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請打開您的手機相冊。"穿著深藍制服的朝鮮海關員用生硬的中文說出這句話時，我的后背瞬間沁出一層薄汗。這是2018年8月清晨6點，中朝邊境圖們江鐵路橋上，鐵皮車廂里漂浮著未散的晨霧，二十余名游客的手機正被逐一點亮檢查。

當我的華為P30Pro即將被收走時，鄰座日本游客的山地靴突然磕到桌板——這個意外讓檢查員本能地轉頭查看。就這電光火石的瞬間，我迅速將備用機塞進座椅夾縫，交出了早就準備好的"干凈"手機。這種在諜戰片里才會出現的場景，竟成了進入朝鮮的"通關儀式"。

在豆滿江火車站等待入境時，我發現站臺崗亭的玻璃上貼著褪色的節能補貼公告。站務員樸明哲（化名）用夾雜著延邊口音的漢語告訴我："我們這里的電力要優先保障學校和醫院。"說著他掏出包紅雙喜香煙，煙盒上赫然印著簡體中文——這個細節讓我突然意識到，兩國邊境的民間交往遠比想象中密切。

當晚在站前唯一營業的"曙光飯店"，老板金大姐給我們上演了真正的"燭光晚餐"。突如其來的停電中，這位五十歲的朝鮮婦女像變魔術般從泡菜壇子后摸出半截蠟燭，穩穩插在空燒酒瓶里。"夏天用電高峰，每天要停三四次。"她邊說邊給我們續上大麥茶，搖曳的燭光映著墻上的金日成畫像，竟有種奇異的溫馨。

凌晨站在旅館天臺，眼前的景象令人震撼：除了領袖畫像前的長明燈，整個豆滿江鎮籠罩在墨汁般的黑暗里。遠處圖們江對岸的中國琿春市，霓虹燈光將夜空染成淡紅色，仿佛兩個平行世界在此割裂。

次日清晨6:57，我在雞鳴聲中摸出旅館。晨霧里的土路上，三個系著紅領巾的女孩正用樹枝在地上畫格子跳房子。她們靛藍色的校服雖然洗得發白，但每道褶皺都透著精心熨燙的痕跡。最讓我吃驚的是那個戴"三道杠"的少先隊大隊長——除了胸前的金日成徽章，簡直和我國90年代的小學生如出一轍。

7:30分的上學路上，十二歲的李美蘭（音譯）正背著三歲的弟弟趟過溪流。她腳上的塑料涼鞋已經開裂，用鐵絲仔細纏著。"爸爸媽媽在合作農場勞動，弟弟的托兒所8點才開門。"這個早熟的小大人用剛學的漢語單詞告訴我。當我要給她巧克力時，她突然退后兩步，認真地說："老師說不能隨便接受外賓禮物。"

國營商店里的"面子工程"

豆滿江百貨商店的貨架令人玩味：左側整面墻堆著印有俄文的奶粉罐頭，右側則是落灰的法國紅酒禮盒。售貨員崔英愛悄悄透露，那些"進口奢侈品"其實都是接待外賓用的擺設。這個會說中英雙語的姑娘，辦公桌抽屜里竟藏著本翻爛的《新概念英語》。

"您看這個。"她突然亮出手機——居然是臺貼著卡通貼紙的華為暢享系列。相冊里有張模糊的夜景照："去年去羅先經濟特區培訓時拍的，那里晚上有路燈。"說這話時，她眼里閃著奇異的光，那是種混合著向往與克制的復雜神情。

返程的K28次列車上，我無意撞見了朝鮮特色的"跨國貿易"。列車員將3號軟臥包廂改造成臨時倉庫，塞滿了丹東采購的電飯煲、義烏產的文具套裝。最底層壓著幾箱四川火鍋底料，包裝上的牛油圖案已有些融化。"平壤的新興階層就愛這個。"列車長說著，往制服內袋塞了包中華煙。

朝鮮列車的工作人員在整理塞滿了從國外帶回來的物品的軟臥包廂

當列車停靠平安北道某小站時，窗外景象印證了這種需求的來源：站臺上推自行車兜售的婦女，竹筐里除了曬干的明太魚，竟還有中國產的充電寶。她們用舊報紙小心包裹商品的樣子，像極了我國80年代的"倒爺"。

穿越朝鮮腹地的鐵路沿線，每個村莊都種著齊腰高的向日葵。這些永遠朝向太陽的金色花朵，與白墻藍瓦的集體農舍構成明信片般的畫面。但若仔細觀察，會發現田埂間散布著人工挖的蓄水池——這是為應對灌溉系統老化準備的"土辦法"。

在某個無名小站，我目睹了畫面外的真實：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正在翻撿垃圾堆，見到列車靠近立即舉起寫有中文"謝謝"的紙板。隨行的朝方導游立刻拉上窗簾，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這些都是安排好的表演。"

在平壤火車站，我做了個"危險"實驗：當眾打開筆記本電腦播放北京CBD的航拍視頻。人群瞬間圍攏過來，年輕士兵的喉結隨著摩天大樓的出現上下滾動。有個戴金絲眼鏡的中年人突然用英語問道："中國農民也住這樣的房子嗎？"得到否定答案后，他若有所思地扶了扶鏡框。

這種對信息的饑渴，在年輕一代身上尤為明顯。豆滿江中學的計算機教室，二十臺紅星牌電腦清一色裝著WindowsXP系統。機房管理員驕傲地展示他們自建的局域網，主頁置頂的卻是篇《金正恩元帥視察半導體工廠》的舊聞。

當列車重新跨過圖們江時，我翻看著偷拍的數百張照片。最觸動我的不是那些對比強烈的畫面，而是清晨薄霧中系紅領巾的背影。這些孩子就像石縫里的向日葵，在貧瘠中執著地追逐陽光。或許正如列車員老樸說的："我們確實不富裕，但誰說穿著補丁衣服就不能挺直腰板走路？"

回望漸漸遠去的朝鮮哨所，我突然想起金大姐送別時說的話："等電力充足了，歡迎來拍我們晚上的霓虹燈。"這個樸素的愿望，或許正預示著某種改變的到來。在全球化浪潮不可逆轉的今天，那道橫亙在鴨綠江畔的"數字鐵幕"，終究會在年輕一代的好奇心中慢慢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