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平按:本文選自我的新書《絕望江湖: <水滸傳> 的另一面》,原題《小人物更讓我們溫暖》。該書日前已由新世界出版社正式出版,目前各大平臺均有售,且有不等的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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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說穿了,《水滸傳》的底色就是叢林法則。既然是叢林法則,那么,弱肉強食,或者說強凌弱、眾暴寡便是普遍現象。
在那個赤裸裸的暴力年頭,暴力也分為幾個不同等級。我且舉例說明。
低級暴力:鄭屠和牛二
鄭屠是渭州城狀元橋下一家肉鋪的老板,用魯達罵他的話說,“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只因自身有些蠻力,手下又有十來個賣肉的刀手,居然混成了鎮關西,人稱鄭大官人。
鄭屠不僅強媒硬保,虛錢實契,要了金翠蓮的身子。更令人發指的是,金翠蓮被強娶到鄭家后,“未及三個月”,就被鄭屠的大娘子趕將出來,鄭屠反向金家父女討要并不曾給過人家的三千貫賣身錢,逼得金家父女只好到酒樓里賣唱,“每日但得些錢來,將大半還他,留些少子父們盤纏。”
與鄭屠差不多的另一個低級暴力代表則是東京城的牛二。這牛二“是京師有名的破落戶潑皮,叫做沒毛大蟲牛二,專在街上撒潑行兇撞鬧,連為幾頭官司,開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滿城人見那廝來都躲了”。
中級暴力:大大小小各山寨的大王們
這些干著打家劫舍勾當的綠林好漢,不僅自身有或強或弱的本領,更兼手下都有從三五百到七八百不等的小嘍羅。腐敗的官府奈何他們不得,他們便是占山為王的土皇帝。
搶劫客商也好,強行要做人家的女婿也罷,這些都是尋常之舉。最可怕的是,他們動不動就把無辜的路人甲、路人乙抓來開胸剖腹,取出心子做醒酒湯。
宋江就曾這樣命懸一線:“只見一個小嘍羅掇一大銅盆水來,放在宋江面前;又一個小嘍羅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著一把剜心尖刀。那個掇水的小嘍啰便把雙手潑起水來,澆那宋江心窩里。原來但凡人心都是熱血裹著,把這冷水潑散了熱血,取出心肝來時,便脆了好吃。”
眼看那把尖刀就要刺進宋江胸膛,宋江長嘆一聲:可惜宋江死在這里。——幸好宋江的名氣大,影響廣,嘆息又恰好被山大王聽到了,于是戲劇性地在轉瞬之間從新鮮食材躍升為新拜大哥。
宋江的故事說明,還是張愛玲感嘆得好:出名要趁早啊。
要是像我的朋友蔣胖子,只在詩壇有點薄名,從不在江湖上行走。估計剛走出他長年困居的江油城,就被王矮虎抓去吃了。只剩下一副假牙啃不動,拿給他干兒子當玩具。
高級暴力:高俅、蔡京、童貫之類的帝國高官
這些高官既沒有江湖好漢打家劫舍的本領,甚至連鄭屠的蠻力或牛二的不要命也不具備,他們的暴力級別卻更高,為什么呢?
