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輝
2025年4月15日,澎湃新聞發表署名陳良飛的文章,標題為《何處是“徽州”?》,文章開頭寫道:
9年前的4月13日,學者李輝在《人民日報》上刊文《地名是我們回家的路》。
文章稱,不是所有地名都必須恢復舊名稱,但像“徽州”這樣重要的歷史地名,不妨考慮恢復。畢竟,沒有“徽”,哪來“安徽”?
2015年,當時六根曾推送一系列文章,討論恢復“徽州”地名問題。其實早在27年前的1998年,我曾寫到這一話題,文章題為《可惜從此無徽州》,發表在這一年4月17日的《人民日報》上。
27年過去,徽州地名恢復,仍然遙遙無期。
可惜從此無徽州
2015年6月5日,我們“六根”之一的潘采夫,在參加“全國地名文化建設研討會”之后,有感而發,同時在“六根”公眾號和《新京報》上發表評論《亂改地名就是沒文化》,把我耿耿于懷十幾年的“恢復徽州地名”的情結,一下子又勾了出來,按也按不回去。
潘采夫在文中寫道:“改襄陽、荊州尚屬撥亂反正(把荊州、沙市合并成荊沙,襄陽、樊城合成襄樊,改名也真夠敷衍潦草),改香格里拉和張家界未見得佳,把徽州改成黃山,可真是沒文化到了極致,舍朱熹、胡適故里,而取一座山名,遮蔽了名聞天下的徽商文化。”巧得很,他提到的荊州、襄陽、徽州三個地名,多少都與我相關。
刊發《可惜從此無徽州》一文的報紙版式
1994年,我的家鄉湖北,將荊州與沙市合并為地級市,改名為“荊沙市”。一個莫名其妙的名字,讓人啼笑皆非。當時,我在《新民晚報》“夜光杯”副刊開設“靜聽回聲”專欄,便在1995年發表《可惜從此失荊州》一文,為舍棄著名歷史地名荊州(包括江陵)不用,卻用“荊沙”一名而打抱不平。文中我呼吁恢復荊州地名。這篇文章發表后,多方轉載,引起從上到下不少人的共鳴。不到兩年,1996年12月,湖北省政府頒布通知,撤銷“荊沙”名稱,恢復“荊州”地名。我為家鄉人的氣度而高興,當即寫下《欣聞荊州去復來》一文,1997年年初,在《人民日報》副刊和《新民晚報》副刊分別發表。我這樣寫道:
荊州去而復來,表明有關決策者開始越來越重視歷史文化的賜予。亡羊補牢也罷,事后諸葛亮也罷,畢竟是值得贊許的事情。更為可喜的是,有關決策者們不再固執已見,而是注意聽取不同方面的意見,靈活地解決業已成為定局的問題。這不僅表明了一種對文化的尊重,更顯示出從善如流的一種氣度。在慶賀荊州歸來的同時,更應慶賀的是這樣的氣度與精神。荊州去而復來,在更深的層面上反映出今天的人們對歷史文化的尊重。歷史文化,不是空洞的口號,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她就存在于人們的生活的每個角落之中。尊重歷史,尊重文化,首先在于珍愛歷史的賜予,而不是忽視它們,甚至無所謂地將之丟棄。
或許受到恢復“荊州”地名的影響,我想到了另一個地名的消失與恢復,這就是“徽州”。在某種程度上,我甚至覺得,近幾十年來,中國地名消失最讓人遺憾的,莫過于鼎鼎大名的“徽州”被改為“黃山市”。
漫畫家夏清泉先生所繪《這里曾是著名的古城》
于是,1998年4月17日,《人民日報》“大地周刊”發表我以記者名義所寫的《可惜從此無徽州》。同時,我以筆名“穆紫”配發言論《珍愛歷史文化》,并請漫畫家夏清泉先生配發一幅漫畫《這里曾是著名的古城》,畫面上,一群游客在導演引導下,蹲在地上看一根石柱可憐的廢墟。
天下無人不識君
在《可惜從此無徽州》文章開篇,我以“天下無人不識君”為小標題談“徽州”的重要性:
稍有歷史知識、文化知識的人,幾乎都會知道徽州。一個“徽”字,有著極為豐富的歷史文化含量。
徽州,早在秦漢時期設郡,北宋時期正式建徽州府治,已有長達兩千三百多年的歷史。地理位置、自然環境、民風民俗,這一切使徽州在發展過程中逐步形成了豐富的文化內涵。因而,徽州,不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地理概念,而是已經成為世人矚目的區域性文化的一個經典之作。
