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聿銘(I. M. Pei)這個名字,是一個超越時代的存在。他在全球各地留下了一系列地標性建筑——華盛頓國家美術館東館(1978)、巴黎盧浮宮金字塔(1989)、北京香山飯店(1982)、香港中銀大廈(1989)、蘇州博物館(2006)、多哈伊斯蘭藝術博物館(2008)……2019年5月16日,年逾百歲的貝聿銘逝世,但建筑師之名,因為這些建筑而永恒。
4月26日是貝聿銘誕辰108周年,“貝聿銘:人生如建筑”上海站展覽將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舉行。該展覽由香港M+主辦,這也是這位美籍華裔建筑師在中國內地的首個全面回顧展。
此次展覽將重訪貝聿銘建筑生涯的起點。1927年,10歲的貝聿銘隨家人從香港來到上海,接觸了新的建筑、藝術與生活方式。他常去大光明電影院看電影,徜徉在外灘的“萬國建筑博覽群”,見證了“遠東第一高樓”國際飯店的冉冉升起,也因此立下了成為建筑師的志向。
他在美國求學時,恰逢歐洲一批倡導現代主義的建筑大師紛紛聚集到美國。在哈佛,貝聿銘被格羅皮烏斯的新觀念吸引,也對其倡導的“國際風格”提出了不同意見,他認為“國際風格”不該消弭世界各地的不同風格和特色,并以“上海中華藝術博物館”的設計來證明自己的理念。
這個設計當時發表在不同的建筑雜志上,貝聿銘借鑒早年在家鄉蘇州徜徉于江南園林的體驗,引入了曲徑、竹亭、小橋流水、奇石假山等景觀,強調了自然在中式審美中的重要意義。格羅皮烏斯對其贊賞有加,認為貝聿銘藉由“獨立的小型天井花園”和“素凈的中式圍墻”,在凸顯“中國建筑的特色”之余“無損進步的設計概念”,進而指出,“傳統在設計中的意義,在于保留那些人們長期生活習慣中形成的根本特質。”M+設計及建筑策展人王蕾認為,這個設計可以視作現代性的一個轉折點,也是格羅皮烏斯的轉折點。
作為一個華裔設計師,貝聿銘突破了那個時代的玻璃天花板,獲得了很多重要的建筑項目。1964年,他被肯尼迪總統的遺孀杰奎琳選為肯尼迪圖書館的設計者,此后二人成為至交。1978年,他完成了美國最重要的公共文化建筑之一——國家美術館東館的建設。兩年后,他獲得法國總統密特朗的青睞,受邀進行盧浮宮擴建工程的設計——盡管過程中遭遇了重重爭議,但這個終于在1989年完成的玻璃金字塔成為了巴黎最新的紀念碑。
中美建交之后,貝聿銘多次受邀回到中國設計標志性建筑。值得一提的是,在此過程中,他的理念對于正在尋求現代化的中國有著深刻的啟示意義。1978年,他拒絕在故宮周邊建立高層建筑的提議,選擇在北京西北郊的山間建起低層飯店。他沒有選擇“國際風格”,也沒有采用當時普遍運用的中西結合方式“大屋頂”——事實上,貝聿銘在其事業生涯的不同階段都在反復叩問:如何在建筑中保持地域特色,又不需要模仿昔日的建筑形態。最終,他使用了第三種方式——因地制宜,以保護場地內的古樹為基礎,植入了移步換景的傳統園林體驗。2006年完成的蘇州博物館融合了他對故鄉、中國文化的熱愛,也展現了他獨特的建筑語言,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他以建筑語言完成的一部人生“自傳”。
本次展覽將通過逾400件展品來講述貝聿銘的故事,包含繪圖手稿、建筑模型、攝影、影像及文獻資料等。展覽分為“貝聿銘的跨文化底蘊”“地產和城市再開發”“藝術與公共建筑”“權力、政治與贊助者”“材料與結構創新”“以設計重釋歷史”六個主題,充分展示貝聿銘獨特的建筑手法,也將其作品與社會、文化及其人生軌跡交相對照,顯示建筑與生活之密不可分。
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館長龔彥認為:“貝聿銘的建筑誕生在流動的文化中。疏離沒有淪為鄉愁,反而助力他以自己的方式應對生活和客戶需求。謙遜、務實、睿智、給予,是他的人生色彩,也是他建筑的文化底色。”
對話策展人王蕾: 怎么處理歷史傳統跟現代的關系 貝聿銘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來自中國
第一財經:在展覽中,我首先關注到的是貝聿銘在哈佛的碩士畢業設計“上海中華藝術博物館”。它具體是怎樣的設計,背后的故事是怎樣的?