因為他們的名字前面,有一個個高高在上的職務:殿帥府太尉、太師、樞密使。這些職務,意味著他們手握公權,可以合法地運用公權傷害他人。
小到支使手下陷害林沖,大到調動軍隊進剿梁山,或是借皇帝的名義給宋江、盧俊義賜下毒酒,這種由公權派生的高級暴力,無論是依憑私力的低級暴力還是中級暴力都難以望其項背。
《水滸傳》頭號反派人物高俅,作為高級暴力代表,其豪橫作惡,可謂令人發指:
這個踢得一腳好氣球的浮浪子弟,因緣際會,偶然認識了身為天璜貴胄的端王。端王接替皇位,是為道君皇帝。在道君皇帝親自關照下,這個沒上過一次陣,打過一天仗的混混,居然被任命為殿帥府太尉。
歷史上,有殿帥,也有太尉,但并無殿帥府太尉一職。比如太尉,宋徽宗時確有此稱,但不是具體職務,而是品級,乃武官官階的最高等。
不過,《水滸傳》是小說家言,不必如此拘泥史實。考察書中所寫,高俅的殿帥府太尉,相當于大宋三軍總參謀長。
《水滸傳》全書第一回相當于鍥子,第二回才是正文開始,而正文一開始,講述的就是高俅發跡的故事。
等到高俅成為高太尉,報復王進,逼得王進星夜出逃的是他;為讓干兒子霸占林娘子,逼得林沖家破人亡的也是他。
在這種所向披靡的高級暴力面前,正好體現了金圣嘆所說的《水滸傳》如此開篇,是為了揭示“亂自上作”。
頂級暴力:道君皇帝
溫文爾雅的道君皇帝,熱愛詩詞、書畫、音樂、金石、園林、氣球,以及李師師綿軟嫩滑的身子,怎么看,都與暴力無關。
但是,只有在他同意后,梁山才可能被招安。招安后的強盜,下一步,就是去打不肯招安的強盜。坐山觀虎斗,梁山的炮灰們終至損兵折將,一個老大難問題迎刃而解。
此外,能制止高級暴力的,只有他這個頂級暴力。
但是,面對高級暴力傷害他的子民,他的反應如何呢?是甘于被蒙蔽,甘于被欺騙。
盡管施耐庵的立場和宋江差不多,也是只反貪官,不反皇帝,并處處替道君皇帝避諱,稱“徽宗天子,至圣至明”,卻也不得不承認“不期被奸臣當道,讒佞弄權,屈害忠良”。
宋江討方臘得勝后,高俅等人恨其“做了有功大臣”,以天子名義,賜其御酒——酒中早就下了慢藥。于是,宋江、盧俊義悉數隕命。梟雄半生的宋江遭到來自高級暴力的毀滅性打擊,也只能用托夢的方式找皇帝哭訴冤曲。
道君皇帝知曉真相后,雖將高俅等人罵了一番,然“終被四賊曲為掩飾,不加其罪”。
從這個意義上講,看不到暴力手段的頂級暴力,才是暴力的集大成者,正所謂大音稀聲,大象無形,大盜不盜。
2、
說了這么一大段,是為了引出本文主題:暴力時代的小人物,暴力時代讓人溫暖的小人物。
《水滸傳》一書,作者的著力點是以宋江為首的一百0八條梁山好漢,其次是朝廷各級官員。不過,哪怕跑龍套,他也寫到一些小人物,偏偏就是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讓我感受到了人間的善良與人性的溫暖。
與殺人不眨眼的好漢和殺人不見血的官員相比,這些小人物既不會武功,也不占有半點公權,他們處于社會最底層,卻像寒夜里在遠處閃爍的星星之火,叫人意識到即便在暴力至上的叢林里,善良也從未真正絕跡,底線也從未徹底消失。
3、
高俅發跡后,禁軍教頭王進恐遭報復。為此,王進不得不聽其老母的意見,“三十六著,走為上著”,母子倆悄悄溜出京師,前往延安投奔老種經略相公。
旅途上,走了一月有余,離目的地不遠了,母子倆說起“高太尉便要差人拿我也拿不著了”,心下歡喜,“在路上不覺錯過了宿頭”。
其時,母子倆走了一晚,“不遇著一處村坊”,“正沒理會處,只見遠遠地林子里閃出一道燈光來”。
這燈火闌珊處便是史家莊。史家莊有三四百戶人家,都姓史,全是史太公——也就是九紋龍史進的父親的莊戶。史家常年雇有幾十名莊客作幫工,用今天的話說,史太公就是比劉文彩小比周扒皮大的中等地主。
這個地主如何對待夜幕下前來造訪的不迅之客呢?當史太公聽說王進要借宿,爽快地說,“不妨,如今世上人,那個頂著房屋走哩。”
隨即又詢問王進母子是否吃了晚飯。一會兒,安排了四樣菜疏,一盤牛肉,以及酒飯,請王進母子用餐。
