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都有東北人,但在江浙一帶,東北人“顯眼包”的屬性更加明顯。這樣的“顯眼”,更多是在思維上。這位名為王春的司機,在送我去機場的路上,告訴我在杭州的東北人不少,多數是做基礎服務工作,其中“三保”最多,保安保潔保姆,緊接著人數多的就是司機這個職業了。馬上五十歲的王春,打算在杭州住一輩子公租房,雖然有工作,但打算當一個“流浪漢”。
引子
“你還不快點起來。就數你最慢!”這是王春早上沒等睜開眼就能聽到的一句話。聲音是從隔壁傳過來的,卻跟就在王春的頭頂上說出來一樣。那是鄰居不停地催孩子,“再磨蹭,你爸送不了你,我也不送你,你自己坐車去。”
其實王春每天五點多就醒了。弄醒他的,要么是老婆的聲音,要么是隔壁穿墻而過的對話。每當這個時候,王春總是很欣慰。他的兒子已經上高中了,而且是住校,不用自己管了。不過,一個月吃飯和住宿再加上各種學習和活動費用就要2000塊呢,這對于王春一家來說是最大的一筆日常支出了。
在這些大大小小的對話聲中,王春不慌不忙地疊好被,刷個牙,洗個臉,披上衣服就下樓了。“春哥又這么早!”鄰居出門的時間也差不多,彼此打個招呼。王春走出電梯,就看到自己的那輛出租車在樓門口的車位上停著。
這里是位于杭州市郊的一處公租房。房子和房子之間不隔音,只是缺點之一。作為已經來到杭州十多年的東北人,王春僅僅習慣了被這里的人稱為“春哥”,始終沒適應這個城市。
春哥說,就是沒有扎根的感覺。
01
被認定的窮人
已經是初冬了。車發動起來,路兩側依舊是綠色匆匆劃過眼睛。在黑龍江長大的春哥喜歡這種綠色。他記得在2009年第一次到杭州時,就被這樣的綠色吸引了。那時也是冬天,春哥離開天色微黃、地上覆蓋著白雪的黑土地,來杭州投奔朋友。江南的冬天,又潮濕又陰冷,那股冷直接穿過皮肉,鉆進骨頭里。卻沒耽誤春哥一下子迷上這里的綠色。
一轉眼多年過去,春哥依舊喜歡這里就算到了冬天也有綠色。他暖了暖車,放下手剎,踩了油門,車緩緩地動起來。而在這短短的幾分鐘里,已經被公租房吐出來幾十個人。大家都急著趕往市內上班。在春哥的記憶里,這一幕還是在讀初中時看到過。那是1990年代初期,東北的工廠還保留著集體主義生活的繁華。很多職工住在單位的集體宿舍中,到了上班的時間,人們烏泱泱地涌上街。當年大家推著自行車,現在則都去趕地鐵。
同樣擠在上班人流中的春哥每天不到七點就出門,但他的收入卻不想超過五千塊。乍一聽讓人納悶,怎么還不希望自己的收入高一些?如果不希望工資高,為什么要這么早就出門賺錢?這是春哥對于租住公租房的條件的理解:要是每個月收入高了,就失去了住在公租房里的權利。話說回來,就算想多賺一些,其實也很難實現。春哥目前每個月到手其實就四千多。
車子此刻滑入了車流,開始向著市中心的方向開去。這個五十歲出頭的男人的注意力開始集中這輛電車上。
春哥記得自己第一次駕駛電車,發現電車的密閉性更好,而加速時又沒有明顯的頓感。這讓習慣駕駛油車的老司機,竟然泛起惡心。他想自己是暈車了。那一刻,春哥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老了,跟不上年輕人的喜好了。在杭州,很多年輕人都喜歡新能源車,而他在第一次接觸時,還因為這些車具有科技感的造型過于張揚,而不愿意駕駛。可如今依然決定選擇電車的原因,不是春哥要跟上年輕人的腳步,而是便宜。一公里只需要幾角錢,遠比油車燃氣車更有競爭力。
