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蘚是老屋的魂靈
黎荔
四月天,梅雨湮湮在窗前,淋濕的燕在屋檐。
南方的春天有著名的回南天。那段時間,南方人家里能潮到地板、墻壁、天花板無處不滲水。濕到走路打滑,上廁所都得打傘,家里的貓化身抹布,泡騰片原地自己泡騰,魚丟到地上都能多活兩天?;赝夷瞧睗竦墓释?,從夏季躁熱潮濕,到秋冬陰郁濕冷,四季都是濕漉漉的,一切都濕嗒嗒的,但也有別處所沒有的妙處,那就是厚滑的苔蘚撲地而綠,無所不在。四季都可以感受到,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記得我童年長大的老屋,老屋在郁郁蔥蔥的嶺南之南,被浸潤在一片潮濕當(dāng)中的南方小城,一條綠意幽深的民居小巷的深處。老宅的北墻根苔衣終年青郁,像浸在深潭里的翡翠,磚縫間浮起層層疊疊的綠云,像被揉碎的翡翠浸在酒里。“雨過青苔潤”,春雨淅淅瀝瀝下上幾場,青磚罅隙里便浮起一層暗綠的絨。蹲身拂過這些潮濕的呼吸,指尖便沾滿祖母藍布圍裙的氣息。她總在雨季前用竹刀刮去石階上的苔蘚,可那些比芝麻還小的孢子總在月光照不見的角落,織起毛茸茸的地毯。最驚心動魄的占領(lǐng)發(fā)生在霏霏不絕的雨夜:萬千青甲兵沿著墻垣悄然推進,待到晨光劈開霧帳,整座城池已易幟為翡翠王朝。
在我的兒時,當(dāng)這個梅雨時節(jié),碎銀般的雨腳密密地叩著青瓦,將梅子黃時的嘆息洇成宣紙上的墨痕。老屋墻根下,苔蘚正在舉行一場秘而不宣的加冕禮。蹲踞墻角的苔蘚從不索取,細碎陽光與檐溜滴水便足夠編織春意。隔著重重疊疊的千山萬水,隔著數(shù)十年的辛苦路回望,我依然記得兒時那抹春雨苔綠的水汽與輕盈,記得那些無拘無束的時光是如何悠然與暢快。那時老人們捧著茶缸坐在巷尾的刺桐樹下閑談,東家烙餅西家嘗,小貓兒竄墻弄瓦趴在樹上,在酷熱或潮濕陰冷中滋生的爬蟲,時不時在某個角落、某塊石頭、某處草叢突然出現(xiàn)。日子好像浸在一條泛著綠色漣漪的溪水里,慢透了,綠透了。
苔綠在石階上、磚縫間蜿蜒,深淺濃淡都是光陰的拓印。這些最卑微的植物,用細若游絲的根系織就山河。新苔是嬰兒的乳發(fā),老苔是祖父的綠髯,苔花若星子,在某個潮得能擰出水的清晨,會突然綻開整個宇宙的微光。當(dāng)湮湮梅雨漸歇時,苔衣會褪作焦褐茶色。但某個濕潤的黎明,那些暗藏的星系又將蘇醒,在磚石琴鍵上彈奏生生不息的綠。當(dāng)祖母總在雨季擦拭木柜里的霉斑,卻縱容石階鋪滿苔絨。她說苔蘚是屋宅的呼吸,磚瓦在綠茸茸的起伏間吐納百年水汽。兒時嬉戲歸家的我,赤腳踩過青石板鋪就的小巷路面,趾縫里沁著薄荷般的涼,恍若踏過巨鯨的脊背——那些覆石板以薄綠的斑駁蒼苔何嘗不是凝固的海浪?
那個時代的回南天,晾曬的衣裳總也干不透,樟木箱底的舊信洇出云水紋。但誰忍心責(zé)怪這鋪天蓋地的濕潤?雨季的南方人,連骨縫里都生著溫柔的綠苔。當(dāng)春雨似有若無,如絲如縷,如煙如霧,潤物無聲,多少苔蘚在氤氳的濕氣中潛滋默長,越長越鮮綠,越長越肥厚。隨意坐在墻垣、窗前、檐下或門廊,環(huán)繞在身邊的,就是一幅畫或一首詩。成年累月沁透墻面的青苔,在周遭交織成一篇美麗愉悅的樂章。那都是好光景啊,牢牢地長在記憶里,叫人既回不去,又忘不了。渾不覺那到底是詩作的日子,還是那日子本來就是詩。
如今遠居北地,每當(dāng)看到被雨洇得蒼蒼的綠苔,那種感覺就如收到從很遠時光寄來的信。苔蘚是老屋的魂靈,百年舊宅的磚石碎了,坍塌了,成斷壁殘垣了,它們還替人記得原來的模樣。即使苔衣褪色成蒼褐記憶,恍若祖母臨終時的手背,但在看不見的地方,千萬孢囊還在乘氣流盤旋,在風(fēng)中尋找新的棲息地。在我心中,其實苔蘚從未離開,它們只是把誓言繡進了大地的皮膚,等待年復(fù)一年的梅雨來拆解時光的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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