這份晚餐,現在看來,也足以待客,何況是物質相對匱乏的大宋時代。
更令人走心的是,次日,王進母親因鞍馬勞倦,心疼病發,早晨起不來。
史太公安慰王進說:“既然如此,客人休要煩惱,教你老母且在老夫莊上住幾日。我有個醫心疼的方,叫莊客去縣里撮藥來,與你老母親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將息。”
對一個萍水相逢的過客,接之以禮,不問酬勞;待之以情,全無機心。史太公有一顆仁厚的心。這仁厚,少見啊。
與史太公相似的還有另一位劉太公——《水滸傳》中寫到的幾位太公,除去為了一只大蟲而陷害解珍解寶的毛太公外,其余如史太公、劉太公,以及宋江的爹宋太公,二穆的爹穆太公,為人均不錯。
這位劉太公和那幾位家有江湖好漢兒子的太公相比,還要低調,還要平易,更接近普通的殷實人家家長。
話說魯智深從五臺山前往東京大相國寺,途中,“因見山水秀麗,貪行了半日,趕不上宿頭”。無處可去之際,“遠遠地望見一簇紅霞,樹木叢中閃著一所莊院”,這便是劉太公的桃花村。
在服務業普遍不發達的古代,趕路的人找莊戶人家討個宿,是很尋常的事情。比如王進找到史家莊投宿。更何況,魯智深還是五臺山來的和尚,更應受到較為隆重的接待。
不巧,劉太公攤上了麻煩事,莊客們便不同意魯智深投宿,態度也不是太好,魯智深正要發怒,劉太公走出門來,問清情況,把魯智深請進去,“沒多時,莊客掇張桌子,放下一盤牛肉,三四樣菜蔬,放在魯智深面前。……莊客旋了一壺酒,拿一只盞子篩下酒,與智深吃。”
在一千多年前的深山遠村,能招待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吃這么些酒菜,劉太公很大方,很厚道。
只不過,他的“模樣不甚歡喜”,魯智深以為是自己攪擾了他,不滿地說,“太公緣何模樣不甚歡喜,莫不怪小僧來攪擾你么?明日灑家算還你房錢便了。”
劉太公這才道出他的麻煩事,“我家如常齋僧布施,那爭師父一個。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煩惱。”
原來,他十九歲的女兒,被桃花山的強人看中,“撇下二十兩金子,一匹紅錦為定禮,選著今夜好日,晚間來入贅老漢莊上。又和他爭執不得,只得與他,因此煩惱。”
謝謝施耐庵,他讓史太公仁厚的心得到了回報——王進教了史進一身好武藝。
他也讓劉太公仁厚的心得到了回報——魯智深在洞房里暴打了桃花山強人周通后,又因與另一位強人李忠是舊相識,從而勸說周通不要再糾纏劉太公的女兒,“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里怕不情愿。你依著灑家,把來棄了,別選一個好的。”
又擔心自己走后,周通反悔,逼得周通折箭為誓。劉太公的煩惱,終于完全解脫。
看來,即便暴力時代,仁厚的人也有福了。
4、
林沖發配滄州后,有一天在街上閑逛,碰到了在東京時認識的一個酒樓伙計李小二。
說起來,李小二曾是不良青年。他偷了主人家錢財,被捉見官,林沖救了他,替他陪了主人;見他在東京安不下身,又給他一筆盤纏,讓他外出務工。
經此磨難,李小二在偏遠的滄州成熟了。他在王家酒店打工,為人勤謹,并且“安排的好菜蔬,調和的好汁水,來吃的人都喝彩”。王老板便把女兒許配給他。老兩口死后,他與妻子一起打理小店,依靠汗水和技術混口飯吃。
舉目無親的林沖與同樣舉目無親的李小二夫婦異鄉邂逅,頓時成了沒有血緣的親人。更何況,李小二一直對幫助過自己的林沖心存感激。
高俅迫害林之心不死,派陸虞侯和富安趕到滄州,勾結管營、差拔欲加害林沖。李小二雖不是江湖中人,卻具有許多江湖人士也未必有的警惕。
書中寫道,當陸虞侯和富安到李小二酒樓,要請管營和差撥喝酒時,李小二生了疑心——“李小二應了,自來門首叫老婆道:‘大姐,這兩個人來的不尷尬。’老婆道:‘怎么的不尷尬?’