電車是春哥每個月花3500塊錢租的。在這3500塊錢里,還包括了交給公司的管理費,還有車輛保險費。換言之,春哥需要每個月賺到8500塊錢,才能讓自己的手里剩下5000元。對大部分杭州本地人來說,這個目標并不難實現。可對春哥來說不算容易。
有那么幾天,春哥莫名其妙地都會被叫車軟件安排到西湖邊的環湖路。這里風景格外的美,路上的車也格外的多。差不多下午四點半五點那個樣子,會從4路公交車的西湖站點走出來一個中年女人。這個女人連接幾次叫到的都是春哥的車。
女人住在杭州市靠山的那一邊。所以春哥每次都能拉上四五十塊錢的車費。春哥小心翼翼地問女人,“那個4路公交到定遠路,就有地鐵了。坐地鐵就幾塊錢,多劃算。”女人有些懶洋洋,“工作了一天,不想擠地鐵。”“你工作一定賺的不錯。”春哥感慨了一句。“我就是負責維持秩序的,一個月能有多少錢。都不夠天天打車回家的。”見春哥陷入疑惑,女人解釋到,“家里動遷了,有點錢。又租出去兩個房子。家里不讓我閑著,那我就出來隨便做做工,散散心。”
他哪里能想得出,一個月光是打車上下班就要小三千的日子。這就是“杭州土著”,外地人羨慕不來的。能住進每個月八百塊房租的70平兩居室公租房,對春哥來說,已經是天大的福氣。更何況這間公租房,春哥整整排了兩年多。
起初,春哥在杭州每個月需要花兩三千元去租房子,但是租來的房子里只有空調,不像東北老家那樣有暖氣。使用空調產生的電費是要自己掏腰包的,不像在東北租房子,到了冬天供暖費是房東負責交的。
冬天,春哥是舍不得用空調的。可兒子從沒上幼兒園時就來到杭州,早就適應了這里的氣候,就算沒有暖氣,冬天也只需要穿一條加絨的褲子就能挨得過去。這樣的氣候讓春哥愈發迷戀開車,在車上開的暖風是不怎么費電或者費油的,這些暖風是由發動機產生熱量來提供的。所以車開起來就不冷了。
無論在東北的雪地上開車,還是在西湖邊開車,春哥養成的習慣是只要坐進車里,感覺就都對了。春哥來杭州當出租車司機之前,在東北老家就是開車的。黑龍江的司機有兩大特點,一是開車猛、速度快,二是會修車。春哥在黑龍江的單位被評為特級司機,不是因為他車開得有多好,而是很善于修車。春哥的車修得又快又好,脾氣鬧得再厲害的車到了他的手里,三下五除二,就變得乖乖聽話。那時候,春哥修的車都是工廠里的,配件也是單位的,換起來也不心疼。可到了杭州,這身看似很厲害的本事,實際用處就不大了。春哥的車壞了,人生地不熟,想自己修,配件需要自掏腰包。節省下的手工費,也沒幾個錢。
那張特級司機的紅本本,到了杭州最后發揮了一次余熱。在落戶杭州時,給春哥加了兩分。這仿佛是一種連鎖反應。這兩分讓春哥得以達到了。落戶杭州的積分,而有了戶口則進一步有了可以排隊參加公租房的機會。
“你要請客。”朋友拍了拍春哥的肩膀。朋友的意思是春哥還有意外驚喜,有了“特技司機”的加分,讓春哥在申請公租房的隊伍中,又提前了幾百名。春哥一開始也覺得挺高興。可當時上小學的兒子回來以后,看到喜氣洋洋的春哥,聽完緣由之后,冒出一句玩笑話,“爸,你這不就是官方認證的窮人嘛!”
02
窮人的身份也看運氣?
