ 雙橋溝山民放牛時住的棚屋
山上第一夜,呼嘯的風聲把徐老幺嚇壞了,“就像是有千萬只山鬼在撓門一樣,怕啊!”徐老幺縮成團,往火塘里添牛糞,直到晨曦染紅冰川才敢合眼。
那些年,每當山風穿透門縫,他便用后背抵著吱呀作響的木門,聽著雪粒砸在屋頂的噼啪聲入眠。
到了該上學的年紀,上學第一天,他被安排先幫姐姐放羊,然后再去學校上課。等他放完羊,教室里已經開課,他趴在門邊怕被老師罵不敢進去,老師朝門外瞟了一眼,他嚇得撒腿就跑。
家里始終是離不開他,需要他幫著做事,父母滿心無奈,說等以后日子好過了,再送他去讀書。徐老幺點了點頭,便再也沒去過學校。
放牛、挖蟲草、采藥,徐老幺樣樣都干得得心應手。
他仿佛天生就有著翻山越嶺的能力。采藥人不敢碰的陡坡,他徒手摳著巖縫就往上蹭。
采藥季一到,徐老幺就揣著麻袋漫山轉悠。他對采藥的規矩門兒清:“面子光生的藥不值錢!長在陰坡石縫里的,苦得咧嘴,但藥販子搶著收。”賣蟲草的錢大部分都上交給母親補貼家用,但他留了個心眼,攢了些“碎票子”。12歲那年,他用挖蟲草攢的零錢換了一臺收音機。“電池很金貴,只在挖到拇指粗的蟲草時才舍得擰開,北京的、臺灣的……調子比山風還利索。”他對著遠處的冰川哼起《北京的金山上》,牦牛被驚得直甩尾巴。
雪山下的生活就像被冰封住的河流,單調而靜止。6歲被送上山,到16歲下山,10年里,日復一日地重復著同樣的工作:朝出暮歸,趕著牦牛在陡峭的山路上遷徙,牛犢出生、老牛離世,可無論歲月如何更迭,牦牛的數量始終維持在20頭。
牛群散落在四千七八的埡口上,埋頭吃草。徐老幺常盯著云層后的雪峰發愣:“要是能爬到山尖尖的地方,是不是就能看到成都,看到北京啦?
每次攀到高處,徐老幺心里便冒出這個念頭。
1994年,徐老幺20歲。他第一次在溝口遇到了山外來的游客——穿沖鋒衣的男人遞來一塊巧克力,包裝紙亮得晃眼。“他問我尖山子能不能爬,我說‘巖鷹都歇腳的地界,人咋上?’”游客大笑,又塞給他一包餅干。
那晚,徐老幺攥著餅干睡不著。“包裝紙上印著的高樓,好像比雙橋溝所有雪峰摞起來還高。”
山外來客
成家后的徐老幺,肩上的擔子更重了。為了維持家庭生計,他不僅繼續放牧,還在蟲草季拼命地挖掘蟲草。然而,方圓五里的草甸像被篦子梳過一樣。“往年能挖三十根蟲草的地界,刨半天才見著兩根細須,聽說挖蟲草賺錢,山道上擠滿外地人。”看著逐漸減少的收入,徐老幺心里滿是焦慮。
涌入四姑娘山的除了挖蟲草的外地人,還有從五湖四海趕來的游客。徐老幺瞅準機會,買了一輛摩托車,從日隆鎮批發鍍銀手鐲、項鏈等藏飾,轉手賣給景區游客。
“來自山神的祝福!”他沖著往來游客眨眼,一枚銀手鐲進貨價不到10塊,他賣100元,一串“天珠”成本20元,他敢賣300。“賣得越貴,游客就以為是真的,要的人越多。賣得便宜反而沒人要。”他賺得盆滿缽滿,甚至遠超之前賣蟲草所得。
望著漸長的收入,徐老幺內心卻泛起波瀾。靜夜四臨,他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不停叩問自己:“這錢,賺得妥當嗎?”夜復一夜的煎熬,他終于下定決心,出掉手頭最后一批貨便金盆洗手,從此遠離這種讓他良心不安的營生。
王冰就在這時闖進徐老幺的生活。這個穿破洞牛仔褲的登山客,扛著比人還高的裝備包,在村民的介紹下找到了他。“老幺,敢不敢跟我去把‘山尖尖’捅個窟窿?”王冰指著牛心山的方向峰對他說。徐老幺搓著滿是凍瘡的手,嘿嘿一笑:“巖羊能上的地方,我就能上。”
