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閱讀是一座隨身攜帶的避難所》中,毛姆寫下那句非常著名的話:培養閱讀的習慣就是為你自己構建一座避難所,讓你得以逃離人世間幾乎所有痛苦與不幸。
做過夜場工作者、情色片演員、新聞記者,如今成為職業作家的鈴木涼美,正是靠著閱讀度過了她人生中的那段麻木的黑暗時光。在她叛逆、躁動,游走在危險邊緣時,是書籍令她看到了更廣闊多元的世界,慢慢重建起了自己破碎虛無的價值觀。
鈴木涼美
出于想要幫助更多迷茫的人的目的,鈴木涼美把對自己產生過重大影響的書籍整理出來,結合自己的真實經歷寫下這份讀書筆記。這無關學術批評,也沒有高高在上的說教或心靈雞湯,而是一份“書籍托舉自己”的真實記錄。
如果你也正處在混沌之中,正在尋找破局的力量,不妨讀一讀以下文字。也歡迎在評論區討論:人生至暗時刻,哪本書曾為你點亮一盞燈?
本文摘選自《惡女書架》。經出版社授權推送,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減。
01
膽小而謹慎的幼年
進了幼稚園大門,對面是一座小巧美麗的禮拜堂,左邊是一個小庭院,右邊是樸素的平房教室。剛滿五歲的我,在中班的下半學期進入這所幼稚園。在那之前,因為父母都要工作,所以我上的是保育園。后來等我到了稍微可以自己看家的年齡,加上家里和同樓幾個鄰居關系很好,就把我轉到了幼稚園。我模模糊糊地記得,那時我膽子非常小,極其害怕在街上和父母走失,無論去哪里旅行,眼前的有趣風景都難入眼。我永遠在確認自己的位置,生怕迷路,是個謹慎的小孩。
謹慎勁兒是從哪里來的呢?我想不出具體緣由。母親總是很忙,性格沖動而自由,比如我們一起去博物館,如果她的注意力被什么吸引走了,她就只顧看那邊,顧不得管我。而且她一生氣,就總會氣鼓鼓地丟下我快步走開。在我的記憶里,母親留給我的多是側臉,說明我始終望著母親,沒有挪開過視線。我是家中獨女,母親沒有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我身上這一點,讓長大后的我感到很輕松,也很幸運。但小時候的我不會看地圖,兜里也沒有零錢,就難免膽小害怕。
影視《Mother》
小時候我害怕自己突然被父母丟在一邊,變成迷路的孤獨小孩。后來,以某段時間為界限,這種恐懼感漸漸淡了。究其原因,也許只是長大了,變冷靜了。我不記得有什么明確的契機,只知道在那個分界期,我做了一個至今記憶猶新的長夢。我一般記不住夢的內容,但那個夢始終縈繞在記憶里。
02
夢見自己走丟了
夢的內容很單純。我上的那所幼稚園,大門和禮拜堂之間的庭院最多只有二十米見方。在夢中,庭院眼看著擴展開去,大門和禮拜堂急速后退,越來越遠,直到最后就看不見了,這時院里出現了一條陌生街道。街上有我見過的商店,也有陌生的藍屋頂房子。就在我拼命尋找認識的人,或者能幫助我的人時,忽然看到附近那家經常路過的燒鳥屋。隔著玻璃,我呼喚屋里的燒鳥師傅,不知是玻璃太厚,還是師傅只顧著烤串,他根本沒有察覺到我。沒辦法,我接著在街上走,遇見很多朋友,還看見鄰居養的約瑟犬被拴在角落。沒有特別餓,也沒怎么害怕絕望,我看到遠方聳立著我家所在的那棟公寓樓。
當看到好朋友,大聲呼喚其名時,我醒了,不用說,仍躺在自己的床上。這個夢說不上美妙,我在夢中沒有焦慮,也不害怕,更沒有莫名哭泣,只是夢境極其清晰。平時我最怕自己迷路,實際(哪怕是夢)經歷后,發現并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有這種感覺而已。
小孩子的世界很窄,無非是自家公寓樓和幼稚園,但我明白了,自己沒見過的世界廣闊得無法想象。這個認知并不是慢慢習得的,而是有一天,遽然之間我被拋入一個比昨天廣闊數倍的世界,如此反復經歷之后,我意識到曾經以為身邊就是全部的世界,原來竟那么狹窄。后來,通過上學、在大學求知、游歷美國大峽谷、在外國經歷一夜情等麻煩事,我也獲得了這種認知,但小時候一個傻乎乎的夢,便捷徑般讓我清醒了??傊?,就是從那時起,我從前過剩的謹慎漸漸消散,等到了青春期,開始走進本可以不踏入的世界,掉入本可以避開的陷阱,走了多余的彎路,經歷了種種慘痛。這些經歷說得好聽些,是自由自在旁若無人,實際上,那會兒的我與謹慎二字截然相悖,變成了一個輕浮女人。