春哥早就“看透了”自己在哪里都是窮人。但動起來忙起來,“身上就熱乎”。或者說心里就熱乎。春哥口中的“忙起來”,就是開車。“當年乾隆皇帝下江南,來的就是杭州。你只要來了,就跟皇帝一個樣。”朋友當年這樣對春哥說。
春哥來杭州的第二年,老婆跟來了。春哥一直是東北老家左鄰右舍羨慕的對象。當年在工廠里開小車,家里有個什么事都能借上把力。現在偶爾和老家的人聯系,鄰居大姨還是會念叨,“南方好啊!比東北強。”
南方哪里好?春哥在杭州起早貪黑的忙,車轱轆轉的再快,也跟不上房價。春哥和老婆在杭州用了一整年才攢下來兩萬塊錢,決定去看樓盤。那是一個難得的休息日,老婆為此特意洗了頭,噴了香水。春哥特意提前一天就洗了車,兩口子開到了售樓處。可從進入銷售區開始,兩個人就沒有得到銷售的好臉色。勉強撐到看完房型,夫妻二人都沒再吭聲。
那天回到住處,老婆的眼淚淌了下來。等春哥脫完鞋,她的眼淚已經把臉上擦的粉弄花了。“你哭什么?”春哥問。“每天拼了命的干活,口挪肚攢,結果連廁所都買不起!”老婆越說哭的越大聲。
“就是窮光蛋的命啊!”孩子已經上幼兒園。孩子是大事,不能因為不愿意呆在杭州,就影響了孩子的學習。
“有戶口嗎?”“有住房嗎?”“孩子的爸爸媽媽是做什么工作的?”兒子上幼兒園之前,老婆去給孩子做登記。“你是孩子的奶奶,還是姥姥?”幼兒園的工作人員見自己的問題被老婆沉默以對,終于忍不住問出了這個疑問。
那是一間公立的幼兒園,窗明幾凈,還有一個小小的操場,操場里有滑梯,秋千。其實春哥兩口子提前帶兒子來看過這個幼兒園,兒子很喜歡五顏六色的操場。但最后兒子只能上私立幼兒園。不僅因為沒有房子,所以沒有上公立幼兒園的機會。還因為沒有戶口。戶口就是一個看不見的門檻,把春哥哥連同兒子直接絆了個臉著地。
說是幼兒園,不過是一個退休的老教師,利用自己家的一樓房子,改成了一間教室和兩個臥室,能裝下8到10個孩子。
孩子看不到這其中的差距,他想要的就是跟別的孩子一起在戶外跑著玩。但在小小的私立幼兒園,這根本無法實現,孩子們整天悶在房子里。退休老師也怕孩子出事,就都籠在眼皮子底下。
可是對于大人來說,這種差距是赤裸裸存在的。用春哥的話來說,就好像一輛三十萬的車和十萬的車,從配件上來看是標準件。但是卻要去不同的店買不同價格的配件。春哥感覺自己就是那輛十萬塊的車。
想明白了這件事的春哥狠狠地喝了幾天酒。他的人生像是半吊子的,被卡在了中間。有的人像牛,悶頭耕地。有的人像狗,守著窮家。春哥想,自己為什么不能安心做一個窮光蛋呢!既然自己注定就是窮光蛋。窮光蛋三個字,一開始有點刺耳。可是念叨的次數多了,也就沒那么刺耳了。反倒真的安心了,托底了,腳踩到地面了。
可做窮人沒那么容易,首先不能好吃懶做不工作。如果不工作,就只能領失業金。其次,工作的收入不能太高。換言之,要努力地窮下去。春哥不知道“窮忙”這個詞,別人告訴他以后,他自己還琢磨了半天,才說發明這個詞的人真是個天才。
可公租房畢竟不是家。春哥不但要做窮人,還成了一個沒有“家”的窮人。他也因此給自己有了個定義,“流浪漢”。
有點好笑的是,無論是窮人還是流浪漢,都不是春哥自己產生的想法,都是別人告訴的。告訴春哥他是一個流浪漢這件事的,來自于終于住進公租房的那一天,自己遇到的大嗓門鄰居。
杭州的公租房是高層。從外面看起來還挺新的。后來才知道,市政府對于公租房的整潔度和物業管理都有著要求,所以“賣相”不錯。但是,房齡在十年左右的公租房,只要走進去就能發現不同人住過的痕跡。走廊里是灰暗的,看不清的。房間里的白墻上也有腳印和家具擺放留下的印記。
可春哥和老婆還是興奮的,這是他們在杭州第一次用八百塊錢租下市價三千五百元左右的房子。但他們同時也被告知,不能在房間里安裝任何東西,如果安裝了,將來搬走的時候,都要拆除。
“他們指的是電暖器,你懂的。”說這句話的是隔壁的鄰居,來自溫州。“咱們在這住不了多久的,也許就三年,長的時候可能六年,還要看你的運氣是不是足夠好,能申請到。我們就跟流浪漢一樣。你說你花好幾萬塊錢安裝電暖器,帶又帶不走,還要給人家恢復原樣,何苦呢!”
