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2008年深秋的風像把鈍刀,割得人臉上生疼。我蹲在村口的麥秸垛下,手里的冷饅頭咬起來像塊硌牙的石頭。褲腳還沾著南下工廠帶回來的機油漬,三天前剛被組長通知“廠子倒閉了,結清工錢回家吧”。那時我才知道,流水線盡頭的電焊光,終究沒能照亮老家三間漏雨的土坯房。
遠處傳來牛車“吱呀吱呀”的響聲,我趕緊把啃剩的饅頭往褲兜一塞。褲兜磨出的毛邊扎著手心,像在提醒我這身工裝早就該換了——可父親的止咳藥還欠著鎮上藥房三塊二,哪有錢買新衣裳?麥秸稈的清香混著土腥味鉆進鼻子,恍惚又回到十六歲那年,我蹲在這里等放學的巧芳,拿省下的半塊硬糖換她書包里的算術本。
“順子哥,你蹲這兒干啥呢?”清亮的聲音驚得我一抬頭,扎著藍頭巾的巧芳正拎著豆腐筐站在面前。筐底墊著的新荷葉還帶著晨露,四四方方的豆腐塊上撒著細鹽,在秋陽下泛著溫潤的光。她鼻尖凍得通紅,棉襖袖口磨得發亮,卻把豆腐碼得整整齊齊,就像她當年在課堂上抄課文,每一筆都要描得端端正正。
我慌忙站起來,麥秸稈噼里啪啦往下掉,有根細刺扎進鞋底。巧芳把筐往地上一放,從兜里掏出個油紙包:“給,我娘新攤的玉米餅,熱乎的。”油紙包還帶著灶膛的溫度,玉米的甜香混著柴火味撲面而來。我推脫著,她卻直接把餅塞我手里:“別硬撐了,我都聽說了,城里廠子關門,你爹又咳得厲害——昨夜我路過你家,聽見你在灶房熬藥,鍋底都快糊了。”
提到父親,我喉嚨發緊,低頭盯著腳尖不說話。布鞋前頭開了口,露出凍得發紅的腳趾。巧芳突然蹲下身撿豆腐筐,袖口滑下來,露出手腕上淡褐色的燙傷疤——那是去年幫我家灶房添柴火時,我不小心碰翻了滾燙的鐵鍋。當時她疼得直吸氣,卻反過來安慰我:“沒事,正好給手腕戴個‘鐲子’。”
臘月里,我用攢的三千塊錢買了三百只雞苗。巧芳每天天不亮就來幫我拌飼料,藍頭巾在雞棚里飄來飄去。她總說:“順子哥,等雞長大了,咱把村口的老槐樹修修,夏天能給鄉親們歇腳。”那時她蹲在飼料盆前攪玉米粉,霜花落在睫毛上,像只怕冷的小雀。我蹲在地上給病雞喂藥,她就蹲旁邊用竹筒打水,水珠濺在她布鞋上,凍成小小的冰花——那是她去年過年才做的新鞋,如今鞋幫已磨得發白。
變故來得毫無征兆。五月的暴雨下了三天三夜,雞棚地基被泡軟,土墻“轟”地倒塌時,我正背著父親去鎮衛生院。父親伏在我背上咳嗽,滾燙的淚水滴在我脖子上:“順子,別管爹了,雞棚……”我咬著牙往泥水里跑,布鞋陷進爛泥里,干脆光著腳在雨里狂奔。等我冒雨跑回來,三百只肉雞全被壓在泥水里,白色的羽毛浸成灰黑色,像一片被揉爛的云。
巧芳蹲在廢墟里扒拉著,藍頭巾沾滿泥漿,手上全是木刺扎的血痕。我想拉她起來,她卻甩開我的手:“別碰!這些雞苗是你借了三家親戚的錢買的!”雨水順著她下巴往下淌,滴在她手背上的血痕上,混出淡淡的粉色。我突然發現,她手腕的燙傷疤不知何時裂了口,血水混著雨水往下流,像只受傷的蝴蝶在泥水里撲騰。
雞場沒了,債卻還在。我蹲在老槐樹下抽旱煙,煙葉是自家種的,嗆得人掉眼淚。巧芳抱著個瓦罐過來,里面是新磨的豆漿:“順子哥,咱換個法子。我家磨豆腐的手藝傳了三代,你幫我拉車賣豆腐,慢慢總能攢錢。”她說話時,槐樹花正往下落,有朵白花瓣粘在她發辮上,像只停駐的蝴蝶。我盯著她手腕的傷,突然想起她十六歲那年,為了幫我撿掉進糞坑的課本,差點掉進去,撈上來的課本曬干后,還留著淡淡的臭味。
深秋的陽光斜斜地照在土灶臺上,巧芳正在教我點鹵。“順時針攪,別停。”她的手覆在我手背上,溫度透過粗布衫傳過來。她掌心有層薄繭,是常年推磨盤磨出來的。鍋里的豆漿咕嘟咕嘟冒泡,騰起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臉,卻能看見她睫毛上掛著的小水珠,像沾著晨露的豆花。這時,里屋傳來父親劇烈的咳嗽聲,我慌忙要去扶,巧芳已經先我一步跑過去,幫父親捶背、倒水,動作熟稔得像自家閨女——其實她爹走那年,她才十二歲,比我小五歲。
父親喘勻了氣,突然說:“巧芳啊,要是順子拖累你……”“叔,您說啥呢,順子哥比豆腐還實在。”巧芳打斷他,耳尖卻紅得比灶膛里的火還旺。她轉身時,辮梢掃過我的手背,帶著淡淡的豆香。我看見她棉襖補丁上的針腳,正是去年我媽臨終前教她的“十字繡”,那時我媽拉著她的手說:“巧芳啊,順子這孩子倔,以后你多擔待。”不想這話竟成了遺言。
第二次打擊來得更猛。父親在田里栽跟頭,確診是肺癆,需要長期吃藥。我躲在衛生院走廊抽煙,手指夾著皺巴巴的處方單,紙角被汗浸濕。走廊的瓷磚縫里卡著片過期的創可貼,像塊褪了色的傷疤。巧芳不知何時站在旁邊,遞來半塊芝麻糖:“鎮東頭的李大爺說,后山有野生黨參,咱倆明天去挖。”糖紙在風里嘩啦響,我盯著她磨出老繭的手掌,突然煩躁起來:“挖黨參能頂啥用?欠的債像山一樣,你跟著我只有苦吃!”