小二道:‘這兩個人語言聲音是東京人,初時不認得管營,向后我將按酒入去,只聽得差撥口里訥出一句高太尉三個字來。這人莫不與林教頭身上有些干礙?我自在門前理會,你且去閣子背后,聽說甚么。’”
通過李小二,林沖確認了來自東京的追殺迫在眉睫,他買了一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幾天后,這把復仇的尖刀割下了陸虞侯、富安和差撥三顆呲牙裂嘴的頭。
林沖辭別李小二夫婦前往天王堂看草料時,迫害還未降臨。李小二“就時家里安排幾杯酒,請林沖吃了”,并安慰他說,“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沒事便好了,只是小人家離得遠了。過幾時那工夫來望恩人。”
幾天后,當林沖殺死三位官人并火燒草料場的消息傳來,李小二夫婦大驚失色之余,一定會為恩人的命運憂心衷衷。而林沖,這位對官軍和朝廷懷著刻骨深仇的漢子,一旦回憶起滄州的李小二夫婦,那將是他慘淡人生中不多的溫暖之一。
5、
何九叔是陽谷縣的一個地保,當時稱為團頭,相當于今天的居委會小組長。雖說也帶長字,干的卻是苦差。比如街坊上如有鄰居暴死,他得去殮尸。
賣炊餅的武大被潘金蓮、西門慶和王婆合謀害死后,何九叔也必須去殮尸。
去武家之前,西門慶請他到小酒店里“叫瓶好酒來”,“吃了一個時辰”,又“去袖子里摸出一錠十兩銀子放在桌上”送給何九叔,要求何九叔在為武大殮尸時,“凡百事周全,一床錦被遮蓋則個”。
何九叔惹不起西門慶,“懼怕西門慶是個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銀子,答應幫忙。
殮尸時,何九叔發現武大“面皮紫黑,七竊內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齒痕,定是中毒身死”。
他想當場聲張,又擔心沒人為武大做主,且“惡了西門慶,卻不是去撩蜂剔蝎”;然而,要是按西門慶吩咐的那樣,認定是正常死亡,“胡盧提入了棺殮了”,既擔心武松回來不依,更兼良心上過不去。
急中生智,他咬破舌尖,假裝中了惡,大叫一聲昏了過去。
事后,何九叔以上門吊唁武大為由來到武家,他支走王婆和潘金蓮,偷拿了一塊武大的尸骨,把它和西門慶送的銀子包在一起,注明年月日期。
武松回到陽谷,得知兄長暴死,第一個要找的人就是殮尸的何九叔。
這樣,面對武松的滿腹疑慮,何九叔的人證與物證至關重要;而武松到縣衙里告發西門慶和潘金蓮時,才有了最有力的物證——至于縣令因和西門慶有勾結而不肯受理,那就不是何九叔的事了。
何九叔殮尸時的表現,有道德潔癖的君子可能會批評他立場不夠堅定,沒有及時揭穿。
可如果換作我們,我們敢嗎?要知道,在陽谷縣,西門慶是首屈一指的大老板和黑道大哥,連縣令都讓他三分,我們這些屁民,敢嗎?
反正我不敢。
何九叔假裝中惡,充滿人生智慧。嫉惡如仇,也不一定要和惡硬碰硬。它也驗證了一條做人的原則:
一個人不可能永遠說真話,但在不能說真話時,至少不說假話。
這要求看起來不算高,然而放之四海,又有幾個人真正做得到?
6、
我常想,如果我們生活在《水滸傳》的暴力叢林中,我們既不可能是道君皇帝或高俅這種一言興邦,一言喪邦的大腕,也不可能是武松、魯達、林沖這種武藝超群的好漢。
我估摸,絕大多數人都是既無公權,也無私力的普通老百姓。
很悲哀,但也必須承認:
論權力,我們不如宋押司;
論打斗,我們還打不過鄭屠戶和牛二;
論有錢,西門慶甩我們五條街;
論黑子黑,我們如何比得上潘金蓮;
論臉皮厚,閻婆惜撲哧一聲就笑了。
那么,我們活著,只能小心翼翼地活著,像一只只卑微而辛勤的螞蟻。
那么的那么,現在,讓我們捫心自問——
如果生活在暴力時代,我們能像史太公劉太公那樣宅心仁厚與人方便嗎?
如果生活在暴力時代,我們能像李小二那樣心存感激知恩圖報嗎?
如果生活在暴力時代,我們能像何九叔那樣不說假話委屈存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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