這一番指導,讓春哥夫妻連連點頭。可春哥老婆不甘心地問了句,“安空調總可以的吧!”鄰居溫州佬詫異看了一眼,“安空調做什么!熱的時候,晚上睡覺,沖冷水澡就行。冷的時候,蓋好被子,多穿衣服。”春哥的老婆憨厚地解釋,“孩子還小,怕他熬不住的。”
溫州佬嘎嘎嘎地笑起來,“小孩子有什么熬不住的!咱們半輩子過來了,都能適應。他們從小如此,自然就習慣了。”
03
窮忙的流浪漢
早上六點出頭,天色開始明媚起來,春哥家的房門被敲響了。“誰啊?”春哥和老婆正收拾。他沒想到,在清明節快到時,自己家的房門竟然被敲響了。
“老鄉,是我呀!”門外傳來了浙江口音。春哥和老婆彼此對望了一眼。在公租房的小區,治安總是特別好的,因為在這里大家都是窮光蛋,沒有人會偷蒙拐騙。但作為東北人,在這兒被叫做“老鄉”,還是頭一次。
春哥和老婆拉開門,門外站著告訴自己不要按電暖氣的溫州人。春哥就笑了,“你怎么還管我叫老鄉?”“有一句詩你沒聽過嗎?叫‘都是天下流浪人’。”溫州人在門外回答。春哥笑了,“那不叫流浪人,叫‘同是天涯淪落人’。”
溫州人也笑,然后遞過來一個塑料袋。春哥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塑料袋沉甸甸的。透過塑料袋,還能看到里邊露出青色。“這是什么?”春哥納悶地問。“老鄉,我估計你沒吃過,這是我們這邊的特產,叫做青團。”春哥怎么能沒吃過呢!他來杭州已經這么多年了,只是不會特意為了青團去路邊買罷了。
青團是溫州人的老婆自己包的。料很足,個頭也大。而且是甜的芝麻餡。春哥的兒子很喜歡吃。春哥也發現,溫州人喜歡管同住在公租房里的人們統一叫做“老鄉”,甭管是來自西北西南還是東北,在溫州人這里,都叫“老鄉”。
春哥兩口子不好意思只拿對方的禮物,和老婆商量著還禮。商量之后,兩口子決定包餃子送給溫州人。餃子也算是東北特產了。春哥說,就包韭菜雞蛋餡和牛肉大蔥餡。這是他喜歡的,又覺得韭菜和大蔥寓意著生機勃勃。
春哥一開始不喜歡這個公租房。主要原因是房子的位置在城邊邊,挨著錢塘江。老婆去上班,小電驢都要掉不少電。好在老婆的工作是在一個便利店里當店員,可以拎著電池去充電。可春哥還是不喜歡杭州。這里的人都不愛嘮嗑,忙忙碌碌。能問手機的,就不要問人。反正問了人,也得不到答案。
那時,春哥剛開出租車,有一個乘客把上車地點定到了小區里面。春哥費勁口舌,小區的保安才讓春哥進了小區。哪里知道,到了乘客指定的地點,乘客說他不在小區里,而是小區門口那個酒店。
春哥說,“我現在按照程序指定的地點,開到小區里面了。要不麻煩您加一下我的微信,把定位發給我。”哪里想到乘客竟然火冒三丈起來,用浙江口音對春哥說,“你就是做這行的,竟然還找不到位置,讓我加你微信,這不是在給我添麻煩嗎?”“咱們得相互理解呀,不是說程序能定位特別準的。”春哥試圖解釋。哪里想到乘客不光取消了訂單,反手就是給春哥一個投訴。