王蕾:相比造型,我們策展時更關注的是語境,還有貝先生的設計動機。那時,貝聿銘給他同學寫了一封信,他說:現代主義建筑雖然有很大的影響力、非常重要,可它還不能考慮到不同文化、不同生活方式,它的模型是非常單一的。當時,美國建筑界很多大人物都是從歐洲來的,他們對歷史、文化其實有一個偏見,他們覺得設計不用涉及歷史。而貝聿銘是從中國來的,他覺得應該看到和汲取不同歷史、文化的特點,然后作出現代的詮釋。
貝聿銘設計的“上海中華藝術博物館”是專門收藏陳列中華傳統藝術的博物館。他是在蘇州長大的,知道中國傳統藝術不只是關于美學,更是關于人與自然的對話。他把一個傳統、歷史性的模型融入現代主義。你看他的設計,從外面好像是四方形的,非常現代,可是一進去,訪客可以接觸到園林。
當時他的師傅、格羅皮烏斯教授對這個項目非常贊賞,在法國很重要的建筑雜志《今日建筑》發表了一篇文章,說這個項目是第一次把歷史傳統跟現代主義結合在一起。你可以看到貝聿銘的這個項目是那么重要,以至于格羅皮烏斯后來邀請他參與“上海華東大學”的設計。這是格羅皮烏斯1937年移居美國后在國外的第一個項目,不是在歐洲,而是在亞洲、在中國。1949年之后,這個項目沒有繼續下去。
所以看到“上海中華藝術博物館”這個項目,我就會講他的動機,以及結果。這可以算是現代性的一個轉折點,也是格羅皮烏斯的轉折點。
第一財經:貝聿銘1917年在廣州出生,1935年到美國求學,這之間很長時間都是在中國,特別是在香港、上海,以及蘇州。你怎么看這段經歷對他后來的影響?
王蕾:我們有三個紀錄片。一個是1920年的香港,一個是1930年的上海,一個是1930年的蘇州。當時,香港和上海具有國際大都市的面貌,而蘇州是一個古典的中國城市。
在上海,在非常國際化的環境里,能夠汲取不同文化。貝聿銘很有民族意識,他寫過自己訪問國際飯店的經歷,讓他想要成為一個建筑師。國際飯店是當時的亞洲最高建筑,由四行儲蓄會設立,那是創辦于1920年代由華人精英打理的銀行。這也激發了他想要憑借自己的專業知識“實業救國”的渴望。
很多人都認為貝聿銘是非常美國化的,然而,他真的曾經非常希望能夠回到中國當建筑師。在哈佛之前,他在麻省理工設計的項目也跟中國有關。當時中國處在戰爭中,他想象如何為當時的人們做設計,尤其是那些離開城市,逃亡到郊外的人。他的學士畢業論文是關于一個“宣傳站”,位于鄉村生活的中心,利用竹子作為建材。看到這些資料,我才發現,他的愛國精神比我想象的更加濃烈。
成為貝聿銘
第一財經:因為歷史的原因,貝聿銘在畢業后沒有馬上回到中國,而是留在美國發展。他一開始是做一些房地產設計,后來自立門戶。最早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得到了美國肯尼迪圖書館的設計機會。當時他的競爭對手包括密斯·凡·德羅、路易斯·康等建筑大師,相對名不見經傳的貝聿銘是如何擊敗他們、獲得肯尼迪夫人的青睞的?在獲得委托人信任這方面,他有什么獨到之處?
王蕾:在紐約跟地產發展商一起合作是很重要的一個開始。很多時候,他們不只是改造新的項目,而是要重建城市,做城市規劃,這些項目要跟政府官員一直碰面。貝先生非常具有邏輯性,對不同的建筑、城市的各方面都想的非常周到。他能夠得到信任,是因為對方覺得他有眼光,很自信,但又非常務實,非常謙虛。
離開發展商之后,他的第一個項目是美國國家大氣研究中心,也是我最喜歡的項目。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城市,在山的環境里做設計。設計建筑需要和環境有一個對立關系,既要有張力,又要有融合,對他來說這兩者是需要共存的。這個項目的甲方有一次被問到為什么請貝先生來做這個項目,甲方的回答是:因為他能夠專心做這個項目,有很誠懇的精神。他得到甲方的信任,甲方也會推薦他到其他項目,所以他又得到了其他博物館的項目。
美國肯尼迪圖書館是比較特別的。你剛才你講到,很多非常出名的建筑師也有機會得到這個項目,可是肯尼迪夫人選中了貝聿銘。她說,我跟貝氏之間是一種非常舒服、非常能夠溝通的關系,因此她才會選擇跟他合作。當然,這些項目后來不一定很順利,又過了15年時間,肯尼迪夫人后來擁有了新的家庭,在哈佛要建新樓也是很難的一件事,選址一改再改,終于落成。所以貝先生和甲方合作,需要非常大的信任,也有很多挑戰。
第一財經:隨著事業的累積,貝聿銘得到了很多重量級的委約,包括美國華盛頓國家美術館東館、法國巴黎大盧浮宮改建項目。特別是大盧浮宮的項目,一方面他得到了很大的信任,同時也面臨很大的爭議,他是如何突破重重反對,在壓力下完成作品,并且奠定自己的國際聲譽的?