徐老幺騎著剛買的摩托車,載著王冰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前行。不一會兒,他們來到了牛心山腳下。兩人站在山腳仰望。
王冰從登山包里掏出一堆閃著冷光的金屬環扣,它們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叮當聲,活像走村串寨的貨郎擔。徐老幺注意到一捆橙色的尼龍繩:“這扁帶比牦牛繩還細。”
“雖細卻結實,是專為攀巖設計的。”王冰邊說邊給徐老幺系上安全帶,打上八字結,掛上主鎖。
徐老幺的第一次攀巖就是先鋒攀。憑借著對山體的熟悉和與生俱來的攀巖能力,徐老幺很快就爬了幾十米高。然而,當他抬頭一看,發現上面還有好長的距離,再低頭一看,發現自己已經懸在半空中,頓時腿腳發抖,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
在王冰的指導下,徐老幺一點一點按原路線倒著往下爬,蹭著巖壁慢慢下撤來,他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等我到了地面,褲子都被磨了幾個大窟窿,被嚇得夠嗆。”徐老幺回憶道。
休息片刻后,王冰在山腳下教徐老幺使用技術裝備、建保護站。他邊示范邊講解,徐老幺盯著那些復雜的裝備,既好奇又犯難。王冰說:“這鎖、扁帶看著不起眼,可都是保命的寶貝。”徐老幺接過裝備,手指觸碰冰冷的金屬,跟著王冰笨拙地打結、掛鎖。
簡單教學后,王冰爬上巖壁,徐老幺在下方模仿,一邊攀爬一邊小心翼翼地操作裝備,兩人交替保護,穩步上升,最終完成了這座山峰的首登。
回到雙橋溝,王冰對徐老幺的攀登天賦贊嘆不已,兩人相談甚歡。王冰還送了徐老幺一些裝備,并鼓勵他說:“這里的山峰有著得天獨厚的攀登資源,你應該好好利用,說不定能借此發家致富呢。”
徐老幺把王冰的話記在心里,平時放牧時他開始觀察巖壁走勢,只要一有空就練習繩結技法,成了四姑娘山第一個學會攀登技術操作的本地人。等技藝逐漸熟練后,徐老幺還嘗試攀登了附近的一些未登峰。
找徐老幺登山的人越來越多。賣手鐲的暴利讓他心有不安,倒是帶人登山掙的向導費,摸著像曬透的青稞般踏實,徐老幺逐漸把登山當作主業。
后來,女兒幺妹和兒子小幺陸續降生,原來的老房子顯得逼仄,徐老幺和妻子幺嫂就用附近山上的木材,在雙橋溝人參果坪建起了一座木板房——除了他們自己住的幾間屋子,徐老幺用門板拼成通鋪,鋪上牦牛毛毯隔出男女間,用來招待前來登山的客人,從住宿、餐飲到登山向導服務一應俱全。“起個啥名好呢”徐老幺正為此苦悶,有山友建議:“不如叫‘老幺一家’吧。”
攀登與告別
那幾年,“老幺一家”十分熱鬧,火塘邊就沒斷過人氣。白日里,穿冰爪背繩索的頂尖好手往山里鉆;夜里,大家圍坐聊天跳舞,歡聲笑語不斷。李紅學是這群人里最打眼的,高個頭配著明星臉,卻沒有半點架子。
“他每年入冬必來攀冰,扛著冰鎬進門總不忘給我們捎新鮮玩意。頭回見面那年我才及他腰高,他變魔術似的掏出個MP3,我和妹妹攥著這稀罕物滿院子瘋跑。”小幺回憶道。
“老幺一家”客棧讓徐老幺與登山者的聯系更加緊密起來。常年接待登山客的徐老幺,與頻繁帶人進山的李紅學逐漸成為摯友。這個總穿著沖鋒衣的年輕人吃住在客棧,每次來都會給小幺、幺妹帶禮物,把新買的裝備攤在木地板教他們認識。
