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這么大,城市性格也多,有那么一類不是特別愛吆喝的,株洲大概就是其中一個。
從火車站出來,迎面而來的大概率不是景點傳單,而是挎著五顏六色塑料袋的服裝批發商穿梭于人海。小紅書上關于株洲的熱門攻略,去哪玩先且不急,手把手教你如何在這個“出站即批發市場”的中國版“東大門”淘到白菜價的四季衣櫥才是歡迎禮。
這座城市還自帶一種奇妙的反差感。地鐵自己是沒有的,但全國跑著的地鐵列車里,許多都裝著株洲造的“心臟”。“生產全國地鐵,自己卻沒地鐵”,株洲人嘴上喊著破防,但問起為什么不愿意離開這里,點贊最高的理由卻是“廁所自由”——那個株洲人口口相傳的廁所界愛馬仕“建寧驛站”,分布密集、干凈敞亮,甚至還有圖書角和售賣零食,最大的負面新聞居然是被控訴關得太早。
見過株洲,感覺就像和一位學工科的鋼鐵直人朋友打了個照面,不太會說漂亮話,也不擅長趕時髦,但你只需要坐下來、走兩步、隨便看看,便會發現,株洲正在用一種比較慢熱而又真誠的方式歡迎著你。
不催你做什么,但由心真自在。
株洲古稱建寧,這片土地承載著安葬中華民族始祖炎帝神農氏的深遠歷史脈絡,但在許多本地人眼中,更讓他們自豪熱血的,是這座城市在近百年來靠自己一錘一錘鑄出來的現代史。
如果說株洲有什么“土特產”,那大概不是小吃,而是沉甸甸的大國重器。地上跑的、天上飛的、海里游的,株洲都能在其中留下匠心烙印。作為新中國成立后首批重點建設的八大工業城市之一,這座老工業基地的手掌心里,誕生了340多個“全國第一”的璀璨星辰。
湘江與株洲同框
地理上,株洲是南北咽喉、東西要沖。早在1905年,粵漢鐵路分段開通,這里便成為南方鐵路網的重要節點。隨后京廣鐵路與滬昆鐵路在此交匯,構筑成“十字形”國家級鐵路樞紐,彼時株洲與鄭州并稱“北鄭南株”,成為典型的“火車拖出來的城市”——一條條鋼鐵軌道,硬是將這座曾經僅有七千多人的小鎮,拉伸成了擁有百萬人口的現代工業都市。
夜幕下,株洲北站交錯的火車軌道@耿一鳴
高鐵時代的到來,讓傳統樞紐的光環略顯暗淡。但對株洲而言,樞紐只是一個地理符號,真正融入城市骨血的,是繼承了那種“制造驅動”的靈魂氣質。從1958年誕生了首輛國產干線電力機車“韶山1型”成為中國電力機車的搖籃,到現在擁有國內首條、全球第二條8英寸IGBT芯片生產線,打破了高鐵“心臟”長期被國外壟斷的格局,到領跑全球高鐵牽引變流器技術......株洲的故事,儼然一部中國制造的微縮史詩。
這些時代遺留下來的繁榮,也并沒有離株洲遠去。老羊石車站百年鐵路遺跡與新羊石隧道在同一山體下遙相呼應,那被封印的隧道遺址被村民改造成天然養殖場,賦予了它全新的生命意義;清水塘乘降所舊址,則如同一本翻得起毛邊的老相冊,承載著無數株洲人尤其是廠礦子弟的童年歡樂與青春記憶——露天電影、站臺游戲,還有第一次坐火車遠行看世界時那份難掩的緊張與興奮。
新羊石隧道和舊隧道遺址旁的民居@大船inPixel
在湘江風光帶上,穿梭著各式各樣的火車頭,蒸汽機車、韶山型機車、藍箭動車呼嘯而過,是這座城市最日常的展陳;動力谷展示中心用那輛1934年的蒸汽機車、中國第一輛電力機車、第一臺航空發動機、第一枚空空導彈,為我們講述近百年中國工業發展的點滴歷程。
株洲湘江風光帶旁的廢棄火車站和由火車頭改建的咖啡館
重器之外,株洲也在悄悄制造著未來。比如那輛由中車株洲所研制的全球首列智軌列車,看起來像電車,跑起來卻像高鐵的“親戚”:它融合了高鐵的編組邏輯和公交的靈活路線,能在鬧市街頭轉彎、避讓,貼著城市肌理行進。雖然不少本地車主會調侃它“老是堵路”,但它像一趟趟穿梭身邊的未來列車——沒有鐵軌,也能自己找到軌跡,像極了這座城市的模樣。
穿梭在城市中的株洲智軌列車
株洲的老城區,不是那種翻修一新、閃著光的城市櫥窗,常常給人一種還沒來得及被重新包裝的質感。紅磚墻上爬滿藤蔓,舊窗戶里透出的是花格窗簾和電視聲,它們不屬于精心設計的懷舊風,而是真正活在時間里的生活。
那些廠礦老區,像是一本沒有修圖的相冊,翻開來是七八十年代中國城市記憶的底片。馮小剛最新執導上映的電影《向陽·花》就在株洲取景,他為了尋找那個既市井又有江湖感的背景,走遍了湖南多個城市,最后卻被株洲留下了,理由很簡單:“這里的煙火氣與故事感,是無可替代的。”
電影《向陽·花》劇照,馮小剛鏡頭下的株洲
紅磚房是株洲老城區最鮮明的記憶符號,它們見證著新中國建立后與前蘇聯的那段兩國關系蜜月史。株洲洗煤廠附近的蘇聯專家樓、601生活區和三三一的蘇聯專家樓,這些依然保留原貌的紅磚小樓,如今或改造成街道辦事處,或成為住宅商鋪。
外表依舊斑駁,走進去卻有著安靜的日常生活:有人在辦事,倒茶,開窗通風。這些地方沒有被過度打磨成景點,而是活在當下的老建筑,不在地圖上標注為亮點,卻是城市生活里順手一提的“哪棟樓后面曾是廠房”的那種存在。
株洲老城區的紅磚房
@小孩三歲啊
株洲也正在慢慢地將“廢土”變成“沸土”,用藝術和創新的方式為其注入新的生命。中南地區保存最完整的紡織工業遺址之一——株洲麻紡廠,曾是數千名女工的奮斗之地。如今,它靜靜地佇立在角落,門口的織女雕像依然挺拔,背后是布滿歲月痕跡的建筑,山茶花樹開得鮮艷,自帶一種原始的生機感。這里沒有游人如織,甚至有些冷清,但在寂靜里,卻能讓人放松下來,感受歷史的余溫。
曾經代表株洲工業輝煌的清水塘工業遺址,盡管沉寂多年,但如今悄然煥發出新的氣息。這里正在逐漸轉型為文化創意區,改造后的廠房內逐漸生長出一片藝術的沃土。我更喜歡清水塘生活區里沸騰的生氣,那些轉角處偶遇的墻繪與語錄,居民們用心打理的樸素小花園,還有那在每個人童年記憶中都曾閃耀的琳瑯滿目的小賣部,仿佛走在小時候放學的歸途與舊友打了個溫暖的照面,互對暗號:奔龍公園門口的大象滑滑梯還在嗎?
