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夫

程志明簽完離婚協議時，鋼筆在紙上洇開一團墨跡，像極了他此刻潰不成軍的生活。辦公室空調呼呼吹著冷風，他卻覺得后背黏著一層汗。蘇雯就坐在對面，涂著裸色指甲油的手指將協議書推過來的動作干脆利落，仿佛在推開一袋發餿的垃圾。

"小雨的撫養權歸我，房子也是。"蘇雯的聲音像把薄刃，"你每個月打撫養費就行。"

程志明盯著協議書末尾自己歪斜的簽名，忽然想起七年前搬進這個家時，他們在門框上刻下的身高標記。那時女兒才到他膝蓋，現在都快齊腰了。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機械地點點頭，把鋼筆插回西裝口袋。

走出民政局時，初夏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手機在兜里震動，是林妍發來的消息："談得怎么樣？"他拇指懸在屏幕上方，突然覺得這行字像吐著信子的蛇。三天前就是在這個女人家里，蘇雯帶著開鎖師傅破門而入時，他們正衣衫不整地倒在沙發上。

"那小子偷腥被抓現行了。"程志明能想象小區門口便利店老板娘是怎么跟街坊傳話的。她總穿著起球的玫紅色毛衣，趴在玻璃柜臺上嗑瓜子，眼睛卻時刻盯著來往行人。昨天他去買煙，分明看見她捅了捅旁邊打麻將的老頭，幾個人齊刷刷投來的目光像X光要把他穿透。

回到公司時，前臺小李的眼神躲閃得厲害。程志明知道，市場部的微信群肯定炸鍋了。果然，剛進電梯就聽見身后飄來半句："......程總監平時看著挺正經......"后半截話被咽了回去，變成尷尬的咳嗽。他盯著電梯鏡面里自己泛青的眼圈，領帶像絞索般勒著脖子。

"老程啊。"人力資源部的馬主任端著保溫杯晃進來，枸杞在熱水里浮沉，"組織上很關心你的個人問題。"他說話時眼睛瞟著程志明身后的百葉窗，那里映出幾個鬼祟的人影，"當然，私生活我們不便干涉，但精神文明獎......"

"我明白。"程志明打斷他，指甲掐進掌心，"這段時間我住辦公室。"

他的臨時床鋪支在檔案室隔壁，折疊床展開時會蹭到裝訂機。深夜，程志明盯著天花板的消防噴淋頭，想起蘇雯最后那句"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尾音劈叉得像摔碎的瓷碗。他們大學相識，結婚十二年，最后的體面卻敗給他在林妍香水味里的鬼迷心竅。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林妍發來定位，是家新開的日料店。程志明想起上周她也是這樣，涂著車厘子色的嘴唇湊到他耳邊："你老婆發現又怎樣？離了婚我養你。"當時他覺得這姑娘真帶勁，現在卻突然意識到，她眼角細密的亮片像極了便利店門口掛著的廉價彩燈。

第五天早晨，程志明在洗手間刮胡子時，市場部的小王"恰好"進來洗手。年輕人對著鏡子整理領帶，狀似無意地說："總監，麗景灣項目甲方下午要來。"頓了頓又補充，"陳副總親自接待。"程志明手里的剃須刀頓了頓——這個項目本該是他負責。

中午他去了趟銀行。柜臺后的姑娘看到轉賬金額時挑了挑眉："給孩子的撫養費？"程志明愣了下，隨即發現玻璃反光里，自己的倒影與前面排隊的中年男人重疊在一起——同樣微駝的背，同樣手里攥著的匯款單。他突然很想知道，這座城市里有多少像他這樣的男人，在午休時間偷偷辦理著相似的業務。

傍晚下起暴雨。程志明站在窗前，看雨滴在玻璃上扭曲成蜿蜒的河流。辦公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蘇雯的名字跳出來時，他差點打翻咖啡。電話那頭傳來抽泣聲，混雜著雨聲聽不真切。

"小雨發高燒......39度8......"蘇雯的嗓音沙啞，"兒童醫院沒床位了......"

程志明抓起西裝就往外沖，電梯遲遲不上來。他轉向消防通道，皮鞋在樓梯上打滑也顧不上。跑到一樓時，玻璃門映出他猙獰的表情——那是一種混合著恐懼與希望的神情，仿佛溺水者終于抓住了浮木。

雨幕中，他看見蘇雯抱著裹在毯子里的小雨站在路邊攔車。女兒通紅的小臉從毯子邊緣露出來，像朵蔫巴的月季花。程志明沖過去脫下外套遮在她們頭頂，蘇雯明顯僵了一下，但沒推開他。

"我去開車。"他聲音發抖，"等我兩分鐘。"

當程志明把車開到她們面前時，雨刮器瘋狂擺動如同他劇烈的心跳。后視鏡里，蘇雯正用額頭貼著女兒的額頭測體溫，這個熟悉的動作讓他鼻腔發酸。他突然想起某個加班的深夜回家，看見客廳留著盞小燈，餐桌上扣著碗雞湯面。當時他覺得這種溫情太過平淡，現在卻意識到，那些被他輕視的日常，原來都是不敢碎裂的鏡子，照出生活最本真的模樣。