春哥在杭州越來越不適應,不僅因為這里的天氣,夏天熱得驚人,冬天冷得熬人。更因為這里聚集著大量和曾經的自己一樣,懷抱著夢想的窮光蛋聚集在這個城市里。春哥覺得大家都是窮人,可窮人和窮人卻不一樣。
“你是沒有希望的那種窮。”這句話從春哥兒子口中說出來的。春哥想反駁,卻都不知道如何下口。春哥和老婆都很忙,忙到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輔導孩子學習,哪怕帶孩子逛公園都是一種奢望。第一次去西湖是春哥帶兒子去的。后來那成了他們一家人唯一一次去西湖。兒子要么和朋友去,要么和同學去。偶爾春哥也會問問兒子學習情況,兒子總是濃縮成兩個字“還行”。父子間就這樣無話可聊了。春哥將這種情況歸因于兒子是“新杭州人”。
地方,我和他媽就兒子不介意自己住在公租房里,也不介意自己的窮人身份,可男孩子在意的是自己將來能不能做另一種人。春哥的兒子覺得一切還有希望。春哥不知道兒子什么時候開始有了這樣的想法。春哥壓根不知道怎么教育兒子,但和很多父母一樣,只要兒子想一直讀書讀下去,春哥和老婆全力支持。“但我的能力也就這么大。到時候確實撐不住了,也得跟他說。”春哥的話聽起來不像是開玩笑。
春哥曾經想問問兒子,想成為什么樣的人?但是中年人的膽怯在年輕人的生命力面前顯得那么可笑。這樣的話壓根兒不敢問出口,萬一兒子反問他能幫自己什么,豈不是啞口無言,又丟了面子。
“還是咱們小時候好!”春哥會這樣干感慨。在春哥的小時候,父母都在工廠忙碌,早出晚歸,早上七點上班,傍晚六點下班。這么努力的日子,周圍的人都住在工廠的宿舍里,孩子們都是放學后結伴回來,大孩子帶著小孩子。沒有補習班,有的是集體宿舍樓下的平地上孩子們嬉鬧玩耍。“你發現公租房就跟以前似的沒?”春哥對老婆說。他們夜里九點不到就上床睡覺了。“什么以前,什么一樣,快睡吧!我看你就是不累,喜歡胡思亂想。”老婆嘟嘟囔囔,翻了個身,很快打起了呼嚕。
在杭州蓋的被子,還是十多年前從東北背過來的。老婆最近新買了一床大豆被,才七十多塊錢,又軟又輕。大春還堅持蓋著東北的棉被,很沉,壓著身體,在寒冷的夢里帶來一種踏實感。
04
一輩子的流浪漢
“你們給兒子在杭州什么地方買房子了呀??”每年的春節春哥跟老婆都會給還在黑龍江生活的親戚打個視頻電話。自從父母不在了,他和兄弟姐妹的聯系,每年也就剩下過年這么一次。
親戚之間的聊天都像是一種PK。那些留在黑龍江老家的人們都張羅著給兒女買房子,讓他們有個落腳的地方,可春哥卻告訴親戚,現在在杭州,大家都不買房子了。
“不買房子,住在哪里呢?”親戚忍不住問。“租房子啊,現在大家都租房子。”春哥回答。“怕是買不起吧?”也有親戚這么說。“我們這一棟樓全是租房子的,壓根就沒有一個人買房子。”春哥的回答也算是沒有說假話,畢竟在公租房里誰又能嫌誰窮呢?