03
將地面規則統統化解的夢幻國
說到世界上最有名的夢境梗,當屬英國數學家劉易斯·卡羅爾寫的《愛麗絲漫游奇境記》吧。有關這本少女冒險記,大家印象最深的是迪士尼的同名動畫片,還有近年蒂姆·波頓導演的電影《愛麗絲夢游仙境》。電影有種后傳的感覺,劇情設定稍顯無聊。我在十九二十歲時很迷這本書,那正是我迷途誤入夜世界的時期。
故事的開始,愛麗絲拿著表匆忙追趕兔子,跳進洞里,“掉啊,掉啊,掉啊”,一路緩緩掉落下去。這個場景和我緩緩落入漆黑夜場重疊在一起,仿佛此時此刻就發生在我眼前。愛麗絲掉入地下,地下是一個奇異之境,通行的規則道理與地面上的完全不同。愛麗絲在那里絕望過,哭泣過,很快恢復了平靜。奇幻之境的居民們各自忙碌,沒人在意愛麗絲,世界如常運轉。愛麗絲沒有目的,也沒有信念,只是隨意向前走。我把種種情節牽強附會到自己身上,覺得那么好笑。說起來,這本書其實是作者卡羅爾在船上給朋友的女兒愛麗絲講的故事,最初手稿的標題是Alice’s Adventures Under Ground。
奇幻之境的入口處有著“喝我”“吃我”的誘人字句,愛麗絲不假思索地照辦,越發陷入幻境深處。后來的各種場面解說起來太麻煩,總之愛麗絲“漸漸習慣了各種荒唐的事情”,不時感覺“這兒都是瘋的”。故事里一只貓說:“我是瘋的,你也是瘋的?!薄澳阒牢爷??”“你當然是瘋的,不然不會到這里來?!弊x到此處,我感到脊背發寒?!奥闊┠愀嬖V我,我要從這兒出去,應該走哪條路呀?”“這取決于你要去什么地方。”“去什么地方,我并不在乎。”“那么你走哪條路也就無所謂了?!?/p>
電影《愛麗絲夢游仙境》
地面世界和奇幻之境的規則不同。地面世界推崇的道德觀和教訓箴言,在奇幻之境成了滑稽笑話,被置換成一種相似卻荒唐的說法。地上眾所周知的詩歌成了毫無邏輯的戲仿,就連統治地面世界的時間也不例外,在奇幻之境里,六點之后并不是六點零一分。愛麗絲摸不著頭腦,她在地面學到的常識分崩離析,箴言詩句也記成了“你真的沒法體會,那樣做實在很痛快,他們拎起我們,連同龍蝦一起扔進?!?;喜歡從事情里找教育意義的公爵夫人說“任何事情都有教育意義,問題在于你要能夠找到它”時,愛麗絲能用“也許其中并沒有教育意義”招架過去。
04
女孩子擁有一種自由——無意義地存在
愛麗絲掉入奇幻之境后,遇到各種未曾見過的事物(有些動物是她聽說過的)。對愛麗絲來說,這些事物很怪異,反過來,愛麗絲也是一種異物。她身臨奇異世界,配合著事物的尺寸,吃下點心或蘑菇,讓身體變大變小,游蕩在奇幻之境里。遇到小門,她縮小身體;來到大房子前,她“先咬了一口右手里的蘑菇,等差不多長到兩英尺1高了,才走上前去”。但愛麗絲是無意間誤入的,她和奇境居民不一樣,還保持著地面世界的常識和理性,始終覺得奇境是怪異的,也知道自己的反常。“讓我想想,今兒早晨起來那會兒,我真就是原來那個我嗎?我好像覺著,我還能記得感覺是有點兒不一樣”,這兩句隨意的話,顯示出她正在經歷自我認知危機。她害怕,覺得奇境不合道理,卻沒有全盤否定,只是在體會不可思議之后馬上接受了,并主動向前走。當鴿子一口咬定愛麗絲是一條蛇時,愛麗絲含含糊糊地說服鴿子:“可我告訴你了,我不是蛇,我是……我是……我……我是一個小女孩。”
動畫《愛麗絲夢游仙境》
我覺得這種小把戲只有女孩才做得出來。換作男生,他們變身俠客英雄,敵強他亦強,即使誤入迷境,也當是場冒險。他們用道理和正義去糾正混亂,為達成某個目的而拼盡死力。他們擊敗敵人,夢想做海賊王,試圖根絕世上的邪惡,熱衷收集龍珠。雖然成熟的大女人也有奇遇,有可能目睹從未見過的事,但男生更趨向從中尋找意義,給事物貼病名標簽。
愛麗絲就沒有這種興趣,她既沒有奮勇搏斗,也不給沒見過的事下定義。她遇見的奇境居民不僅沒有教育意義,還撇開她各忙各的,不把她當女主角看,她有時還會挨欺負??傊胗咽霐车膮^分對她來說毫無意義,那里完全是一個講不通道理的奇異之地。她也會傷心,“我真有點后悔進兔子洞了”,又當即決定,長大后要把這段經歷寫成書,可見她并不怎么絕望。
對女孩來說,沒有意義地存在,也是一種自由。
05
最麻煩的,還不是孤獨...