2008年冬,李紅學在成都街頭的一家戶外店偶然結識了周鵬、嚴冬冬,彼時他們還是略顯青澀的攀登新手,新成立的“自由之魂”組合尚不足一年。李紅學熱情邀請他們一同攀登幺妹峰南壁,3日后,這支臨時組建的隊伍在幺妹峰南壁與四姑娘山資深向導徐老幺匯合。
徐老幺至今記得幺妹峰南壁呈現的詭譎面容。
遠看如刀劈斧削的絕壁,抵近觀察時竟化作70度的冰巖混合坡,冰晶在正午陽光下折射出鉆石般冷光。“別被假象騙了。”李紅學用冰鎬敲擊巖壁,作為隊伍里唯一有幺妹峰攀登經驗的人,他總能在冰川裂隙間找到最微妙的落腳點。
當周鵬背著裝備沖在前面開路時,徐老幺注意到這個年輕人呼吸節奏逐漸紊亂。營地飄起細雪那夜,帳篷外呼嘯的風聲蓋不住周鵬壓抑的咳嗽,李紅學給周鵬服用地塞米松后,隨即下撤至日隆鎮。
這次攀登雖然未能成功登頂,但卻讓徐老幺對這幾個年輕人的態度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李紅學作為經驗最豐富的攀登者身先士卒,每次遇到難點都會率先嘗試為團隊開辟道路;周鵬雖然年輕,但在領攀修路時卻沉著冷靜,每一步都走得穩健而有力;嚴冬冬則在團隊協作中表現出色,總能在關鍵時刻提供有力支持。“覺得他們幾個很靠譜,關鍵時候信得過。”此后他們之間的關系也迅速升溫,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命運的轉折總在尋常時刻降臨。2009年5月,在一次合作攀登之后,李紅學對徐老幺說,他過兩天要帶客戶去爬一座高難度的巖石型山峰,婆繆峰。6月的一個晚上,徐老幺正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突然,他的手機響了,電話那頭說李紅學在山上出事了。
李紅學在婆繆峰失事后,搜救隊在迷霧中尋找了3次無果而返,每到夜里,徐老幺在營地抓起白酒猛灌,試圖緩解內心的煎熬。搜救到了第四天,山里起了大霧,又下起雨,為保證搜救隊自身的安全,眾人決定放棄搜救,就地找些石頭,把李紅學曾經用過的裝備堆在一起,壘成一個衣冠冢。
直到李紅學的追思會結束,徐老幺在第四次搜救行動、距離李紅學墜落點下方發現了散落在巖縫的水壺、攀巖鞋等遺物。尤其是那只熟悉的攀巖鞋,徐老幺的心猛地揪起,“紅學,你在這里啊!”他失聲喊道,腦海里閃過李紅學在山間靈動穿梭的模樣,可眼前它孤零零地躺在巖縫里,沾滿了碎冰和泥土。
最終,他們還是沒能找到李紅學。很長一段時間,徐老幺總在經過婆繆峰時短暫失神,那些年并肩攀登的畫面常閃回徐老幺腦海。他總會繞道李紅學的衣冠冢,用冰鎬刮去覆蓋遺物的新雪,陷入長久的沉思。曾幾何時,這個馳騁山間的嘉絨硬漢變得感性起來,常在夜深人靜時想起往事,淚水悄然滑落。
此后,嚴冬冬、柳志雄等攀登者失事的噩耗接踵而至,徐老幺因攀登結識了他們,又因攀登與他們告別。這也讓他對攀登的感情愈發復雜——這項運動曾讓他相識摯友、改變命運,如今卻也成了他心中承載離別之痛的羈絆。
山的印記
時間悄然流逝,轉眼間已是數年。徐老幺陸續參與了數十次高山搜救行動,也經歷了太多的生死離別。然而,“老幺一家”客棧的溫暖氛圍依舊未變。
客棧的氛圍讓一個客人想起了電影《龍門客棧》里的場景:“在這里能遇到各種厲害的攀登者,有次我們去攀冰,剛好和周鵬坐一輛面包車,那種感覺就像追星成功一樣。后來我還在客棧遇見了李宗利。”