在公租房里沒有節假日。甚至春節,這里的人幾乎都在工作。不要說早上六點,就連晚上,公租房的電梯也總是忙碌不停。從夜里九點到凌晨,每隔半個小時,就有人下班。電梯呼隆呼隆地運行著。春哥躺在家里,也能隱約聽見。他翻個身,繼續睡。
春哥下班回到家算是早的。他不像那些新杭州人一樣,從早上八九點就開始忙碌,一直到夜里十二點、凌晨一點。其實,有那么一陣子,春哥也會在凌晨一兩點鐘,在地鐵站等著那些才下班的人們,他們要乘坐的公交車恐怕已經沒有了,他們會不得不選擇打車。
這些人們是疲憊的,但疲憊中沒有絕望的氣息。而那個時候的春哥也沒有絕望過。他甚至想象,只要努力攢錢,就會在這個龐大的擁有一座湖的城市里,買下一座屬于自己的房子。
現實的殘酷從不是大張旗鼓的。當春哥發現哪怕是每天只睡五個小時,也不過讓收入從每個月的4500元左右,變成5000元左右。春哥就明白了,有些事情無法強求。
但和其他人不同的是,春哥沒有徹底地擺爛。與其說公租房讓春哥一家有了落腳之處,不如說房租只有同類房子五分之一的公租房讓春哥有了一種“怎么都能活下去”的底氣。
車輪轉個不停,生活也無法停止。兒子放假回家,天天睡懶覺。春哥出門上班前叫他起來,兒子卻不聽,“爸,你自己很早去上班,就不要帶上我。我自己能做飯能上學,讓我多睡一會。”春哥噎了半天,正要轉身走開。又聽兒子來了句,“爸,你就跟驢一樣。”春哥感覺五雷轟頂。自己的兒子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盡管當時老婆聽到了,呵斥了兒子。
那幾天,春哥不能理解兒子對自己的背刺。自己怎么就跟驢一樣了?他有時忍不住一邊開車一邊琢磨。開車對他來說,已經像呼吸一樣自然。甚至不需要額外地思考,就能自然地踩著剎車和油門。電車是自動檔,連離合都省了。
春哥看著街道兩側依然泛綠的樹木,此刻的東北老家已經下了兩場雪。他熟練地將車轉上了開往城市的道路。這條路是他每天的必經之路,出車和收車都要走。也不僅這條路,還有不少道路,對于春哥來說都已經習以為常。
就拿繞西湖那一圈的路,對于杭州的司機來說,熟悉的不能再熟,又唯恐避之不及。一旦開進了這條路,遇到旺季肯定是要堵上一個小時了。
但這次派單把春哥派到了德福宮。這里雖然和西湖的繁華程度比不了,但遇到了晚高峰還是要堵一堵的。當春哥在心里熟練的盤算著這一切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兒子說的那句話。自己可不就真的像一頭驢嗎?
城市是個磨盤,春哥是一個開著車子的驢,繞著這個城市,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徘徊著。太多的時候,他似乎只是在重復。春哥也明白了兒子那句自己和春哥不是同一種窮人的意思。春哥是打造了日復一日的窮人,兒子是想沖破這種日復一日的狀態。
“那你還想怎么樣呢?”“不管咋樣,都要活著呀。”“像驢一樣活著,有什么不好嗎?”“那就像驢一樣活著好了。”春哥兩只手沒有離開方向盤,臉上依舊習慣性地戴著淡藍色的一次性口罩,心里在和自己這樣對話。
尾聲
公租房和網約車,數年下來,日子越來越簡單。早上七點前出車,晚上八點回到公租房。不抽煙不喝酒,娛樂就是刷手機。這就是春哥的日子。唯二的社交,一是早上跟大家一起出門上班。融入一種久違了的“集體主義洪流”。二是跟溫州“老鄉”之間時不時交換一些家里做的飯菜。
“我跟你媽商量過了,打算再申請一次公租房。”春哥對上高中的兒子說。兒子不以為然,“反正有我住的地方就行。”春哥想起他曾經看過的動物世界里的鏡頭:每一次遷徙的時候,那些大動物都會帶著小動物,跟在后面的小動物在遷徙中逐漸長成跟大動物一模一樣的動物。
“動物都不需要房子。人是動物,人也可以沒有房子。”這句話是春哥的兒子在一篇作文里寫的。被老師狠狠扣了分,但春哥覺得寫得非常得好,符合自己流浪的氣質。
想申請2026年的公租房,那么在2024年底就要做好準備。春哥和老婆甚至都不用詳細的計算彼此的收入,就知道他們一家三口符合了要求。
不過就是一個住處罷了,春哥想起兒子作文里那端“動物無房論”。至少自己還有車呢!有車就能到處跑,流浪比單純的窮好一些。流浪是一種選擇,窮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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