愛麗絲掉進兔子洞本來就很荒唐,洞中世界更無條理,她都很堅強地接受了,沒有抗拒。面對荒唐無稽,她會驚訝,懷疑自身的變化,幾度煩惱,但并不懷疑洞中世界的合理性。愛麗絲只有一個疑問:“喲!今天怎么樣樣事情都怪怪的,昨天還挺正常的,會不會是我在夜里變了個人?讓我想想,今兒早晨起來那會兒,我真就是原來那個我嗎?我好像覺著,我還能記得感覺是有點兒不一樣。可是,倘若我不是原來的我,那么下一個問題就是,我到底是誰呢?啊,這可是個傷腦筋的大問題!”
電影《愛麗絲夢游仙境》
卡羅爾的這本書占了英國兒童文學史上極其重要的一頁。很多書評提到,在此之前的英國主流觀念認為,兒童書籍必須有正面教育意義,這本書不但沒有說教成分,反而戲謔了教育格言,故事不僅有趣,還很迷人。確實,這本書在兒童文學史上很重要,但沒有必須汲取的道德意義。而且正因為不具備意義,比起現實類的訓導故事,反而帶來一種奇妙的感覺,它對荒唐無稽的洞中世界的描寫是坦率的。愛麗絲面對荒唐世界,不從中尋求意義,一邊鎮定地接受,一邊奮力向前。從她身上,我看到了在各種奇境里徜徉的女孩們的身影。
伴隨著成長,世界會擴展,有時還朝著意想不到的方向,我為之迷惑、不知所措。世界荒蠻無情,改變了我的形狀。我們越年輕越愚蠢,未經深思熟慮就潛身入洞,一路落向深處,遭遇眾多剝奪我們原有價值觀的事情;等我們完全成熟后,又會用善與惡、敵與友的框架去衡量那個偶然進入的奇幻之境,為自己的幻境之行尋找意義。因為驅動地面世界運作的是常識倫理,所以我們總是會為溢出常識的過剩部分尋找其存在的合理性。我也變成了成熟大人,多次受到社會的詰問。在質問攻擊之下,我不由自主地為過去落入的奇幻之境安排上合情合理的意義,開始冷眼看待那些一味荒唐的東西。其實,無意義的自由才是最該珍視的東西,然而大人們都主動放棄了。
夜世界里有無數故事。在這里,白晝世界的道理不大行得通,你會遇到小人用不公平的規則攻擊你。夜場人各自都是主角,忙于營建自己的故事,對旁人的故事不會多嘴,也不會強行添加意義。在夜場,沒有人救你,沒人為你的所作所為賦予意義。為此你會感到孤獨,但你要知道,白晝世界的常識規則才真正棘手,如果你沒有為自己總結出意義,沒有準備好答案,他們就會否定你的價值。
某些人口中的“全球性通識”,終究是某些個人設定出來的。有人拿這種東西去衡量奇幻之境里的人與事,我和我的過去在他們的常識之下變得毫無價值,我會氣餒。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想起愛麗絲在奇幻之境遇到的國王。國王說:“如果其中沒有意義,那就省去了好多麻煩。”“我們不必再去找什么意義了?!?/p>
本文摘編自
《惡女書架》
作者:[日]鈴木涼美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品方:野spring
譯者:蕾克
出版年:2025-3
編輯 | 土豆苗
主編 | 魏冰心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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