他叫小胖,是某高校戶外社團成員。在小胖的記憶里,“老幺一家”客棧是四姑娘山腳下最溫暖的落腳點。“遇到困難時,幺哥總是冒著風險,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盡量滿足我們登頂的心愿。他還特別理解大學生的經濟狀況,會在安全范圍內幫我們考慮成本。”
2014、2015年的時候,小胖每年冬天都去徐老幺家攀冰,有時候隊伍走了,他還會多住幾天。徐老幺的兒子小幺和他年齡差不多,兩人經常住一個房間,關系特別鐵。
小幺在“老幺一家”客棧的氛圍里長大,耳濡目染,對攀登充滿熱情。在李紅學、周鵬、柳志雄等頂尖攀登者的指導下,他的技術突飛猛進。然而,小幺并不滿足,他渴望挑戰更高難度的山峰,比如幺妹峰。這讓爬了一輩子山的徐老幺憂心忡忡,他深知山峰的無情與危險。“幫我勸一下小幺,讓他別做這些危險的事。”徐老幺常對小胖說。
“好好學習比什么都強。”這是徐老幺那段時間經常掛在嘴邊的話。自從他明確拒絕小幺攀登幺妹峰的想法后,父子關系變得微妙,爭吵也多了起來——小幺滿肚子委屈,他不明白,一向和藹的父親為何在這事上如此堅決。他只能按父親的意愿行事,日復一日地帶客人上山,只是在帶隊間隙,面對那些直插云端的絕壁,長久駐足觀望。
直到小幺成家,去年年底有了自己的孩子,他開始理解父親的苦衷。看著襁褓中的孩子,他仿佛看到了父親當年的擔憂。他對妻子說:“咱孩子以后就讓她好好學習,以后找份安穩的工作,可別像咱這么辛苦。”這番話,像極了當年父親對他的期望。
在徐老幺的帶領下,四姑娘山地區的商業登山越做越紅火。他注冊了公司,業務從雙橋溝附近擴展到雀兒山、金銀山,甚至新疆的慕士塔格峰。近些年,他逐漸把登山公司的事務交給子女,把老房子租給朋友老楊做民宿,在成都為子女買了房,舉家搬到成都生活。
盡管如此,每隔兩三個月,或者當村里有紅白喜事,他總是樂此不疲地從成都開車兩三百公里趕來。不過,曾經熱鬧的“老幺一家”已被老楊改造成現代、極簡風格的民宿。老楊打趣說:“可能因為許久沒回來,也可能是因為上了年紀,有時候老幺回到雙橋溝,甚至有些時候還會有高原反應。”
剛到成都,徐老幺很不適應電梯樓的生活,不知如何打發時間。一次,他和小區鄰居閑聊時受到啟發,買了一輛三輪車,在小區門口賣雙橋溝的特產。臘肉、蟲草、羊肚菌、小金蘋果……三輪車每次都裝得滿滿當當。他因此和小區許多人熟絡起來,建立了自己的社交圈。“每次回溝里就帶些山貨回來,因為東西又好又便宜,回頭客很多。其實掙錢倒是次要,主要是交朋友,找點樂子。”徐老幺說。
采訪中,年過半百的徐老幺多次表示,無論在哪生活,他始終是一個“山里人”,身上依舊留存著山里的生活習慣和行事風格。“老話說靠山吃山,我從小在山里長大,是登山改變了我的命運,如果沒有登山,我現在可能還在溝里翻蟲草呢。”
▲徐老幺接受《戶外探險》專訪 圖源/《戶外探險》
每每說起雙橋溝的人和事,徐老幺摩挲著粗陶碗沿的手會忽然停住,虎口處縱橫的凍瘡疤痕,像是故鄉留給他的特殊胎記。
“好多年不再登山了,不談這些了。”他陷入片刻沉默,仿佛回到了那個熟悉的世界。窗外,群峰的雪線在暮色中泛著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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