王蕾:貝聿銘知道,盧浮宮的改造項目不只需要總統的支持,也需要得到盧浮宮策展團隊的支持,才可以繼續下去。他不是僅靠口頭上的說服,而是真的會考慮:我怎么給你新的空間,來陳列你們非常寶貴的藏品。在盧浮宮有一個院子,以前是停車和抽煙的地方,他裝了一個玻璃屋頂,成為雕塑庭院,讓那些古典雕塑可以在自然光下得到展示。他會考慮,怎么保留古典的建筑,同時又有新的空間。他用鋼鐵、玻璃的裝置來做屋頂,現在這種做法很流行,在當時還是非常嶄新的。他真的會想到怎么讓使用者得到最好的體驗,正如我們作為策展人會想到藝術品怎么擺、自然光怎么進來,他也都會想到這些。
然后,他還需要得到巴黎市長的支持。當時的巴黎市長是雅克·希拉克,他提出,要得到公眾的支持,需要做一個1:1的模型,讓大家看到到底有多大,是什么樣子。貝聿銘真的做了一個同等比例的模型。所以他不是用空話,而是做了很多事情,證明自己可以做到。
第一財經:現在我們對于傳統與現代結合的一些方式已經習以為常了,比如用玻璃和石砌立面結合,其實在他那個時代,他的很多做法是非常有創見性的。
王蕾:我第一次去盧浮宮應該是2010年,看的時候覺得:很普通啊。可是我回頭看,1980年的時候,那種非常清澈透明的玻璃根本是不存在的。這也是我們在展覽和展覽出版物中會講述的一個故事,他怎么推動玻璃制造廠商制作出最好的、最清透的玻璃,這樣金字塔才不會遮擋盧浮宮的景觀。廠商專門設計了一種機器來做這種玻璃。在這些方面,他真的是非常細致。
叩問大屋頂
第一財經:貝聿銘的父親貝祖詒曾經創立了中國銀行香港分行,或許部分是因為這層關系,1980年,貝聿銘受邀設計了中國銀行在香港的新大樓,它也成為維多利亞港最具有辨識度的建筑之一。策展過程中想必有很多這方面的資料,能否分享一下他是如何完成這個項目的?
王蕾:關于這個項目的故事很多,我們最后只能選擇最主要的一些。
我們講到香港的中銀大廈的時候,不能只講到大樓的形狀,我們一定要講到它的場地。當時,香港回歸的消息已經發布,匯豐總行大廈正在興建,所以中銀大廈是一個非常具有標志性的建筑。他們說,貝先生,你一定要把這個樓建的比匯豐總行大廈更高。可是當時它的預算只有匯豐的1/6,而且場地形狀很奇怪。他跟政府談判,說你一定要給我這塊角落的地,這樣我的場地才會方正。因為中銀大廈周圍都是高速公路,很吵,又沒有大門。所以他又要了第二塊地,在大樓后面,以前是一個停車場,把它改造成一個車可以轉進來的入口空間。現在旁邊的花園道三號的大樓也可以用到這個車道。
講到中銀大廈的設計,他會想到我的預算不夠,可是我要建得高,又要非常堅固。所以他運用了現在這種結構,用最少的材料,很輕,但是又很堅固、很高。貝先生其實很不喜歡蓋高樓,他講過,高樓設計是最單一、無趣的,因為都是要高,又要很多空間。但他真的把中銀大廈設計得非常特別,因為它的玻璃是不同的表面,能看到香港不同部分的反射。到現在我還是覺得,它是一棟擁有持久魅力的大樓。
第一財經:中美建交的時候,貝聿銘在兩國之間起到了橋梁作用,他受邀設計了北京香山飯店,多年以后又設計了蘇州博物館。在此期間,中國建筑界本身也一直在尋求傳統與現代的結合,或者說傳統向現代的轉型發展。針對同樣的問題,貝聿銘給出了怎樣的解決方案?