她猛地把糖塞我嘴里,芝麻粘在嘴角:“你以為我是來吃甜的?我爹走那年,要不是你爹借我家三斗玉米,我和娘早餓死了。”她說話時,眼睛盯著走廊盡頭的窗戶,那里能看見老家的方向。陽光穿過窗玻璃,在她藍頭巾上鍍了層金邊,讓我想起三年前她第一次賣豆腐回來,興奮地晃著手里的五塊錢:“順子哥,咱的豆腐比鎮上老王家的還嫩!”
霜降那天,我們背著背簍進了后山。巧芳走在前頭,藍頭巾在枯黃的草叢里格外顯眼。她的布鞋已經磨穿,腳底墊著玉米葉,每走一步都發出“沙沙”聲。突然,她蹲下身子,扒開腐葉:“順子哥,你看!”兩株拇指粗的黨參長在巖石縫里,須根像老人的白胡子,在風里輕輕搖晃。我蹲下來用小鏟子挖,不小心滑了手,鏟子尖在巧芳手背上劃出血痕。
“沒事,別停。”她把受傷的手往衣襟上一按,血立刻染紅了藍布補丁。我看見她指甲縫里全是泥土,指尖還有凍瘡裂開的小口。山風掠過山谷,送來遠處村莊的狗吠聲,還有若有若無的豆腐香——那是她娘在家磨豆漿的味道。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有些債,是要用一輩子來還的,就像她跟著我爬山涉水,不是為了還債,而是為了讓日子繼續往前。
臘月廿三,祭灶日。我站在巧芳家土灶前,看她娘往我兜里塞炒瓜子。“順子啊,巧芳這丫頭,打小就認準的事八頭牛拉不回。”老人擦著圍裙,眼角的皺紋里盛著笑意,圍裙上的豆腐漬比去年又多了幾塊。正說著,巧芳拎著個紅布包進來,往我懷里一塞:“給叔買的止咳藥,還有……”她聲音突然變輕,“我繡的平安符,保你出門平安。”
紅布包上繡著歪歪扭扭的蝴蝶,針腳密得像她每天說的那些話。我摸了摸里面硬硬的藥片,突然想起上個月她冒雪去鎮上抓藥,回來時鞋幫子全掉了,腳凍得通紅,卻笑著說:“鎮上張大夫夸我,說我認的字比藥鋪伙計還多。”那時我才知道,她每天晚上在油燈下,對著我的初中課本學認字,為的是能看懂藥方。
除夕前夜,我蹲在自家灶臺前熬藥,巧芳突然推門進來,手里攥著張皺巴巴的紙。“順子哥,你敢娶我嗎?”她聲音發顫,卻把紙往我眼前一遞,是她的生辰八字,紙角上還畫著個歪歪扭扭的豆腐筐。灶膛里的火“噼啪”響了一聲,藥香混著她身上的豆腐味鉆進鼻子。我看著她被凍裂的嘴唇,想起三年前那個遞玉米餅的清晨,想起暴雨里扒拉雞苗的午后,想起后山巖石縫里的黨參……
突然抓住她的手,把那張生辰八字按在胸口:“敢,咋不敢?等開春,咱就去鎮上扯紅布。”她手腕的蝴蝶疤貼著我的掌心,有點硌人,卻像刻進了骨頭里。窗外傳來零星的鞭炮聲,驚飛了檐角的麻雀,月光照在她藍頭巾上,像蒙了層糖霜,讓這個冬夜突然變得甜滋滋的。
2010年春分,我用賣豆腐攢的錢,在村口老槐樹下擺了五桌流水席。巧芳穿著紅棉襖,藍頭巾換成了紅蓋頭,手腕上的蝴蝶疤在陽光下泛著淡金色。她娘抹著淚往我們碗里夾豆腐,豆腐上撒著蔥花和香油,是巧芳最愛吃的做法。父親咳嗽著往火盆里添柴,火光映紅了他消瘦的臉,卻比去年冬天紅潤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