“童年夢核”感十足的株洲清水塘老街@白楊學長cuc
株洲的生活氣息也不是只在舊夢中,也在當下悄然生長。文藝巷里,壁畫中巨大的貓貓狗狗仿佛正和這座城市低語,小巷的咖啡店里藏滿了株洲人新生活的松弛感。
暮色漫過湘江時,廢棄的永利碼頭被江面的夕陽染得金光閃爍,這里曾是熱鬧的商業航道,現在是垂釣和攝影的樂園。跟著夜色前往神農公園,看株洲地標神農閣燈亮起時與身后煙囪的古今交匯——株洲仍在用溫潤的方式翻涌著,它的熱情沒有喧囂,而是在火候剛好的時刻,悄然升騰,成為一座充滿煙火氣息的“沸土”。
廢棄的永利碼頭@谷粒哪吒
株洲的魅力,也許并不在于一成不變的工業風景,而在于沿著這座城市的脈絡,從主城區自北向南一路南下,深入到周圍縣城的點滴變化。每個縣的韻味都獨具一格,它們像是株洲的不同音符,奏出獨特的旋律。
醴陵,一個兩千年不曾更名的古城,承載著厚重的文脈。淥江書院曾孕育了朱熹、王守仁、左宗棠等名士的思想足跡,而作為“民國將軍縣”,這片看似平凡的土地上走出了295位將帥。然而,真正讓醴陵躍入世界視野的,是那獨步天下的釉下五彩瓷。這里與景德鎮、德化并列中國三大瓷都,其陶瓷獨具的晶瑩剔透與淡雅色彩,成就了一片瓷器愛好者的凈土。
株洲醴陵市陶瓷博物館
如今,來醴陵有一種近乎“淘金”般的獨特樂趣——撿陶瓷。每天特定的時間段,美家陶瓷、榮盛峰陶瓷等各大陶瓷廠會陸續“放貨”,那些帶著不同程度瑕疵的日常器物以驚人的低價等待有緣人。這里的“撿”不僅是尋找,那些不完美的細節反而讓每一件瓷器更具溫度,成為收藏者的獨特寶藏。
醴陵當地的陶瓷工廠中的各類陶瓷商品
@代女俠
向著最南行駛,株洲的氣質逐漸變成了一片蒼翠。炎陵縣藏在層層疊疊的山巒之中,如同一處被萬年滋養的青翠秘境,既是炎帝神農的安眠之處,也是現代都市人逃離喧囂的自然之境。神農谷森林公園被譽為“亞洲第一氧吧”,不是虛名。當你沉浸在這片密密的水杉林中,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一場凈化儀式——肺葉舒展,思緒澄明,煩惱被青翠的樹冠過濾得一干二凈。
森林中還藏著一個只有當地人才知道的秘境,礁石農場。不同于想象中的農耕地,這里是一片被溪水環繞的世外桃源。溪流婉轉,苔蘚如綠毯鋪陳,木橋橫跨水面,行走其間恍若置身高山流水的水墨畫卷。清晨的霧氣中,遠山若隱若現,讓人錯以為自己到了新疆阿勒泰,而非湖南株洲。
神農谷森林公園
@一個白 金金
在這個城市,沒有過多的喧囂,也沒有人刻意推銷的光鮮亮麗,株洲的魅力,恰是通過它的平凡、樸素和慢熱,輕輕撩起你心底的某種共鳴。
許多人會覺得作為旅行目的地它有點不夠驚艷,但所謂的“無趣”,恰恰是它最珍貴的松弛劑——那些紅磚的溫潤色澤、鐵軌的微顫余音、森林的輕盈濕霧,不知不覺間悄然鉆進我的背包,成為對抗精致主義焦慮的一劑解藥。或許,真正的旅行從來不是為了打卡景點,而是尋找一處能讓心靈安放的歸處。
策劃 / 悅游編輯部
編輯 / Oliver
撰文 / @至尊蓋
圖片提供 / @耿一鳴、@大船inPixel、@小孩三歲啊、
@白楊學長cuc、@谷粒哪吒、@代女俠(傳統文化版)、
@一個白 金金、《向陽·花》官方劇照、視覺中國
版式設計 / CNT ARTRO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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