王蕾:貝聿銘曾在上海圣約翰大學附屬中學讀書。我們調取了圣約翰的建筑照片,有很多大屋頂的建筑,而且是由英國建筑師設計的,當時很多人覺得大屋頂是中國文化的標志。可貝先生他自己在訪問中說過,他說:我不會這樣為新中國設計大屋頂,我覺得中國文化可以在其他方面呈現。從這里你就知道,他覺得文化不是很表面的呈現,一定要深入了解,不一定是馬上能看到的,而是可以經歷的,具有空間性。
所以我每次跟人家講香山飯店,都會說,要了解他對中國文化設計的觀點,不能只看香山飯店。你一定要看他念麻省理工時的項目、“上海中華藝術博物館”,還有位于臺中的東海大學,這三個項目都是跟中國文化有關的。
1979年,香山飯店開始興建的時候,后現代主義建筑已經興起。人們看一個建筑,會看其中使用了什么語言、什么符號,很多美國人會這樣非常表面地看香山飯店。我覺得這樣不太公平,因為貝先生很早就開始思考香山飯店中這些跟園林有關的設計。
貝先生不想在北京的城市中心建一個高層建筑,而是選擇在北京西北郊的香山造一座低層酒店。香山有非常多的古樹,選擇這個地點,就一定要保護樹。所以為什么是園林?因為園林可以是彎彎曲曲的,如果你選擇要保護一棵樹,你可以把它做成庭院。不是說他喜歡江南園林才有這樣的設計,而是因為有這個需要。而且他也不是復制了園林,他把園林搬到室內、搬到大堂,當時這個項目有很大的影響力。1980年代,在廣州的酒店也有很多室內的公園,但他是第一個把園林搬到室內的。他雖然對傳統的典型設計模型非常尊敬,可也不是完全模仿,他有自己的詮釋。
第一財經:聽你這么說,因為園林有這種移步換景的效果,每一步看到的景色都是不一樣的,更類似于一種體驗。所以我們通過照片,也許未必能夠完全了解它到底有多好。
王蕾:有一張照片,你一進大堂,就可以看到庭院外面的一棵樹。他對視角非常精通,你看到的東西一定要有一個景。有時候,歐洲的建筑師也會這么想,可是因為他最早期經歷的環境跟園林有關,所以成長之后,也還是在視覺上有那種敏感。你到香山飯店就會知道,每個東西是怎么看到的都是有安排的。如果你去東海大學的話,又是另外一種發現。它也是很奇妙,那是很早期、1950年代的設計。
第一財經:所以,從一開始他在讀書時候的設計,到后來在國內的幾個實踐,你覺得他的理念是不是有一以貫之的共通之處,或者說,隨著時間和經驗的積累,有很多的變化和發展?
王蕾:貝先生是因地制宜的建筑師。蘇州博物館是在香山飯店之后差不多15~20年的一個項目。其實蘇州政府已經找過他很多次了,他總說,你先把水溝弄得干凈一點,那個是最重要的。當時,他的大兒子也參與過蘇州的城市規劃。展覽第二部分是關于城市規劃,我們把蘇博放在最后。為什么?因為蘇博也是城市規劃的一部分。蘇博大門前面的那條街,貝聿銘把它弄得很寬,他想象,可以做一個行道,可以賣東西,有一種城市氣氛。他寧愿不蓋更大的博物館,而是要把空間留給街道,讓很多活動在那里發生。所以蘇州博物館不只是一個好看的博物館,而是跟城市有連接性。
1979年在北京,當時人們想要現代性,想要蓋高樓。20年之后,在蘇州,人們開始有保護意識。現在你去蘇州,會看到現代的新樓,也是用傳統的瓦片來造屋頂的。當時有很多聲音,想要貝聿銘使用傳統瓦片做屋頂。但是博物館是現代建筑,有不同的需要。如果你去蘇州博物館,可以看到,現在的屋頂是高高低低的,光線可以進來,在展廳里面,你可以看到樹葉在風里擺動。如果用瓦片,不可能造出這種屋頂。在博物館,你需要不一樣的體驗,不只是看白墻,還要看藝術品,也可以看到外面。
蘇州博物館也不是太高,跟周邊的建筑還是非常相配。它完全不模仿歷史,可是非常尊重歷史。我們有一張鳥瞰的照片可以看到,蘇博在拙政園的旁邊,它們的顏色、比例非常相融。從地面上看,它是非常現代的建筑,從上面看,它和周邊非常融洽。到現在我們還在討論到底要怎么處理歷史傳統文化跟現代的關系,貝先生的設計算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第一財經:策劃整個展覽后,你覺得我們現在應該怎樣去看待貝聿銘先生的作品?
王蕾:我希望這個展覽不只是跟貝先生有關。有很多人覺得建筑跟個人沒有關系,我們希望通過這次展覽,讓觀眾明白建筑跟公眾、城市、政治都有關系。一個城市的建筑怎么建造,跟每個人的生活也是有關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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