寫建筑史,不能不提到徽派建筑。粉墻青瓦,木刻磚雕,明清遺韻,至今令觀光客、令研究者流連忘返。
說起商業,少不了徽商的風光。“無徽不成鎮”,這個說法是當年歷史上徽商崛起的最好印證。
說起京劇,誰人不曉徽劇?二百年前“徽班進京”,拉開了京劇歷史的序幕。
文房四寶中,徽州的徽墨、宣紙、歙硯,大名鼎鼎,歷久不衰。
朱熹、戴震、胡適、陶行知、黃賓虹等一批著名歷史人物,為他們的故鄉贏得了榮光。
安徽省的名稱,更是少不了這個“徽”字。
徽州,是歷史,是文化,是現實與傳統連接的不可缺少的一環。
可惜,這個地名如今消失了。
徽州改名黃山市,源自開發黃山旅游的良好愿望。但是,用一個自然景觀,將悠久歷史文化所形成的“徽州”地名一口吃掉,可謂當時決策者的草率之舉。
“黃山”吃掉“徽州”,是在1987年。我在文章這樣寫道:
位于原徽州地區境內的黃山,八十年代進入開發高峰。最初于1983年設立的黃山市,管轄范圍主要限于黃山風景區,其市府所在地原太平縣,與黃山緊鄰,推窗即見黃山景色,距九華山風景區也只有40公里。此時的黃山市,與徽州行署所在地屯溪遙相呼應。原徽州行署所在地屯溪,是徽州文化的中心城市和依托城市,屯溪老街,歙縣牌坊,黟縣民居,構成了一個完美的人文景觀區域。可以說,此時的黃山市與徽州,形成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雙翼并存的良好形態。
但是,1987年,黃山市擴大至大部分徽州地區,市中心搬至屯溪,徽州地名取消,易名為黃山市。
黃山吃掉徽州,一個直接的弊病立即表現出來。
李輝1981年7月在黃山之巔
屯溪實際上與黃山有相當遠的距離。據有關材料,這里距黃山南門75公里,距北門131公里,距西門140公里,距東門96公里。徽州地區改為大黃山市之后,原徽州地區各縣為了發展旅游,紛紛打出“黃山”的牌子。屯溪火車站改為黃山站,屯溪機場改為黃山機場,巖寺離黃山60多公里,也叫黃山南大門,歙縣離黃山80多公里對外也稱黃山腳下,甚至遠離黃山一、二百公里的地方,飯店、旅行社、旅館都掛上了“黃山”的桂冠。
真正不方便的是游客。興沖沖下了車下了飛機,以為到了黃山,誰知卻遲遲難見黃山真面目,結果不得不再長途跋涉。實際上,從旅游角度看,所謂黃山市,不過是一個黃山南部地區部分游 客的中轉站。
尤其令人遺憾的是,“徽州”作為地名從此再無蹤影。歷史悠久的徽州,被一座山一口吃掉。“皖南處處皆黃山”,這是一些有識之士的自嘲和無奈。
李輝1981年7月在黃山大門前
1992年7月8日,民政部曾經召集有關專家、學者和行政管理人員召開過關于地名問題的專題座談會。會上專家們指出:“名山大川在全國乃至世界人民心目中,已形成特定形象,不宜擴大其名稱的指稱范圍,以避免造成名稱的泛指、泛用,避免造成特定空間形象和地理區域范圍上的名稱混亂,現行政區名稱無任何弊端,無任何不妥之處,且沿用已久,如'泰安'之名,不僅是由'泰山'派生出來,而且取名高雅,含義健康,不必改名為泰山市。”在我看來,專家們的意見無疑是尊重歷史文化,符合地名規律的。出于這種考慮,我寫道:
歷史不能割斷,文化不能串味,一個歷史悠久的地名更換,應該慎之又慎。
歷史文化,不是幾個空洞的口號,也不僅僅是教科書上幾個簡單的概念定義,更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它存在于人們生活的每個領域和角落。作為地名這樣一種特殊的語言形象,它更有其相應的穩定性、豐富性。特別是類似徽州這種類型的地名,有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尊重歷史,尊重文化,首先就在于珍愛歷史的賜予,而非忽視它們,甚至無所謂地拋棄。
李輝保存的1981年黃山游覽示意圖
發現自然風景區的價值,開發旅游資源,并不意味著消解傳統文化,淡化歷史形象。一個疑問是:失卻深厚的歷史背景和文化內涵,旅游又如何真正發展起來?
在文章中,我特地提到了湖北恢復“荊州”地名的先例,將之稱為“明智之舉”。因此,我們寄希望于安徽各方予以正視,或許能將恢復徽州地名納入論證,并盡快實現。
徽州,徽州,欲說還休
《可惜從此無徽州》一文發表后,頓時引發各方反應,我們先后收到幾十封讀者來信,大部分贊同恢復徽州地名,包括黃山市的多位讀者,還有的讀者特地寄來1983年的黃山市與1987年黃山市的區劃示意對比圖。當時,陶行知夫人吳樹琴尚健在(2003年去世,享年88歲),她與陶行知同是徽州人。她從南京致信于我,非常贊同我的意見。我們將信壓縮后,以《陶行知夫人致信本報 恢復徽州地名是明智之舉》為題,發表于6月5日的“大地周刊”。老人在信中這樣說:
近日讀了貴報“大地周刊”的文章《可惜從此無徽州》深有所感,寫得很好,表達了我們徽州人的心愿。
當我得知徽州改名為黃山市區頗覺惋惜,一個具有源遠流長歷史文化的徽州,一座聞名中外的自然風光勝地黃山,為什么要互相取代而不交相輝映呢?徽州歷史文化是中華民族歷史文化的優秀組成部分,具有地域代表性,改名黃山,顯然抹殺了徽州的歷史地位和影響,這是海內外一切徽州的有識之士所不理解的。發展旅游經濟完全可以打出徽州的歷史文化名牌,不必要改為黃山的牌子而丟掉自己的特色和優勢。
另外,徽州是范圍較大一塊地域,改名為黃山,造成各個區縣都打著黃山的牌子出現“處處是黃山”的情況。旅游黃山的人,到了黃山站看不見黃山面,為了尋找真黃山,耽誤了時間,浪費了金錢,影響了游客的利益,地名不規范,必然引起游客不滿,對發展旅游事業是不利的。
根據鄧小平同志一貫倡導的實事求是精神,我建議:(一)恢復徽州,將現在設在屯溪的大黃山市更名為徽州市。(二)旅游地區的黃山市行政區域不宜過大,應以一九八三年國務院確定的科學范圍為宜,并可考慮由省里直接管轄。便于保護管理黃山,也使黃山市名符其實。
我是徽州人,關心徽州事,在此致信,向你們表示謝意,感謝你們為恢復歷史名城徽州、恢復真正的黃山市撰文呼吁。
陶行知夫人吳樹琴致李輝信
就在準備繼續深入討論之時,黃山市政府新聞辦公室致函報社總編輯,這樣談到“大地周刊”先后發表我的文章及吳樹琴的來信:“在不到兩個月內,貴報接連刊發文章,而且觀點鮮明地批評國務院設置黃山市及黃山市區區劃變更問題,在社會上造成較大負面影響。……綜上所述,我們認為貴報該刊發表這兩篇文章是不夠慎重的,其觀點也是有違黨中央、國務院關于黃山發展的批復和要求的。”乖乖的,真不得了,一個恢復地名的討論,被上綱上線到如此之高,真是有意思得很。
更讓人啼笑皆非的是,這份來函中,居然還有這樣一句話:“另外,據我們所知,陶行知夫人吳樹琴已經改嫁,再以這種類似名人效應的做法也是不妥的,因為陶行知并沒有這樣的觀點。”
看來,主政黃山市的領導們和起草公函者,根本不知道陶行知先生早在1946年已經病逝。何況,即便吳樹琴女士后來改嫁,也不能改變她曾是陶行知夫人的身份這一歷史事實。 更可笑的是,1946年去世的陶行知,他難道有先見之明,會穿越到1987年發現有“黃山”一口吃掉“徽州”之事?寫此函的人,又怎么會知道“陶行知并沒有這樣的觀點”?大家看了此信,哭笑不得。當然,我也不會將此種無知和可笑之話,寫信告訴吳樹琴老人。
后來,由我起草并經部門領導修改,以“大地周刊”名義回復黃山市新聞辦公室。其中,回函簡略提到《可惜從此無徽州》文章發表后,我去中共中央黨校拜訪時任安徽省省長回良玉的情況:
我們提出不應該拋棄徽州這一著名歷史地名的問題,當然不是對黃山市整體工作進行評價,更不會由此否定設置黃山市以來黃山市所取得的各項成就,文章所側重的是基于文化的思考。因此,文章發表之后,讀者反映強烈,大都贊同就此問題展開討論。文章刊發后,“大地周刊”記者特地到中共中央黨校走訪了在這里學習的安徽省省長回良玉。回良玉省長充分理解文章的初衷,并表示贊同就此問題在報紙上展開討論,認為這對擴大徽州和黃山的知名度也有著積極作用。
之后,報紙關于恢復徽州地名的談論,戛然而止。但由此引發的民間呼聲,卻越來越強烈,連續多年,北京“兩會”期間不斷有政協委員、人大代表聯名就此提出議案,希望恢復徽州地名。
我依舊不甘心。1999年3月,我在《南方周末》副刊發表一篇短文,題為《徽州,徽州,欲說還休》,文中后面寫道:
發表拙文的報紙,接連收到當地有關部門來信,說是發表我的文章,引起當地一片混亂,影響了工作與生產的正常進行,等等,等等。言下之意,似乎我不僅僅是狗拿耗子管閑事,甚至還是存心不良的破壞分子。
怎么得了!拋棄老祖宗,貽笑大方,倒是相安無事,皆大歡喜;輿論監督,發發議論,卻影響安定,干擾大局,后果嚴重。好一個撒手锏,揮舞得如此得心應手,真讓人大開眼界。
是呀,誰讓寫文章的人考慮問題過于簡單,過于執著。你何曾想到,一個地名的更換或者恢復,常常伴隨著行政區劃的調整、領導班子的重組、經濟重點和投資重點的確定……而這一切,又該和多少人的切身利益相關?
我仍固執。我難以想像,一方面越來越多的人關注、研究、開發徽州歷史文化,另一方面卻永遠沒有了徽州這個地名,僅僅是面對史料與遺跡。我甚至確信,能夠恢復徽州地名的人,一定會名留方志,功在歷史和未來。然而,輕易丟棄歷史的人,又焉能顧及未來?
盡管在有的人的眼里我已成為討厭的人。但我對恢復徽州地名的熱情依舊。我仍然相信,總有一天,明智之人會作出令世人滿意的決策。想必并不遙遠。
罷了,罷了,就此打住。
徽州,徽州,欲說還休。誰說天涼好個秋?
恢復徽州地名,久久未能實現,心里糾結始終難去。關注和憂慮,常在心中。
2001年,回湖北參加襄樊市“諸葛亮節”歸來,我在“大地周刊”發表《襄樊何不叫襄陽?》,再次呼吁家鄉能夠恢復“襄陽”這一歷史地名。袁鷹、馮驥才、葛劍雄等人,紛紛發表文章,贊同恢復襄陽,一時間,關于歷史地名的討論頗為熱鬧。九年之后,這一呼吁,在各方的呼應和配合下,終于變為現實。2010年,湖北省正式決定,襄樊市更名為襄陽市,千年歷史地名,有了最好的回歸!
如今,越來越多的人,重視傳統,敬畏歷史文化。曾有人認為,現在恢復歷史地名,會不會是新的一次折騰,要付出一定經濟代價。當然,我并不是主張所有地名都必須恢復舊名稱,但對于“徽州”這樣極其重要的歷史地名,卻值得付出一定代價予以恢復。其實,這些年,我們做的許多事情,不都是在彌補過去的輕率、無知和破壞嗎?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在用新的努力和改變,為歷史錯誤還債。如果我們這一代不“還債”,后人會以什么樣的眼光審視我們?
真希望徽州地名的恢復,不要再拖下去。不要太久,太久……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613篇文章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